第21节
你说。
……我们还会再遇见么?
抵达上海是两天之后。
南方的夏日总是来得比北方更早一些,上海的初夏又泰半多雨,白家人一从火车站出来就邂逅了一个沉闷的阴雨天,同时看到车站里军警密布,在每一个进出口都设了岗,严密地盘查着每一个来往人员的身份证件,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甚至连白家人也受到了盘查。
白老先生身份尊贵,脾气也难免大一些,一遇军警盘查便横眉冷对,身边的佣人最懂眼色,立刻上前一步训斥对方,说:“上海商会的白先生你们不认得?白家人的证件也是可以随便查的?还不速速放行!”
那几个巡查的军警闻言却一皱眉,相互对视一眼后神色还颇有几分奇怪,再次转向白家人时态度反而更刻板了,愈发坚决地要查他们的证件,查过放行后还在背后嘀咕,白清嘉耳朵尖,分明听到他们在说:“白家?就是出了通缉犯的那个白家么?……那个白清远……”
声音渐渐模糊听不清了。
可仅有的这几个字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胆战,白清嘉心跳加快,回头时又见父亲也彻底冷下了脸,声音沉沉地只撂下了两个字——
“回家。”
第35章 藏身 “……带我去见他。”……
而回到上海之后白家人才终于明白他们之前是多么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白二少爷这回惹上的麻烦比所有人想象的都更加严重。
事情要先从三宝来的老板金勉说起。
那也是在上海商会里名头响当当的人物, 手底下经营着难以计数的拍卖场和赌场,去年十月却因暗中资助革命党而被捕入狱,事情闹得很大, 惹得整个上海滩议论纷纷。
可当局却并未立刻下达对金勉的处决令, 目的在于通过他揪出更多的革命党, 奈何这人是个犟种, 在狱中死扛着什么都没说,且他身份尊贵极具社会影响, 当局也不便真的对他使用酷刑,因此事情就不尴不尬地杠在了那里,好些日子没有进展。
而拖的日子一长,当局的耐心也就被消耗殆尽, 终于下了枪毙的处决令,没想到革命党却神通广大,居然在执行之前想法子劫了狱, 金勉跑了, 眼下不知所踪。
当局震怒,觉得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打了脸, 于是下令严查军警系统内部有无革命党内奸, 这下就牵连出了淞沪警察厅的长官洪复山——他的政敌向当局告发,控诉洪复山借职务之便收受贿赂,有极大可能是革命党内奸。
于是洪复山立刻受到了严肃调查。
他那身骨头可是绵软得很,享惯了富贵的人眼睛刚扫到刑具的边便吓得一股脑儿招供了, 当局没怎么费劲儿就从他嘴里接连得到了若干个与革命党有关联的名字,其中白家那位二少爷便赫然在列。
洪复山坦陈,白二少爷就是革命党,曾在多个场合借赌博输钱的名目向他行贿, 前后共计超过四万大洋,足可以在上海滩买下十好几栋楼了。
此事非同小可,当局一听当即就下了逮捕令,可待他们闯进白公馆一查,却发现那位名满沪上的贵公子早已不知所踪……
白老先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那个荒唐不经的次子居然会跟革命党扯上干系!
他笃定是当局的情报有误,回家之后便接连联络了几位政府中的故交请他们代为转圜,可惜洪复山的证词过于确凿、这次的风波又闹得过大,此事已然没人敢插手,白老先生碰了壁,只好转头再去求亲家。
现如今白家和徐家的关系可微妙着呢。
他们的确是结了姻亲,但这其中的不体面和不愉快却是不提也罢,当初要不是有白清盈那如同神来一笔的未婚先孕,说不得两家人老早就翻了脸了。
如今的白宏景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向徐振低头,可是眼下次子不知所踪正被通缉,一旦被抓进牢狱面对的就是杀身之祸,他又怎么能见死不救?只能舍下自己这张老脸,硬忍着窝囊登了徐家的门。
徐将军才不想管这事儿,莫说如今两家的关系大不如前,就算是当初如胶似漆的那个时候他也无法贸然插手有关革命党的大事,白家那个次子这回捅的娄子太大了,无论他是不是真的革命党,眼下逃脱缉捕的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
因此亲家也对白老先生摆出了冷脸,前几次登门都避而不见,后来总算见了也是左右推脱,令白老先生在求告无门的同时又感到万分受辱。
可他不能一走了之,总还要再想办法救亲儿子的,于是只好又去找自己的长女、如今的徐家少奶奶。
白清盈是今非昔比了,虽然进徐家的门尚不足两月,可派头已经大了起来,穿戴虽然还和在娘家时一般富贵,神态却大方气派多了。
她已经显怀,平素身边都要有三四个佣人伺候,那天见了父亲倒很客气,张罗着让人给他倒茶,听了父亲的话后态度也很顺从,说:“父亲放心,二哥的事就是我的事,公公近来忙碌难免烦躁些,待他得空我便去求他,想来即便是看在我肚子里他孙子的面子上也不会不管咱们家的事的。”
这句“咱们家”听起来十分令人舒心,白老先生于是感慨还是长女懂事,当即便深感安慰。可是待从徐家官邸回到白公馆,却是一连几天都等不到长女的消息,使得她之前那番应允听起来就像一张空头支票,令人感到双倍的失望和伤情。
白清嘉对此可是一点也不意外。
二房母女是什么秉性她早就晓得了,表面一副温温柔柔的小媳妇样子,实则肚子里都藏着獠牙,如今攀上徐家志得意满,在她们心里估计也是飞上枝头做了凤凰,看到她们大房出事弹冠相庆还来不及,怎么会当真施以援手?也就父亲想得少,活该被那对母女骗一辈子。
她自然也恨这对母女小人得志,可眼下更关键的却是二哥的下落和安危,白清嘉是真的着了急上了火,已连续好几天睡不着觉,就算好不容易睡着也总是做噩梦,梦里全是二哥被凶神恶煞的军警们逮捕的样子,还有一回梦见他满身是血地出现在牢房里,被人折磨得遍体鳞伤皮开肉绽。
她惊恐不已,越发想念起哥哥,现在几乎是时时都待在白清远房间里,看他的书桌难受,看他的柜子难受,看他的床就更难受,心想去年十二月的时候她怎么会就让他一个人留在上海了?她应该死命拉着他去北京的,或者至少也应该留在上海陪他,如果她当时再坚持一些,是不是如今的祸事也不会发生了?
她越想越难受,钻了牛角尖儿,到后来终于是忍不住了,干脆自己出门去找人。
这谈何容易?
上海滩何其大也,要从其中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白清嘉也没什么章法,只能去她二哥平素时常造访的地方碰碰运气,譬如戏园子、譬如赌场、譬如适宜谈情说爱的小公园……到处都不见人。
到后来她也是害了失心疯,一个出身尊贵的大小姐竟然要豁出去钻妓寮,任秀知好说歹说怎么劝都没用,奔着那灯红酒绿的长三书寓便去了。
妓寮中人哪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男人们以为她是来抓偷腥猫的可怜女人,个个都想不通是哪个瞎了眼的风流鬼会放着这么美丽的妻子不要、偏跑出来找娼儿逗闷子;女人们则是讥笑,心说你长得美出身好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看不住男人,要歇斯底里地自己跑到这儿来捉人?
众人都在看她这个闯入者,还有那个别喝蒙了的醉鬼以为她也是卖的,抬手便要过来搂她的肩,还问“小姐多少大洋一晚”,恶心得秀知都要发火了,偏她们小姐执拗,愣是在这乌烟瘴气的地界待住了,直到把那一间间脏屋子的门都推开了验过了才肯离去,其间也不知惊扰了多少嫖丨客多少娼儿,闹的是鸡飞狗跳。
……可还是没找到人。
白清嘉没了章程,面对着偌大一个夜上海不知何去何从,茫然间又琢磨着要到那些下等妓寮去找人了,最疯时还想过要去大烟馆,拼命的架势险些要把秀知吓哭,一个劲儿地劝:“小姐咱们还是回家等信儿吧,这样找下去也不是办法,二少爷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不会舍得的……”
可她们小姐哪那么容易被说动?第二天又奔烟花柳巷去了,进间子时迎面走来一个男人,恰好在一条又黑又挤的小巷子里与她们狭路相逢,秀知被吓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生怕那人一下扑过来谋财害命,结果怕什么来什么,对方竟果真在她们跟前停住了步子。
这回秀知可崩不住了,一个激灵要喊人呼救,刚要张嘴却又听那人试探着问她们小姐:“……白小姐?”
竟好似是特意在此等她们的。
白清嘉心中一跳,隐隐有种极好的预感,她压下未表,只对那人点了点头,对方左右看看,见四下里无人才压低声音说:“二少爷托我带话,请小姐安心回家不必挂念,他一切都好。”
说完便低下头要匆匆离去,却被白清嘉一把抓住了手臂。
“他在哪儿?”
她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仍然闪烁着明亮的光彩,像是终于看到了些许微茫的希望。
“……带我去见他。”
最终白清嘉是在英租界的一处英商私宅找到白清远的。
她其实早就想过他会藏身于租界,毕竟眼下当局的稽查搜捕已然十分严密,倘若身在华界就算是只老鼠也该被掘地三尺找出来了,哪能容人躲到如今?只有租界中国政府无权派军警干涉,可算是他眼下唯一的庇佑了。
只是上海滩的租界面积十分广大,英租界、法租界、公共租界,还有日本区,林林总总加起来比华界复杂许多,白家其实跟法国人更有交情,因此白清嘉原以为二哥躲在那里的可能更大,没想到他却神通广大跟英国人也能说上话,还能哄得人家在当局如此大的压力之下充当他的保护伞。
……属实令她意外。
那个英商的私宅并不很大,是个二层的小洋楼,连个独立的院子也没有,挤在一排外观差不多的小房子之间,倒不怎么显眼。
她进门时看到屋内有狭长的走廊,走廊尽处有微黯的光亮,男人们交谈的声音隐隐传出来,“南方”、“孙先生”、“革命”、“日本”、“党魁”,这些早已被当局认定是大逆不道的词汇一个接一个往她耳朵里钻,使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得越来越快,待终于顺着走廊走到底才终于在不大的厅里看到了她那位风流倜傥的二哥,正倚靠在厚重的落地西洋钟旁朝她笑,一双矜贵的狐狸眼里仍显出几分散漫,还叹息着在同身边人讲——
“我说什么来着?我这妹妹胆子最大,今日一定会来——金勉你输了,记得给钱。”
第36章 惊心 “清嘉,”他在叹息,“哥哥也不……
不大的客厅里坐着五六个男人, 其中一个特别瘦削的还吊着手臂,窝在沙发里看起来尤其虚弱,但听言还是摇头笑了笑, 说:“如今我的钱财都被当局罚没了, 你还要我从哪里弄钱给你?”
他大约三十六七的年纪, 蓄了八字胡, 那张脸曾连续好几个礼拜出现在上海滩大大小小的报纸上,这让她很难不知道他的名字……叫金勉。
传闻中早就应当被枪毙的人忽而出现在眼前, 即便胆大如白清嘉也难免心下一颤,又听在场的另一个陌生男子调侃说:“这便是因果报应了——你开的那些个赌场诓了多少人的大洋?如此不义之财,合该要从手上飞走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起来,气氛有种生造出的活泼, 大概他们也都晓得通缉犯先生心中的苦涩,因此才特意用这样的言语开解他吧。
他很领情,苦笑着向诸位拱了拱手, 又默默看了白清嘉一眼, 顿了顿说:“我们先避一避吧,让清远同家人说几句话。”
厅里的男子们好像都早就在等这话, 一听金勉开口便很快纷纷站起来, 其中一个走过去搀住他,没一会儿人就散了个干净,厅里只剩白家兄妹了。
西洋落地钟的钟摆正在规律地摇晃,短粗的时针已经不疾不徐地越过了“9”, 白清远扫了一眼钟面,随即缓缓走到茶几边给妹妹倒了一杯水,伸手要递给她时才见她的眼眶已经红了,当下心中一涩, 神情也有些恍惚了。
他将那杯水随手放下,步伐略迟疑地走到妹妹身边把人搂进了怀里,一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剩一声单薄的称名:“清嘉……”
白二少爷是沪上第一风流的贵公子,浪荡散漫常怀戏谑,哄女郎的法子少说有上百种,越是薄情的人说假话听起来越真;可此时他却口讷起来,面对着为了找他而几天几夜睡不着觉的妹妹深感无措,白清嘉仰头看他时甚至瞧见那双华贵的狐狸眼都低垂了下去,显得含蓄又低沉了。
“我只问你一句……”她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
……你真的是革命党?
你真的为了救那个金勉而向警察厅的官员行贿?
你真的要被当局通缉、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这其实是无谓的问题,白清嘉自己也晓得的,今夜所见的一切已足以证明他与革命党人的关联,甚至他还可能是其中的干部、是被众人拥戴的,她这问题只能算一块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什么都想遮、又什么都遮不住。
白清远也晓得的,妹妹眼底的惶惑早已让他明白自己无需继续演戏,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也只能说:“你那么聪明……还要我说什么?”
是一句无奈的默认。
最糟的猜测得到了验证,白清嘉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印象中的兄长明明总是玩世不恭游戏人间,可此刻牵扯上的事却又偏偏是最沉重最肃穆的,这令她感到费解,又令她感到茫然。
“……为什么?”她的眼眶越发热起来,“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在期待什么呢?期待二哥说自己是偶然走错了路?期待他说他后悔了、想放弃了、想回家了?
可那终归是妄想,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答案,反而回以一个更难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不呢?”
只因为我们的父亲是大总统一系?
只因为我们的家族是这个残破腐朽的世界的既得利益者?
只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所以就不能挥刀斩了自己的根?
“清嘉,”他在叹息,“哥哥也不想这样的……”
倘若不是袁氏窃国大行霸道让国会形同虚设,倘若不是战乱不止离乱不休国家备受欺凌,倘若不是宋先生遇刺孙先生流亡无数同仁皆遭屠戮……二哥也不会这么做。
谁不愿在太平盛世之中做个逍遥纨绔?无奈覆巢之下终究不能袖手旁观。
他说这话时神情浅淡又郑重,显出某种难以纾解的沉痛,白清嘉的心还在扑通扑通跳,也说不上是因为震惊还是恐惧,而更让她害怕的是她隐隐察觉到了自己心底的亢奋和热切,像股热油一样不停地往外冒,烧得她喉咙发干手心冒汗。
可是……
“可是这样你会死的!”
她忽而暴怒了,强烈而混杂的情绪一下子伴着连日的疲倦和惊惧喷薄而出,力量大得令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全天下只你一个是硬骨头?只你一个此心昭昭日月可鉴?康先生和梁先生又怎么样,那样大的声势最终还不是被逼得偃旗息鼓?你就能断定自己今日的牺牲最后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何况你想过父亲么?他已经年迈,受不了这些大风大浪了!你知道这些日子他有多挂念你?为了你四处求人四处碰壁——你也知道他有多爱惜颜面,可为了救你他什么都不管了……”
“还有大哥……他刚去北京赴任,一转头亲弟弟就成了革命党被当局缉捕,你让他还怎么在政府里立足?其他人会怎么说他?大总统会怎么对待他?如果他被免职怎么办?润熙和润崇以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更不要说母亲!你知道她这些日子流了多少泪、熬了多少夜?她在父亲身边一辈子担惊受怕委屈生气,就等着到老跟着咱们过几天安生日子,如今大哥的前程好不容易有了着落,你却又成了逃犯,你让她怎么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