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顿一顿,似又想起了什么,补充:“方才来的是徐三吧?那人倒不错,只是不知道往后际遇如何,你要是真喜欢就早些去同父亲说,别再被他许给别人了。”
这好像真是诀别的话,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风流惯了的多情贵公子最懂得同人道别,绝无什么古语常言的别语愁难听的意味,照旧像一场春雨,飘飘洒洒,润物无声。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母亲,往后都别惦记我,”他很轻松地笑着对她说,“便当我在外面过得很好……也或者,干脆当我死了。”
坐上汽车远去的时候白二少爷透过车窗回头看了一眼,见他那倔脾气的妹妹仍还站在街角张望,也许在哭,也许没在哭,他已经看不清了。
往后他还会再见到她么?
也许不会吧——倘若他真的流亡去了日本,那便要一生远离故土,而倘若三天之内他被当局逮捕,那就干脆是要死了,更见不着人。
其实也没什么,毕竟这样的光景在他当初走上这条路的时候就预见到了,人这一生总不会事事圆满,他已然享了二十多年的清福、早已活得够本,唯一的遗憾大概也就是不能和父亲母亲再见一面,他毕竟给家里惹出了很大的麻烦,还欠二老一声抱歉。
他沉默着看向车窗外,浮华声色已从他身上褪去,夜里昏暗的光线使他看上去有些颓唐,那或许是一个更真实的他——没那么风流,没那么浪荡,只有末日般孤注一掷的壮烈和华美。
竟是种另类的张扬。
薛静慈静静地注视着他,与他并肩坐在轿车的后座,相互之间或许只有不足一臂的距离,可她仍然感到离他很远。
而且……会越来越远。
她垂下眉眼,胸口又传来一阵不适感,又痛又痒的感觉从肺爬上喉咙,她又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聒噪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安宁,也打搅了身边人的沉思。
白清远回过了神,侧首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她瘦得令人心惊,甚至让人担心那一阵猛烈的咳嗽会杀死她,他不由得伸手替她轻轻拍着后背顺气,过了好一阵她才平复下来,脸色已经苍白得骇人。
“你是不是病得更严重了?”他皱着眉问,“看过医生了么?医生怎么说?”
她的气息还不稳,甚至都没力气再说话,可是他凝视她的那个样子看起来很揪心,她知道他最近的烦扰已经够多,实在不想让他再分神来记挂她这些无趣的老毛病,于是强撑着露了一个笑,答:“一直在看的,说没什么事,只是容易咳嗽。”
其实不是的。
她这是肺痨,要死人的病,西洋的医生那么高明却也没有法子,每次她背着父亲偷偷去看,人家也只无奈地看着她摇头,说让她好好休息、多些走动,都是些对付的话,摆明是治不了的。
她也想休息,可自打他出了事她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终日为了救他的命而四处奔走,病得更重也是理所当然——就譬如今天吧,她已经在咳血,此时此刻还在发烧。
他并未发现她身体异常的热度,听她这么说了还以为真的没什么大事,手仍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应了一声“那就好”。
这话他说得认真,像是当真在为她的“健康”庆幸,她很满足,甚至偷偷窃喜,表面上虽然装作并不在意,其实却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在感受他放在她后背上的那只手,是怎样轻柔地在拍着,好像很珍惜她又很爱她,正如那些年迈的老夫老妻,大概都是这样为生病的对方拍背的吧。
她像这样悄悄地想,又在心里暗暗地笑,暗嘲自己真是厚颜,人家只是出于人道替你拍一拍背,你便偷偷在心里跟他过一生了。
思绪半飘着,耳边又传来他的声音,问:“你家里同英国人的关系很好么?”
罗伯特是英国领事,租界里可再找不出比他地位更高的洋人了,今日如果不是他亲自来,军方的人恐怕也没那么容易离开。
她听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低头的样子越发像一朵雨后的丁香,答:“嗯,罗伯特先生同我父亲是老交情,这次幸亏有他。”
这又是一个谎言。
她父亲是满人,平生最恨洋鬼子,怎么会同一个英国人有交集?是她自己,出卖了父亲给她做嫁妆的一座矿山,将它无丝毫保留地赠给了英领馆,罗伯特才终于松口答应从当局手中保下他和他的朋友们。如今她的父亲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做了如此荒唐败家的事,倘若知道了,想必会恨不得亲手把她掐死吧。
可她要那座矿山有什么用呢?都是多余的富贵,她没有那么多福气可以消受,不如拿它换他的命——他与她不同,他还可以健康地活很久,还可以在这个世上做许多有意义的事情。
白清远又怎么会知道实情呢?他从来没有关心过她,自然也不晓得薛家的底细,还当真以为她父亲同英国人有交情,听言只是感激,说:“那真是万幸……这次多亏了你。”
可不是?这次要不是有薛小姐伸出援手、给予庇护,他和那群革命党早就要落进当局手里,恐怕不等白家人从北京折返上海,他们的人头就要被排成一排挂在高墙之上了。
她对他笑了笑,摇了摇头,本心里并不想领功,可是她喉间有血,实在说不了话了,于是沉默了下去,让人误以为她是默认了这番功夫、承接了他的感激。
车厢里于是再次恢复了安静,窗外的夜色亦越发浓郁,他们被载着向黑暗的前方奔去,无从知晓自己的命运,也没有人在此刻试图探寻——
那些飘来荡去。
那些扑朔迷离。
第40章 各方 “你为什么……把他引来了?”……
深夜的徐家官邸仍然灯火通明人来人往。
今晚被派去租界抓人的可不只有徐冰砚一个, 法租界、公共租界、日本区……各个地界都有人负责。冯览也亲自去了,这位秘书办起事来是十足十的稳妥,不单将自己的公共租界翻了个底朝天, 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晓了不少其他租界里的状况, 在徐冰砚进书房向徐振汇报时就顺嘴多问了几句。
“人不在英租界?”他站在徐振身后看着徐冰砚, 窄小的瞳孔里显露出审视的暗光, “我倒听说你今天在一个英国商人的私人住宅里停留了很久,还以为人就在那儿。”
徐振一听眉头就皱紧了, 脸色亦有些沉,抬头看向徐冰砚,问:“有这回事?”
分明已然有些质疑和不快。
徐冰砚垂下眼睑遮住眼底翻腾的墨色,在徐振和冯览的审视中不动声色, 说:“意外遇见了英领事罗伯特先生,他和薛家的薛静慈小姐一同去了一个叫汤姆森的英国商人家里谈生意,问候了几句。”
这话也不假, 只是掩盖了白家人和革命党的存在, 徐振半信半疑,又问:“再没有其他的了?”
徐冰砚面色如常, 答:“没有了。”
徐振再没说话, 只是沉吟着,那双浑浊的老眼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的义子,仿佛在估摸他方才那番话的可信度。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每一个分秒都是潜藏危机的凌迟, 徐冰砚肃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气氛有种凝固般的僵持。
最终还是冯览先打破了沉默,在徐振身边谏言:“那些革命党眼下应当还没出上海,依我看不如在码头、车站、出沪要道增设关卡严加排查——尤其是码头, 他们眼下最大的指望就是流亡到海外去,一定不能给他们可乘之机。”
神色狠辣,像条吐信子的蛇。
徐振还未收回审视义子的目光,听言只沉沉应了一声,沉默半晌之后才对徐冰砚说:“听到你冯叔说的了?”
徐冰砚低眉敛目:“是。”
徐振轻哼一声,意义莫明,说:“那就去安排吧。”
徐冰砚听言神色如常地敬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了书房。
而在房门关闭之后徐振阴沉的目光却仍未被阻绝,冯览察言观色,弯下身子在他身边询问:“将军是怀疑……?”
徐振冷笑一声,又眯了眯眼,叹:“他终归是翅膀硬了,不听话了。”
这话的意义深着呢,冯览知道徐振是想起了此前在山东发生的事,遂也跟着叹息了一声,又问:“那将军想如何做?要么……”
目露凶光,比了一个杀的手势。
徐振见了却摆摆手,略有几分轻蔑,说:“那倒不必,他还不敢有反心,敲打敲打就是了。”
顿了顿,又不乏嘲弄地感慨:“白家那个女儿可真是红颜祸水,不单惹得隽旋为她伤神,现在还把冰砚的心思给折腾野了,让他胆敢在我面前说谎。”
话至后半已经有了沉怒的意思,冯览心中一凛,腰弯得更低,又从旁请示:“那如今抓捕白清远的事还继续交由他去做么?万一他把人放了……”
徐振冷笑一声,又抬眼看向了冯览,神情中的威严和算计皆令人心惊。
“派人盯着他吧,就当给他最后一次机会,”他一字一句地说,“倘若他敢放了白家那个小王八蛋……那他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冯览听言瞳孔一缩,当即心领神会地应了一声“是”,即将踏出书房时又被徐振叫住了,只听对方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你亲自去安排……”
黑夜无边。
另一边的白清嘉也是直到凌晨才返回家中,彼时她父亲母亲熬夜等在客厅里早已是焦头烂额,只差亲自出门满大街去找夜不归宿的女儿了。
她一进门贺敏之便泪流不止,控诉着:“你这孩子怎么总要教人揪心?眼下你哥哥已经成了通缉犯下落不明,倘若你再出了事我还怎么活?你让我怎么活?”
真是肝肠寸断。
白清嘉这一夜见识了惊涛骇浪,此时人还恍恍惚惚回不过神,只勉强地应付了母亲两句,假称自己是在路上偶然遇见静慈了,两人久未相见就多说了会儿闲话,扯完谎又同双亲道歉,说下回再也不晚归了,态度倒伪装得颇为诚恳。
她母亲又哭了一阵,到后来总算是累得撑不住了,白清嘉见此赶忙让母亲身边的佣人扶她回了房,一转头便对上了父亲审视的目光。
他很严肃地看着幺女,沉声说:“到书房来。”
白老先生是眼明心亮的,可不像贺敏之一样好糊弄——自己的小女儿和她二哥何等要好?近日里为了找人都要豁出去钻妓寮了,哪来的心思再同什么密友说闲话?今夜晚归必然是遇上了事,没那么简单的。
白清嘉也晓得自己骗不过父亲,方才扯谎不过是为了避过担不住事的母亲,如今书房内只剩他们父女两人,她便总算得以将今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和盘托出了。
白宏景听后真是不敢置信——他那打从生下来便一直不学无术风流浪荡的次子怎么竟会是个革命党!
他此前听了流言还全然不信,心想定然是当局搞错了,他那个儿子有几斤几两他还会不晓得?成日只知道糟蹋钱玩女人,是天底下最地道的纨绔子弟,笃定只要把人找到就能为他洗脱罪名,一家人又能平平顺顺地过日子,哪成想他竟发了昏、当真走上了这么一条不归路!
白老先生又惊又怒,反复拉着小女儿的手追问:“你可看得确凿?清远是当真和那个金勉搅在了一起?他亲口说自己是革命党?”
白清嘉也想在此刻摇头说不是,可今夜种种历历在目,她想当自己弄错也不成,当下也红了眼眶,看着父亲不说话了。
忽来的噩耗真是催人心肝,即便是白老先生这等见过了改朝换代大风波的人也熬受不住,颓然瘫坐在了椅子上,神情几乎就要麻木了。
可他不能慌,更不能倒。
他是这个家的大家长、这个家的支柱,如今次子出事,长子又远在北京,所有的一切都要他这个暮气沉沉的老人来顶,他必须稳住脚跟,不能让这个家垮了。
清嘉说今日在租界见到了徐振的那个义子?这意味着什么?徐振那个老匹夫,莫非是为了保全徐家的体面要牺牲他白宏景的儿子?那该是多狠毒的心肠,竟能对自己的亲家下这样的狠手!
薛家?他们又为什么掺合到这件事里了?索佳文韬不是满人么?他怎么会跟英国人有交情?也或许此事根本与他无关、是他那病怏怏的女儿自己撺掇的?为什么?因为儿女私情?
白宏景平生多见沉浮,眼光和思虑都远非常人可及,此时纵然心神不宁也仍很快厘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深知眼下次子唯一的路便是远赴海外暂避风头,等之后局势稳定了才能再谋归国大计,而如果他三天后不能顺利登船,那么等待他和白家的就是破灭与沦亡的死局。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展目时眼中已经浮现出了一抹精光,白清嘉站在父亲身边,只感到平素固执专断的他此时却像山一样巍峨可靠,令她苦涩地悬了一整晚的心忽而有了几分安定,又听父亲说:“为父都知道了……好孩子,去睡觉吧。”
接下来的三天对白清嘉而言是最难捱的。
她不知她二哥转移到了何处栖身,只能给静慈去信说想与她见面,可惜对方复信时却婉拒了,原因也很令她信服——眼下风头正紧,军方的人已然见过她们和革命党出现在同一个场合,难保不会暗中盯着她们的行动,倘若她们此时再接触,恐怕会给她二哥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更难收场。
薛静慈也体贴白家人的焦心,又于信中附了三日后码头上的安排,她已提前安排了渔船,趁夜接引革命党们去广州,到那里再换乘轮船远渡出海,这样总是稳妥一些。
白清嘉也知这样的安排更安全,很快回信感谢了薛静慈的用心,转头又将这些消息告诉了父亲。白宏景知晓后也有一番安排,当日便去找了青帮的朋友——码头?那可是青帮的天下,鱼龙混杂的地方最适合搅浑水,如今军方的人已经封锁了码头,要在高压之下渡人出海,不借青帮的力绝不可能,幸而他在商场上纵横多年、同他们一直关系融洽,如今若他许以重利,想来黄先生也不会推辞罢。
如此一来几方都动了起来,反倒只有白清嘉无事可做,她留在自己的房间里终日惴惴,既盼着三日光阴早些过去、哥哥早些安全出海,又隐隐畏惧那一天真正的到来,总觉得一切不会那么顺遂如意、会生出些折人寿命的波折。
……她更怕徐冰砚。
几日来她频频陷入噩梦,梦里全是他和二哥的身影——他手里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就指着二哥,她拼命跑过去阻拦,可男人冷肃的面容却并未露出一丝怜悯。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幽暗深沉的黑眸就像无底的寒潭,只能给她以无尽的坠落,后来她终于听到了那一声令人绝望的枪鸣,回头时已见二哥倒在了血泊里,一向含笑的眉眼变得了无生意,仿佛困兽死前的悲鸣。
“为什么,”她哥哥在满目血泪中问她,“你为什么……把他引来了?”
……然后她便惊醒了,心脏跳得又沉又快。
她躲在被子里泪流满面,眼前再一次浮现出那个男人的侧影,只是如今他再也不能带给她心动和慰藉,只令她感到恐惧……
……和伤心。
第41章 千钧 甚至……他会杀了他。
三日后是六月七号, 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白日里天色尚算晴明,到傍晚时却忽而乌云漫卷, 阴沉的天色令人心头郁郁, 紧张的气氛在无形间蔓延。
入夜之后又下起了大雨, 直到凌晨时分仍不肯消停, 白清嘉在卧室里翻来覆去,到两点前后才总算等到了父亲派佣人来叫她——他们要一同到码头去。
这事父亲没有告诉母亲, 她至今仍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货真价实的革命党,更不知道今夜他就要乘船远渡,往后恐怕再难回到她身边了。如今她还在卧室里沉睡,丝毫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和女儿已经悄无声息地出了家门, 坐上轿车要到夜雨中去送那个即将远行的人了。
白老先生其实也知道今夜自己并不适宜在码头露面,可亲生的孩子即便再混账再荒唐,做父亲的也终归难免心疼, 要不管不顾再去送他一回的;此前他曾因次子纨绔而断了给他的零花, 如今到了生离的时刻却又大方起来了,为次子预备了三万大洋的现款装在箱子里, 想来已足够让他在国外安顿下来, 不必颠沛流离,不必吃苦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