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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这些小节并不关键,白清嘉今天上午还有事情要忙呢——她要把自己翻译好的稿子拿去给丁务真过目。

    这是对方上次要求的,说也要为这份译作尽一份心力,要白清嘉翻好之后就拿去给他;她如约去了,丁务真看起来十分高兴,那双老鼠一样的眼睛都变得更亮了,接过稿子看过几眼后就放到了一旁,转头跟白清嘉说:“白老师辛苦了,这稿子就交给我吧,我与出版社十分熟悉,由我交过去也更为稳妥。”

    这话乍一听颇有几分道理,可白清嘉就是没来由地不放心——这毕竟是她耗费数月才好不容易完成的稿件,怎么放心轻易交给别人?

    她又委婉地争取了两句,说想亲自送到出版社去,同时一定会跟社里说明要将丁教务长的名字署在首位,丁务真却仍不肯,反复说她太客气,后来干脆有些沉了脸,说:“白老师这样推三阻四,难道是信不过我丁某人么?”

    白清嘉在心里接了一句“确实”,面上却不便再跟对方争执了,沉默过后只好点点头,应了一句:“……那就麻烦教务长了。”

    第100章 偷盗 ……辞职?

    打从这天起白清嘉心里就一直很不安。

    丁务真为什么非要坚持由他自己去交稿?他想做什么?她明明都已经答应要给他第一署名了, 难道他不相信她?还是说有其他的目的?

    她想不通,只是直觉事情很不对劲,可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这样的情况, 原本打算问问程故秋的意见, 可潜意识里她又觉得自己如今跟他的关系有些尴尬,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暂且避开他, 不要招惹是非。

    她已留下了翻译的底稿,谅丁务真也不敢做得太出格, 是人就有廉耻心,他又能无耻到哪里去?

    她一直这么安慰着自己,直到四天后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件,竟是来自久未谋面的李锐;他问她最近是否还有空闲, 如果可以能否跟他见上一面,他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跟她当面确认。

    她很惊讶,糟糕的预感又冒了出来, 思来想去总觉得不能在学校见李锐, 于是就将家里的住址留给了他,说欢迎他随时到访。

    两天后他便来了, 恰巧是礼拜日的晚上, 白清嘉还在家。

    门是秀知去开的,开门时见到李锐还十分吃惊——她还记得他呢,这位编辑先生当初只穿一身破旧的褐色西装就敢登白家的门,还一连跟家里的佣人们要过七八杯咖啡, 举止既滑稽又随性,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李先生?”秀知惊讶地看着拎着公文包站在门外的人,“你怎么……?”

    李锐还和几年前一样,全然没什么变化, 甚至连身上穿的都还是过去那身褐色的西装,差别只在这回又多打了几个补丁;他还意外于秀知仍记得他这件事,显得很高兴,打过招呼之后又有些匆忙地问:“请问白小姐在么?我有急事找她,很要紧!”

    李锐此人虽然平日看着邋遢落拓,但真到办起事来还是妥帖的,当天他见到白清嘉后便从自己的公文包中取出了一沓稿件,隔着厅里的桌子推给了她,说:“小姐先看看。”

    白清嘉接过一看,见那赫然正是自己的译文全稿,于是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问:“先生是从何处得来的这些稿件?这……”

    李锐叹息一声,伸手拿起秀知给他倒的水喝了一口,说:“这是大约一个礼拜前我们书馆收到的稿件,署名是新沪女校的教务长丁务真——我原先做过法国名著译丛,主编便将这本《忏悔录》也分到了我手上,我一看前面几页便觉得熟悉,翻箱一找才发现这和小半年前小姐寄给我的书稿一模一样,我料想其中必然有猫腻,所以就想专程来问问。”

    这番话可真是石破天惊,震得白清嘉都有些回不过神了。

    “这稿子署了几个名?”她惊疑不定,“只有丁务真一个人?还是也有我?”

    李锐又叹了口气,答:“……只有丁一人。”

    啊。

    白清嘉懵了,只感到难以置信。

    丁务真只署了他自己的名字、却将她这个正经译者的名字摘掉了?这已远远不仅是学术不端、品行不正,而是偷盗!是犯罪!

    她气得脸都涨红了,整个人都是义愤填膺,完全不能相信这世上竟还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立刻对李锐解释:“他说谎!这根本不是他的译作!是我的!我花了半年功夫才译完的!”

    李锐早就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对白清嘉也是十分同情,此刻见她真着了急连忙出言劝慰,说:“我自然是相信小姐的,只是这件事在处理上恐怕还有些麻烦……”

    “麻烦?”白清嘉的感觉越发不妙,“什么麻烦?”

    李锐咳嗽一声,颇为尴尬地解释:“这丁教务长同我们主编是老相识,原先也在社里出过几本书,如今除我之外其他编辑都认定他就是原译者,连稿酬……都先付给他三百大洋了……”

    这……这……

    这真是岂有此理!

    而实际上李锐这话还没说全呢——出版社里的其他编辑其实也未见得真就相信书是丁务真一个人译完的,但关键在于他们并不关心事情的真相,比起白清嘉这样一个无名无姓的“女流之辈”,他们甚至更希望译者是一个有头有脸的男人,这样他们在卖书时就有了值得宣传的名目,多么便利。

    可这对白清嘉这样一个勤勤恳恳、大冬天顶着满手冻疮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写到稿纸上的原译者而言就是天大的灾祸了,半年的心血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人夺走,还让她损失了那么大一笔钱!

    天晓得!三百大洋!

    她绝忍不了这些,汹涌的怒火几乎要烧穿她的心,撺掇得她立刻拿上稿纸和外套从家里冲了出去,只看背影都晓得人是气势汹汹火冒三丈,摆明是要跟人吵架拼命去了。

    秀知本来想把人拉住劝一句的,可却没追上她家小姐的步伐,无奈只好又忧又气地回过身冲李锐摆脸色,还生气地诘问:“你到底同我家小姐说了什么,怎么把她气成那个样子!”

    李锐闻言缩了缩脖子,真是十分无辜,又赶紧解释:“话可不兴胡说!我是来帮白小姐的,绝没有要惹你们生气的意思!”

    说着又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整个说了一通,惹得秀知越发愁肠百结,以至于在听李锐怯生生地询问“能否给我一杯咖啡”后还狠狠瞪了他一眼,断然怒喝:“做梦!出去!”

    另一边的白清嘉已在盛怒之下一路冲回了学校。

    她的性子诚然已经被残酷的生活锉磨得温顺了许多,可这不代表她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费尽心力才辛辛苦苦得到的一点成果就这么被人轻飘飘地偷走!她需要一句说明、一句道歉,还需要对方恢复她的署名,将她应得的稿酬还给她!

    她怒气冲冲地去了一趟励耘楼,当时已过八点,丁务真早就不在办公室了;她扑了个空,又不甘心放弃,想了想又转身回了宿舍楼,她记得丁务真在学校也有一间宿舍的,是普通老师们的三倍大,快要赶上礼查饭店里最高级的套房了。

    后来想想,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一路穿过偌大的校园来到丁务真房门前的,只记得自己狠狠拍门时手上的痛感,以及丁务真开门后那副贼眉鼠眼令人作呕的样子。

    “白老师?”他就像完全看不见她的怒火,还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呢,“真是稀客,怎么突然想到来找我了?——来来来,快进来。”

    说着,还故作绅士地让出了一条路,试图让她进入他的房间。

    彼时白清嘉虽说已是怒气上了头,可总算还没失去应有的警惕,对进入一个陌生男人封闭的房间感到非常排斥;她于是忽视了他这不正当的邀请,只冷着脸直接进入了主题,说:“丁教务长,今天我听到了一些不好的传闻,说您只在译作上署了自己的名字而把我的名字摘掉了,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是咄咄逼人的,眼里就像在喷火,可丁务真却对她的怒气毫不在意,抱起两条长长的手臂靠在门框上,戏谑地看着她,说:“白老师的消息可真灵通,这么快就晓得了。”

    “没什么误会,”他坦然到不能更坦然,甚至显得洋洋得意,“你的名字就是我摘的。”

    这样的反应完全出乎了白清嘉的预料。

    ……一个人竟然还可以无耻到这种地步么?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竟然可以脏污破烂成这个样子!

    “是么?教务长好大的气魄,连这样前古无人后无来者的事都做得出,”白清嘉已怒极反笑,“可惜您的意图恐怕不能实现,我的稿件之前已给其他编辑看过,这本书是必须要署上我的名字了。”

    丁务真听后直接笑了,她的威胁对他而言似乎根本不痛不痒,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都渐渐流露出了同情。

    “那么你就去试试吧,看看你的编辑朋友能否为你伸张正义,”他悠然自得地讽刺着,“无论成不成对你都有裨益,至少能让你学会如何当一个下属,以及看明白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

    白清嘉:“……”

    “你觉得委屈么?难受么?”他挑衅地看着她,“那太没有必要了,毕竟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么一遭,等以后你坐到我这个位置就都好了,在这之前你必须学会忍耐,否则你根本不会有机会往上爬哪怕一寸。”

    “当然,这都是男人的路,白老师有别的法子可以用,”他的眼神变得下流起来,盯着她的胸口来回看,“赊出一身皮肉对你们女人来说应当不是什么难事吧?找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做靠山,我保准往后谁都不敢再招惹你,别说一本译作了,就是十本百本都能署上你的名字,要是碰上真阔气的,说不准能直接给你建一所学校!”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至此白清嘉终于忍无可忍,扬起手就想狠狠一巴掌扇在丁务真那张丑陋猥琐的脸上,让他那张可恶的臭嘴再也不能说出一句侮辱人的话!

    ……可他却把她的手腕捏住了,手心黏腻的汗液再次令她起了一身小疙瘩。

    “我现在可以直接把话跟你挑明了说,”丁务真猖狂地邪笑着,好像笃定她已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署名肯定是没你的了,但出版社的稿酬我还可以给你,唯一的条件就是你辞职离开新沪;当然你也可以执意留在这里,但我确定这日子不会很好过的。”

    ……辞职?

    白清嘉愣住了。

    丁务真费了这么多力气……原来就是为了让她辞职?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逼我离开新沪?”她简直不能理解,“我工作很努力也很认真,并不比其他男老师差!难道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如果你对我的能力有什么怀疑我可以……”

    她有一大堆剖白要说,拼命想要证明自己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可是对方根本一个字都不想听。

    “因为你得罪了徐小姐,她想让你滚出学校,”丁务真慷慨地为她揭开了谜底,“所以你懂了吗?没有人在意你努不努力,只要你离开就能万事大吉!”

    啊。

    ……是徐冰洁。

    那个尊贵的巡阅使将军的妹妹。

    她已经讨厌她到这种地步了么?要把过去的私人恩怨扯到她如今的工作里?甚至要动用权势让她无处可去?

    ……那他呢?

    他知道这件事么?

    他……默许了么?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心中的茫然和悲凉再次漫溢起来,以至于连她的怒火都被冲散了。

    “那么……”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狼狈到几乎破碎,“……你为什么不直接开除我呢?”

    直接开除她就是了,何必还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丁务真松开她的手腕冷笑一声,心想这当然是为了防备徐将军——他现在虽然不管这个女人了,可原先毕竟也吩咐过教育厅给人安排教职,万一他把人开除了那就是对徐将军不敬,哪比得上让这个女人自己辞职来得干净便利呢?

    这些高明的盘算他才懒得跟白清嘉解释,人已经转身优哉游哉地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关门前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尽早做决定吧。”

    “省得自取其辱。”

    第101章 众矢 ……这世上根本没有人会在意她的……

    那一晚的白清嘉简直像个孤魂野鬼。

    她的思绪完全抽离了, 混混沌沌的像一锅烂粥,甚至连情绪都不清不楚,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悲伤还是愤怒。

    她晕晕乎乎地走回了自己的宿舍, 连钥匙都忘了掏, 只像魔怔了一样站在门口一直按着门把手, 锁闩反复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没有惊醒她却把隔壁的程故秋吵了出来。

    他看到她时很惊讶,因为往日她一般要等到礼拜一才会回学校来, 而现在还是休息日的晚上;见到她他本来很高兴的,还想跟她聊几句天问问她家中的情形,可没过多久他就发现了她的异常——她根本没发现他出来了,还在反复按着自己的门把手, 直到他叫了三遍她的名字她才回过神来,扭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都是涣散的,美丽的面容苍白得惊人。

    他吓了一跳, 连忙走到她身边, 皱着眉问:“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很不好。”

    她没有很快答复他,神情愣愣的, 像是没有听懂他的问题, 他于是又问了一遍,这次她终于明白了,答:“我……”

    却又没了下文。

    他被她吓坏了,恍惚间又想起了去年头回在街头偶遇她的那个场景, 她的状态与那时很像,沉重压抑、恍惚迷离,可又偏偏没有眼泪。

    他很迫切地想知道她究竟碰上了什么事,这时她的眼睛又看向了他身后的方向,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汤晓晓来了,正笔直笔直地看着他和白清嘉,手里还端着一个小锅,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这学生也许是来给他送夜宵的,但现在他并没有心思跟她周旋,正要张口请她回去,白清嘉却终于说话了。

    “你跟学生聊吧,”她已经掏出钥匙打开了自己的门,“我这儿没什么事。”

    说完不等他挽留便很快走进了屋子,“咔哒”一声关上了门。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远远没有进入她的世界。

    九点过五分时汤晓晓回到了自己的宿舍,那时房间里还热闹呢,同屋的潘晴和吴英子都没睡,外文系的徐冰洁和苏青也在,几个女孩子正一起夜话,热闹得很。

    潘晴第一个瞧见她回来了,很快便笑着调侃:“怎么样,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程先生了?”

    话音一落女孩子们便禁不住一起起哄地笑,唯独汤晓晓笑不出来,只沉着脸把自己手上端的锅“啪”的一声重重放在了桌子上,然后人就趴到自己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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