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节
我。
真的。
知道错了。
这番哑语可没人能看懂,何况都是毫无意义的陈词滥调,说了能有什么用?难道能让白二少爷起死回生?她自己都恨自己的无力、忍不住一巴掌狠狠甩上自己的脸,“啪”的一声脆响吓了身边的秀知一跳;她自己却跟感觉不到痛似的——这么区区几巴掌算什么?能抵得上那么多条人命么?
……可嫂子却还是拉住她了。
轻轻地伸手把她抱进怀里……就像小时候哥哥伸手抱住失去了母亲和姐姐的她。
“你怎么了……”
嫂子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已经疲惫极了,又带着一点惊诧。
“……你不能说话了?”
她的眼泪于是掉得更凶,只能更用力地点头,接着便看到嫂子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中浮起更浓稠的哀色。
“不要这样子……”
她的眼眶也湿润了。
“……那不是你的错。”
她在宽恕她,眼泪却直直地坠落下来,“啪嗒”一声轻飘飘地落在她的脸颊上,与她的泪水融在一起,就好像她们在分享共同的厄运与凄迷;她明明被原谅也被安慰了,可却越发感到悲痛难抑,强烈的愧疚可以杀人,此刻她便觉得自己难受得要死了。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嫂子……
我错了。
挖心般的哑言字字凿在心上,沉郁的悲痛令人立刻回想起命运的残忍与荒诞,白清嘉用尽自己所有的温度去包容此刻这个在自己怀里哭泣的女孩子,与此同时又无比渴望能被那个在远方的人抚慰——哪怕只是短暂地……被他抱一抱。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连月来累积在心底的痛苦与恐慌一下子又有要决堤的征兆,巨大的阴影让她感到自己即将溃败,某一刻眼前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脆弱的肢体也仿佛不能再继续支持她工作……
……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就是晚上了。
身边吵吵闹闹的,像是站了不少人,她费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编辑部的女孩子们都在,秀知和孟柯离她最近、就坐在她床边,程故秋和李锐也在,只是站得远一些,徐冰洁也还没走,正站在墙根处悄悄抹眼泪。
她不知大家为何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也不记得自己刚才是晕倒了,迷迷蒙蒙间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结果就被秀知紧紧抓住了垂在床边的一只手。
“小姐……”一贯稳当妥帖的秀知都忍不住落下眼泪了,看着她又哭又笑,“您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编辑部里的女孩子们年纪都还小,听了这等事都忍不住脸红激动,各自站在床边喜滋滋地偷偷看她;她自己却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一会儿看看喜极而泣的秀知、一会儿又低头看看自己被子下的小腹,神情一片茫然。
……身孕?
她有了身孕?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与他的那一晚么?
她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颗心钝钝的、仍然品不出什么酸甜苦辣,又过去好一阵才感到一阵热流拂过自己的四肢百骸,带着那么温柔又磅礴的力量——她微微颤抖着伸手摸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一刹那所有的荒芜和死寂都被洗去了,恍惚间她似乎感受到了另一种心跳,微弱的起伏是那么虚幻,可却又那么真切地把她和那个身在远方的人联系在了一起,让她感到自己不是孤独的,让她感到……还有希望。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再一次热泪盈眶。
我最亲密的爱人……这世上最玄妙的奇迹是否就是命运赠给你我的礼物?它是那么脆弱又渺小,可在这个充满动荡和恶意的世界却又显得那么柔韧和强大。
以生命的名义,赋予未来无尽的希冀。
——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看它一眼呢?
第171章 四月 人间四月天
怀孕过后, 白清嘉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没有那么难熬了。
诚然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她依然每天去学校教书、下课以后又回编辑部工作,可时间的推移却好像悄悄加快了, 起码不至于让人看不到头。
她请了一位医生帮自己调理身体, 唯恐因此前的不注意而伤到孩子——这肚子里尚且还未成型的小家伙如今可是她的命根子, 在亲人与爱人都远在他乡的当下, 它便是她与这个世界最温情的联结;她时常会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想象着一个可爱的小生命正在那里健康地长大, 难以言喻的新奇和震撼便会俘虏她的心,让她止不住地兴奋和雀跃。
她真盼着自己的爱人能早些回来,这样她的心就可以有所寄托,同时她还能与他分享这个惊喜——她坏极了, 这么大的事都不肯写信告诉他,甚至还要瞒着他安排在她身边的秘书,似乎铁了心要等他回来亲口告诉他。
她于是也越发关注报纸上的消息, 每天都在盯着前线的战况。
如今战局十分焦灼, 直系背后有日本人撑腰自然实力雄厚,可赵开成将军的兵马也不是等闲、沪军营和浙江省同样不好相与, 双方在长江一线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今天这个胜一胜、明天那个败一败,也说不出个输赢。
白清嘉写过那么多时评、照理说早该明白一个道理:两方颉颃如此激烈、一场大仗又打了如此之久,既然还未分出胜负那么最终和局的可能性最大,眼下只要能扛得住, 最后至少不会有大败。
可是正所谓关心则乱,原先她成竹在胸的那些道理如今一放在徐冰砚身上便都失了效,即便每天都跟秘书反复确认他在前线的情况她也还是不能安心,生怕传话的功夫他就会在远方发生什么意外——战场的残酷她是亲眼所见, 那些子弹全不长眼睛、怎么会因为他是一个女人新婚的丈夫、是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尚未谋面的父亲就放过他呢?
她于是又忧心忡忡了,身体还同时被孕期剧烈的反应折腾得难受,脸色天天都是一片苍白、看上去十分值得担忧;别说是体贴的秀知和孟柯,便是程故秋这样与她碰面不多的友人都察觉了她状况的糟糕,有时在学校里碰上还会专门宽慰她两句。
“不要太勉强,既然不舒服就请假回去养一养,”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温润的眼睛在扫过她美丽的面容和她渐渐隆起的小腹时总会划过一丝淡淡的落寞,“你已经怀了身孕……就要学着好好照顾自己。”
她微笑点头、谢过了他的关怀,他却似乎还不甘心沉默,都到了这样的时候依然还试图问她:“你就不会觉得委屈么?”
她挑了挑眉,倒是没有听懂:“嗯?”
“你才新婚他便不在你身边了,如今怀孕也是一个人,”程故秋的声音低了下去,原本有些游移的眼睛如今却笔直地注视着她,像是在求一个答案,“包括过去你最艰难的那段日子……他也不在你身边不是么?”
这真是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承认那个男人可以创下了不起的功业、可以成为雄踞一方□□定国的英雄,可他却不能始终陪在这个女人身边,甚至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都不在。
如果换做是他,他一定……
“这些啊……”
踌躇间她却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浅浅的温柔,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一丝笑意,似乎一提到那个人她便会满心欢喜。
“人本来就是这样的,孤单单来又孤单单走,谁又真正帮得上谁?”她的态度十分豁达,倒是有几分他过去未曾发现的开朗,“我也帮不上他的,譬如他去打仗、去谈判、去跟人争斗……我一个也插不上手,再着急也只能干看着。”
“那又何必指望他一直在我身边?”
“只要他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我便很知足了。”
除了关照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以外,白清嘉还会另分出一些精力去照顾徐冰洁。
她如今害了失语症、明明身体并无什么异样,可就是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请来的医生仔细查看过,说这应当是心理原因导致的失语,大约与她近来受到的什么刺激有关。
其实即便医生不说白清嘉也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徐冰洁毕竟年纪还小、心思又很简单,猛的一下子被最亲密的好友背叛、又自觉背上了上百笔沉甸甸的血债,心中经历的起伏必然不会少,泰半就是因此无法再开口说话的。
她自己却好像不着急,原本那样聒噪吵闹的小丫头、如今就整日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待着,从早到晚一句话也不说;干活却殷勤,经常帮着秀知一起上下打理白公馆,还会主动去给白清嘉熬药端药,似乎打定主意要一直在她身边伺候了。
白清嘉默默叹气,其实并不需要这位小姑在自己身边忙碌,但为让对方心里好受些她也就索性接受了,每天除了安胎就是想法子让她开口说话,可惜收效一直不大。
到三月时战争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两边为了争夺湖北的控制权倾巢而出,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战士死去,冰冷的数字那么寡淡、却依然让看的人感到惊心动魄。
那时白清嘉已有四个多月的身孕、渐渐显怀了,虽说过了头三月最不稳当的时候,可也不兴总受这样的刺激;秀知于是做主把家里的报纸全都没收了、再也不许她家小姐一天十回八回地看,白清嘉便只好三天两头去打扰徐冰砚留下的秘书,问对方他在哪里、好不好、有没有受伤。
“太太请放心,将军一切都好,”那位秘书每回都是这样勤勤恳恳地安抚她,“战事已经处在最后的阶段,兴许到四月就能回来了。”
四月……
湖北原本在直系的控制之下,如今他们既然打到了那里、说明局势应当占优,收尾阶段自然要打得狠打得绝,这样才能为谈判桌留下更多的余裕;白清嘉心里想得清楚,忧虑却依然徘徊不去,或许是孕期的艰难更加剧了她的敏感,使她越发不能安睡了。
就这样一直挺到了四月下旬。
天气渐渐回暖,那人在雪夜来家中找她的事就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他们的分别竟已持续了半年,就快要跟此前她家中出事的那回一样久了;幸而这段日子她的孕吐已不如前段日子严重,肚子里的孩子终于不再折腾她,像是也知道体谅母亲的辛苦。
而也就是在这段日子,她终于接到了他即将回到上海的消息。
她高兴坏了、就像劫后余生一样喜悦,去火车站接人的那天竟感到异常紧张,似是另一种近乡情怯;她还难得起了打扮自己的心思——天晓得怀孕之后她过得有多邋遢,别说化妆、就是衣服也懒得经常换,抓着几件舒服宽松的裙子穿个没完,这天却生怕自己看起来不美,还专程拉着秀知帮她打扮,也不知道有多上心。
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十分显眼、很难遮得住,她也终于不想遮了,干脆穿了略显身形的白色毛衣裙,把开车来接她的秘书先生惊得瞠目结舌、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能被被瞒得如此彻底,看样子还在担心会被将军责怪失职;她得意地偷笑,心中的快乐就像明媚的春光一样灿烂,一直到人走上站台还在悄悄翘着嘴角。
呜——
熟悉的汽笛声再次从远处响起,这声音她十分熟悉,有时象征着重逢有时又象征着别离;她的心跳得特别快,要不是因为怀了身孕此刻一定会忍不住追着火车跑起来,只为了早那么一时片刻看到那男人迷人的眼睛。
——终于火车缓缓停下了,那么多车厢的门同时开启,在战争中九死一生存活下来的战士总算再次踏上了熟悉的土地,她在他们之中穿梭寻找,心跳得越来越快。
拥挤的月台是那么嘈杂,娇小的女人很容易会被撞倒,她身边的人都在护着她、劝她还是去车站门口等待;她却听不进这些话,只顾着闷头逆着人流找寻,好不容易才走到火车最前面的车厢。
恰巧……看到他从里面出来。
英俊的男人是从千山万水之外回来的,下车的时候还在皱着眉跟左右的人说着什么——他一直是这样,永远严肃,永远谨笃,心里好像始终装着值得忧虑的事情,无论多少年过去也不得展颜。
而现在他看到她了——一个不经意的抬头,彼此的目光在人群中坎坷地相遇。
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们的第几次久别重逢,明明都经历过那么多回了各自心中却还是无比的郑重,他们甚至都不敢眨眼,唯恐此刻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又是匆匆一场幻梦。
——可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不是梦了,毕竟他梦中的她不会挺着怀孕的肚子,而她梦中的他又不会辛苦地拄着拐杖。
两人都是愣愣的、彼此对视时都不会说话了,最后还是他先回过神来,被身边的人搀扶着撑着拐走到她面前,右腿大腿处缠的绷带又有被鲜血殷红的痕迹。
“清嘉……”
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情人间的低语总是带着异样的缱绻和温情,即便在人声喧杂之中也不会有丝毫改变——他是别人眼中飞着雪的无边黑夜,可在她面前却永远是温情脉脉的人间四月天。
“……我回来了。”
他伸手紧紧把她抱进了怀里。
第172章 浪潮 “……别乱动。”
每回徐冰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时候身上都会带些与平素不同的气息。
自然他待她永远温柔体贴, 可在细枝末节处又总会藏匿一些隐秘的强势,那或许是战场上生死搏杀遗留给他的戾气,要过上好一阵子才能慢慢消散。
——哪怕一个拥抱也能体现出这种差别, 譬如眼下他拥抱她的力道就比平时更大, 她知道的, 如果不是因为他已察觉到她有了身孕、这个拥抱还会更加紧密浓烈。
“……怎么都不告诉我?”
果然他的追问立刻就到了, 人流穿梭之中他们是彼此唯一的牵绊,他的气息有些凌乱、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他的伤口在痛还是因为他的情绪生出了波澜。
“……你不也没告诉我?”
她反问, 只是语气比他软得多,孕期的敏感加剧了女人的脆弱,让她一个明明不爱哭的人也忽然掉下眼泪来了。
“……你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