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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容温记得之前认亲时,多罗郡王曾提过一嘴,说再过两日,郡王府的人便要奉旨回旗整顿兵马了。

    自然,身受重伤的班第不在此列。

    容温琢磨着,等送走多罗郡王等人后,她便搬入公主府。一方面既全了多罗郡王等人的面子,二又能完美避开与班第共处一府。

    容温这边定下了搬走的日子,自然得知会多罗郡王一声,方显周到。

    多罗郡王听闻容温传话后,径直拉了鄂齐尔往西院去,进门便对着班第一通数落。

    “又在擦你那破刀,我看你对你阿布额吉(父母)都未这般上心。”多罗郡王一巴掌拍在条案上,吼道,“你媳妇要搬走了,你也没个表示。怎地,你还指望让这刀给你生一窝崽子不成!”

    班第坐在窗前,头微垂着,小截下颚埋进领口。充耳不闻多罗郡王的漫天怒意,自顾擦拭手中黑檀木短铓。

    天光泼洒进来,他露在外面那半张脸的轮廓棱角,似被光影悄然消融了。

    连那一身凌厉凶狠的杀伐之气也随之柔和了下来。

    他这般的相貌,这场景自是赏心悦目的。

    只是……

    鄂齐尔木着脸,拉了还在不停数落的兄长一把,示意他瞧。

    多罗郡王随意一瞥,然后,便再难挪开眼。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被鼻尖喷涌而出的酸涩憋得直发慌。

    右手在鼻下呼噜一把,用那口哑得不成样的嗓子,喃喃道,“二弟,我……我怎么看见他回来了。”

    “我也看见了。”鄂齐尔闭眼,嘴角翕动,“达来,我的儿子。”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在不经意间,被戳中了某处柔/软隐秘,方寸大乱。

    等班第抬眼看时,两人已凑成一团,目不转睛盯着他的侧影,泪流满面。

    “……”

    班第一愣,缓缓把玄黑柄短铓推回刀鞘里。

    短铓锋利,寒光乍现。

    隐约映出他没有胡须遮掩后的面容。

    是他,好像又不是他。

    班第眼眸一暗,把短铓塞回皮套里。起身,阔步走到多罗郡王二人面前,一手按一人肩膀。

    逆光而站,挺括的眉目染了几分黯淡。

    “他回不来了。”他开口,依旧淡漠。却好似又多了一层,只可彼此意会的压抑沉重,“但我在。他没活过的,我去活。他想做的,我去做。”

    “放屁!”多罗郡王一声暴吼,被眼泪打湿成一绺绺的胡须,随着动作一翘一翘的,“说得好听!他未娶妻生子,你倒是娶了,那又能如何,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与公主隔壁院子住着,都未曾说得上一句话。若是指望你生儿子,我还不如给你老子多送几个女奴。”

    鄂齐尔:“……”

    班第:“……”

    第7章

    多罗郡王一行返旗这日,早起天边便阴沉沉的,似掺了墨色。

    容温用过早膳,径直去往王府正门送行。

    她到时,多罗郡王兄弟与班第还未至。

    只有王府的三个小辈立在门前,勾肩搭背似在说笑。

    见容温这般早出现,三人先是一愣,尔后收了声,齐齐行礼。

    “诸位不必拘礼。”容温颔首浅笑。

    昨日认亲礼上,多罗郡王曾仔细给容温介绍过三人的身份——都是鄂齐尔的儿子,班第的亲兄弟。

    其中身量最高,皮相最好,浓眉鹰目,携裹一身阴谲气息的绛红裘袍青年男子,是班第一母同胞的嫡亲三哥。

    这位三哥有个极衬他的名字——脱里。

    脱里——汉译为‘鹰’。

    另外两个身量相仿的少年都是庶子,十三四的年纪。大一点的名叫音察,行六。小的叫多尔济,行七。

    这会儿,与容温搭话的自是三兄弟中最为年长的脱里。

    “未曾想公主来得这般早,阿巴嘎与阿布还在府内,我这就派人去请他们尽快出来。”

    “不必催促。”容温笑意平和,“从前在宫中,我便听人说过,郡王府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首任多罗郡王为端靖长公主修建。我嫁进王府也有几日了,府内逛得差不多了,就差这大门没瞻仰过。今日难得有机会,可以一睹其风采。”

    “多谢公主体谅。”

    脱里望着容温身上被北风吹得鼓胀的妃色喜鹊登枝斗篷,诚恳道,“不过,眼下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今日风又吹得烈,公主还是去西边檐下避一避吧。哪处临着福禄寿喜浮雕影壁,也是先辈留下来的物件,可作一观。”

    容温微不可察的晃了晃凉悠悠的指尖,也不扭捏,冲脱里道了声“费心”,领着宫女们去了西檐避风。

    诚如脱里所说,西檐临着福禄寿喜浮雕影壁。容温状似认真的打量着影壁,思绪早已打了个滚,跑远了。

    这脱里看着周身阴鸷,森冷骇人如捕食的鹰隼一般,但言语行事,却意外妥帖知礼——表里不一。

    容温心道,莫怪她临出嫁前,向来万事不挂心的太后曾亲自拉着她手叮嘱。说额驸班第兄弟姐妹十多个,其余人她乐意如何相处便如何相处,唯独三哥脱里,她需慎重对待。

    因为现任多罗郡王无子,这世袭罔替的爵位,早晚会落到其二弟鄂齐尔的儿子头上。

    原本,多罗郡王都上了请立鄂齐尔嫡长子达来为世子的折子,可没等到朱笔御批,达来便身染恶疾,英年早逝了。

    隔了一年,鄂齐尔的庶出二子,也不知何故被班第当众斩杀于马前。

    前面两个哥哥相继没了,脱里名义上行三,实质上已正儿八经的‘嫡长子’。

    按理,脱里袭爵无可厚非。

    但因脱里与其四弟莫日根乃双生子,且样貌十分相似,一切便成未知了。

    双生子自古便被视为不吉,若降生在民间,被指摘几句也就了事。

    可若降生在王侯之家,那便意味着,这两个样貌相似的孩子自生下来起,几乎等同废棋——不可袭爵,不可封官,只能领着虚衔银饷闲散度日。

    除非,能狠得下心肠,舍弃其中之一。

    当年脱里与莫日根这对嫡出双生子落地时,鄂齐尔已有了聪慧健壮的嫡长子达来。双生子将来能否建功立业,对鄂齐尔来说影响不大,便高高兴兴把两个孩子都养着了。

    谁知后来,天有不测风云,造化弄人。

    反正,容温听太后那意思,便是说脱里不甘心从天而降,几乎砸到脑门上的爵位飞了。

    先是逼得双生弟弟莫日根去寺庙里做了喇嘛,不许再抛头露面,算是自己亲手撇干净了双生子这重身份;后又明里暗里,拉拢族人,与其五弟班第不对付。

    因为若严格按双生子不得袭爵的规矩办,接下来该轮到的便是行五、且同样嫡出的班第了。

    算起来,班第绝对是脱里袭爵的最大阻碍。

    太后之所以交代容温,让她慎重对待脱里——怕的就是最后,班第败北,脱里袭爵。

    容温虽是公主,但身边可用的侍卫不足十人,草原距京城天高皇帝远的,传信不便。

    脱里心黑手狠,连自己的一同长大的同胞兄弟都下得去手,更何况是旁人。

    容温胡思乱想间,多罗郡王兄弟已出来了,他二人身后,是坐在辎车上的班第。

    隔得还有大半条长廊,多罗郡王便对容温笑开,见牙不见眼的向容温朗声招呼。

    “公主几时到的?站在外边儿冻坏了吧?都怪老五,他这腿伤了,行动不便,一路过来没少耽误功夫。往后我不在京城,他便有劳公主费心了。”

    冷不丁被点名的班第微微昂首,面无表情的斜睨多罗郡王一眼。

    鄂齐尔一看他这模样,便知方才路上交代他的话,他既没听进去,也不打算配合做。正欲亲自开口,配合多罗郡王把班第塞进公主府里‘修养’。

    多尔济忽然冒冒失失的从府门外飞奔了进来,苦着脸道,“阿巴嘎、阿布,外面来客人了!”

    “什么客人?”多罗郡王目露疑惑。

    今日是他们返旗的日子,皇帝早早便下令,让大阿哥偕同几位大臣,到城外为他们饯行。

    为图方便,其余与郡王府交好的府邸若有心送行,也是约在城外碰面的。

    这个时辰,怎还会有客人上门?

    “是……”多尔济吞吞吐吐,偷偷去瞟站在不远处的容温。

    容温若有所感,柔声问道,“可是与我有关?”

    多尔济点头,尴尬回道,“说是恭亲王庶福晋,公主嫂嫂你的……额娘。”

    因一些陈年往事,世人皆知,从恭亲王府抱养入宫的大公主,与其生母交恶。

    第8章

    说来,当初容温在恭亲王府当众与其生母——恭亲王庶福晋晋氏交恶之事,闹得并不算大,遮掩一番也就过了。

    只是不巧,当时正值年节。到处都是热热闹闹,一团和气的。硬生生把恭亲王府妻妾不睦,庶福晋晋氏为了与嫡福晋别苗头,故意在宴客之时,疑似引返家探亲的大公主落水以陷害嫡福晋母子的笑话衬显眼了。

    虎毒尚且不食子——恭亲王这位庶福晋晋氏算是‘一战成名’。

    当年这桩笑话在京城流传甚广,多罗郡王作为入京‘年班’王公中的一员,更是曾在慈宁宫听见了不少此事未被传扬出去的精彩后续。

    对晋氏此人,印象极深。

    眼下,这晋氏不早不晚,偏在他们这群婆家人返旗的日子登门寻决裂多年大公主——十成十不是好事。

    多罗郡王佯装不经意扫了眼敛尽和暖驯良,周身透着疏离淡漠的容温,心下有了计较。

    他既决定接纳容温,自把容温当做自己人看待的。

    有人找麻烦找到自己人头上,他等身为男儿,若不挺身而出,岂不窝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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