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节
喇嘛、信徒越来越多,银佛倒地、天降警示的事便闹得越大,班第这口锅是背得稳稳的。这几日,凡是科尔沁人行在大街上,或多或少都受了班第的‘连累’,犹如过街老鼠一般。
容温与班第为夫妻,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她更是和亲公主,名义上背靠大清。不管是喇嘛还是百姓,都不敢轻易牵连她,唯恐给本就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归化城,招来大清的怒火,雪上加霜。
在如此敏感关头,所有人都在煎熬,唯独她暂得安宁。容温直觉有更大的风浪藏在众口流言之后,严令小院的护卫们不得随意外出,以免被人抓了小辫子,趁机发挥。
形式迫人,容温几乎整宿整宿的夜不成寐。
菩萨生辰这日,早晨天边微亮,容温已坐在院角翻那本《归化城地方志》。
忽然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味道自院墙外飘进来,然后是喇嘛与百姓虔诚念经祈福的声音,一重叠一重的动静,吵得人头昏脑涨,不得安生。
片刻之后,副将一脸丧气的冲进来,禀告道,“公主,那群喇嘛领了城中近半百姓,围在咱们小院周边,幕天开设祭坛。”
难怪这般浓重的檀香气味,容温被熏得低咳两声,摆手道,“关紧门户,除非他们先动手擅闯,否则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许理会。”
“公主有所不知。”副将忿然握刀,“被祭坛围在正中的,理应是祭礼才对。这群喇嘛明知是公主住在院中,却故意如此做派,岂不是存心折损公主福报,真真是恶心人。”
其实,用挑衅更为准确。
越是这时候,越要冷静,不能主动生事。
否则众目睽睽,众口铄金,有理也变成无理了。
因有容温的严令在,这一上午,两厢虽形势紧张,到底相安无事。
直到日上正午,骄阳似火。
三道鼓声过后,院外诵经的声响同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高亢吟唱的偈语调子。内容听不懂,古朴凄怆倒是真的。
再之后,容温听得有一阵稚嫩凄厉的哭喊声,似被厉鬼扼住了咽喉,绝望可怖。
高悬苍穹的朗朗白日,也驱不散阴寒。
连嫌院子里气味熏人,一直躲在厢房内养伤的三丹夫都被惊动了,示意属下去看眼外面,嘴里不屑冲容温道。
“我一直嫌喇嘛晦气,所以我喀喇沁部内,决计不分出牧地、牧民去养满山遍地的闲散喇嘛。你听,这青天白日的,得吓哭多少人家的孩子。”
“是大清在蒙古推崇黄教,大修佛寺,鼓励牧民家青壮男丁出家为喇嘛的吧。当了喇嘛,不仅能家中能免税,还有不少的银钱。寺庙中一应供给吃食,也比之普通人家也强上许多,地位还高。”
容温勉强笑笑,盯着地上的树影,怔怔道,“我初到归化城时便听人戏言,如今这世道,牧民家的儿子若想出头,去银佛寺当喇嘛比参军搏杀强,只是可惜喇嘛不能留下后嗣。”
饶是如此,还是少不了一户育有六子的牧民人家,五个儿子去做喇嘛的稀罕事。
后嗣而已,哪有眼前安乐享受来得紧要。
“公主这般出身,能说出这番话,也算清明公正了。实不相瞒,当年皇室在喀喇沁部与土默特王争夺归化城属权时,之所以一力偏向土默特王,便是因为我喀喇沁不肯遵朝廷推崇的黄教。”
三丹夫啧啧称奇两声过后,一双眼灵活打量容温一番,似重新认识了她一般,言语爽直许多。
“以所谓黄教教化,加之从牧民身上剥削来的,源源不断的金银粟米。硬生生把原本豺狼一般凶悍的草原儿郎,圈养成了大敌当前,不思反抗,只会愚昧百姓,满口花花念两句我佛慈悲的羊羔子。”
“这等行径,令人不齿!”
三丹夫说得义愤填膺,容温一时间也分不清他究竟是不齿朝廷,还是外面涌聚的喇嘛。
大清起势自草原,若非有草原各部襄助,决计不可能轻易入关为主。
说到底,大清比任何人都清楚蒙古各部联合后的实力。
所以,从先帝开始,便以蒙古人入关易引得天花肆虐为名颁下了封关令,不许蒙古人入关、习汉学汉字、与关中互商。
另外,蒙古这片本来充斥着搏杀与勇气的土地上,也先后被一座座装金饰玉、皇家扶持、地位尊崇的寺庙先后覆盖,遮住先辈期许与荣光。
先前那些年没觉察出任何不妥,反而瞧着还有几分朝廷施恩的意思。
可积年累月下来,灾患便凸显了出来。
以黄教教化为名,金银辅之,实则意在愚昧民智,减少人丁,无形消弭蒙古战力,灭了其对大清的威胁。
原本该是一群志在四方、满腔血性的男儿,被如同养猪养羊一般圈养起来。每一日,都在把悲哀愈发深刻进这片本就贫瘠的土地上。
既如此,在被袅袅檀香生生熏软骨头前,总有保持理智,想要反抗的人。
三丹夫这句“不齿”,亦是容温想说的。
但她这样的身份,却没有任何立场说。
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她们这些人享受的所有供养与尊贵体面,都是出自皇室的不齿之上。
容温把那本《归化城地方志》摊开,翻到大青山篇,定定看了片刻,微不可察的叹息一声,认真道,“我或许有办法暂解归化城之危,世子可愿助我?”
“当真?”三丹夫意外又惊喜,“你快说……”
三丹夫的催促,被匆匆跑进来的随侍打断,“世子,出大事了。外面那些喇嘛都疯了,不以牛羊为祭礼,竟用百名童男童女为祭,还美其名曰说是送给菩萨做童儿的。”
“什么!”容温与三丹夫大惊失色,同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三丹夫因这番激动,扯开了腰上的箭伤,痛呼一声。他养的两只鹰隼破天而来,绕在他左右发出怆然嘶鸣,似在关切主人。
他却顾不上许多,一把拂开平时爱若珍宝的鹰隼,冲随侍大吼,“你再说一遍!”
随侍抹了一把脸,忿然中带了哭腔,“领头那个大喇嘛说,今岁天灾人祸,佛不佑我,遂得加重祭礼。我杀他全家,那是一百个半大孩子……”
蒙古贫瘠,妇人生产不易,孩子长成亦是不易。遂各部都有不成文的规矩——不杀妇孺。
一百个孩子,一百条人命。
容温死死瞪着院门方向,忽然抽过一旁侍卫的刀,跌跌撞撞往外奔去。
她承认,这群人的挑衅成功了。
“快拦住公主!”三丹夫手捂渗血的伤口,紧随其后追出来,急声怒喝。
以他的心智,自然不难猜测到,外面这一出鲜血淋漓的‘祭祀’,乃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从始至终,这些人的目的,不过是想把容温这个和亲公主牵扯进归化城的混乱中去。
这些人固执认定班第乃是摧毁他们心中神圣信仰、为祸归化城的真凶,恨班第入骨。哪怕他们明知此时在西城门搏杀,护得他们暂且安稳的也是班第。
如此情形,被班第护得严严实实,独立在所有侵扰之外的容温,自然成了众矢之的,这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没什么是把容温彻底拉入这场混乱,更能报复班第,更让人痛快的事了。
这一刻,三丹夫忽然明了,当初他无意受伤,班第特地把他安排进小院养伤,防的怕也是今日情形。
侍卫们反应还算快,闻言立刻组成一堵人墙拦在容温面前,不许她开门出去。
可是一扇木门而已,哪里挡得住百名孩子绝望的叫喊与翻涌的鲜血。
扶雪跑了上来,死死拉住容温胳膊,副将则趁机夺了她手中的刀。
扶雪哽咽道,“公主,世道如此,救不过来的,回去吧。”
也不知是这百名孩子救不过来,还是这世道救不过来了。
院落中飘香的青檀树全被浓重血腥味压了下去,有一瞬间,容温几乎分不清面前这扇门之后,究竟是祭坛还是修罗狱屠宰场。
几乎僵滞的迈出步伐,随扶雪往内院去。
走到一半,容温忽然挣脱扶雪,反身迅速扯开院门。
街对面,最后一名‘祭礼’的头颅,正好落下。
然后被两名青壮喇嘛,迅速丢进一旁的大熔炉中。
容温乍一眼望去,没看清那个孩子长什么样,只记得那一脸的扭曲狰狞。
正午骄阳,袅袅檀香烟气弥漫,熔炉烧得正旺,临时搭出来的祭坛内外,坐禅了无数身着红黄袍的喇嘛。
他们身上那红色,像极了自街对面汇聚,蜿蜒流淌到小院门前那棵白榆树下的液体。
原本树根处鲜见的肥沃黑土,被染成了恶臭猩红。
似要从根子上,腐朽这一切。
那个领头的大喇嘛,捻着佛珠,正在一脸悲悯的对她笑。
容温双眼缓缓瞪大,在她作势冲出去前一瞬,被扶雪拦腰扯了回来,三丹夫顺势大力合拢院门,也无意觑得一眼外面情形,忍不住矢口大骂,“疯子,一群疯子!”
“都疯了……呕……”容温面色煞白,干呕不止,身子摇曳如风中拂柳,满头满脸都是恶汗。再顾不得体面骄傲,带着哭腔,几乎崩溃的朝副将喊,“你去,去大长公主府与土默特王府给我借两样东西!”
一场厮杀,击退敌军过后,已近黄昏。
西城门守军哀嚎遍野,几个主将都去了议事处,不当值的将士或坐或倚在留在城墙各处,略作休憩,等着放饭的鼓声。
就在这时,前方正大门街忽然传来一阵喧嚣,然后又诡异的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好奇望向大街正中,径直朝城墙而来的华丽仪仗与舆车,以及紧随舆车之后那辆囚车,和无数尾随而来瞧热闹的百姓。
这些将士不算顶有见识,但还是认得这逶迤行来的仪仗队伍上的徽记标识,属于长居归化城几十年的大长公主,纷纷起身行礼。
舆车里始终没有回应。
细心雕刻,镶嵌金玉的车轱辘缓缓压过脏乱的街道,最终停在青石城墙下。
一只细白的手撩开纹饰繁复的车帘,从车上下来一名衣着光鲜,身形消瘦的宫女。
这宫女,正是扶雪。
扶雪伸手,低眉顺眼扶了头戴二层金塔孔雀衔东珠朝冠、身着金线双凤正统吉服、携朝珠绶带的容温下来。
如今的归化城,够身份穿戴这般规整庄肃的皇室正统袍服的不过两人。
——淑慧大长公主,与和亲到科尔沁不久的纯禧公主。
看容温的年岁,决计不可能是大长公主。就算有那不认识她的,也猜到了她的身份。
容温顶着各种情绪不一的眼神,扶着扶雪的手,自顾拾阶而上,登上城楼。
她身后,仪仗队伍乌泱泱摆了一长串,副将亲自从囚车里那人犯提出来,随后而上。
城门守将几乎被容温那一身行头晃花了眼,见容温立在城头,也不敢阻拦,更不敢问来意。匆匆行了一礼后,慌忙告退,亲自跑去议事厅中寻班第及土默特王等人。
容温本就是声势浩大从小院门口,踏过那群喇嘛诧异的眼,往城门来的。
一路上,几乎吸引了大半归化城百姓尾随。
这会儿,她不过在城门上静站了片刻功夫,剩下那一小半未尾随来瞧热闹的百姓,也闻风涌聚了过来。
从高大巍峨的城墙望下去,众生渺渺,颇有几分意趣可爱。
容温微不可察的勾了唇角,只是那眼神,从始至终都是冷的。
容温略侧头对副将道,“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