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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我外祖家姓魏,舅父冬阳,姨母冬藏,是龙凤双生的兄妹,今年二十有六。”

    容温并未因扶雪身染恶疾而嫌恶她的东西,郑重接过画像收好。又叮嘱了扶雪几句安心养病的话,这才慢腾腾的随多尔济往院外马车上挪。

    多尔济视线扫过容温动作迟缓的双腿,与日渐消瘦憔悴的侧脸,终是问出了那个困扰了自己数日的问题,“五嫂这是何苦?”

    “什么?”

    “五嫂何必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多尔济无奈挑眉,连日吃紧的战事,已把他身上仅存那几丝孩子气冲刷得一干二净。简单一个抿唇动作,神态间倒有五六成像班第的身上那股冷戾劲。

    “当初听闻五嫂决定暂缓离开归化城的日子,自愿留在城中为五哥掩人耳目,遭这一茬罪。我只当五嫂是不希望来日五哥回身望处,因城中满目枯骨,而半生愧疚。

    可方才见五嫂珍而重之收拣那丫鬟亲属的画像时,我才恍然有几分明白——五嫂留下,既为五哥,更为归化城数万的百姓。”

    “这万物皆为刍狗的世道,五嫂何苦为一丝善念,频频立于危墙之下?”

    越是良善之人,活得越是疲累。因为他们不仅要对抗世间的恶,更要维系心中的善。

    以容温的出身与眼界,她完全有资格撇开一切,独善其身,冷眼俯瞰世人百态。

    可她,却义无反顾把自己沉进了苦海。

    多尔济好奇的答案,容温曾在夜间被肿成紫馒头的双膝疼醒时,想着自己可能承担的风险,也问过自己。

    她趋利避害的本能去了何处?她为何要坚持护住这座城池里的百姓兵将?

    为了班第不做千夫所指的罪人,为了自己在将来的每个夜晚都能卧榻酣睡。

    也为——

    “他们曾跪拜过我。”

    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万民供养,成就公主尊荣。

    既取之,必予之,方能问心无愧。

    月头爬上西天,洋洋洒洒落下一地霜白,四处都是静的。

    归化城外,在蛮汗山脚下驻营的噶尔丹大军吃饱喝足,正闭目严禁蓄锐。

    忽闻身后蛮汗山上,枝叶乱颠,百鸟高鸣,争先恐后展翅出林,往半空中涌聚。

    半梦半醒的十万大军都被吵醒,骚动不已,乱糟糟各自打堆,踮脚扬脖看这奇景。

    “大晚上的,哪来这么多鸟?”噶尔丹面目阴沉,视线落在乌压压还在天上飞的鸟群上,回身往蛮汗山一指,高声吩咐随行手下,“带一队人去山上查看,其余人加强警戒,防止突袭。”

    随行的几个手下刚应完‘是’,还未来得及排兵布置,便听士兵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叹。

    随着这几道叫声,整个营地的兵将似一锅烧沸的滚水,指着慢慢挥翅涌聚盘桓在天际朗月前,拼凑出明显形状的鸟群,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佛祖显灵,天降祥瑞了!”

    “可汗,您看天上鸟群汇聚出来的形状,可是嘎乌盒!”

    藏传佛教有八种最重要,也是最常见的法器——嘎乌盒便是其中之一。

    噶尔丹曾在西藏入佛为喇嘛,后来还俗征战,因顶着‘转世佛子’名头收拢人心,平时自会在身上带些法器维系身份体面,他最爱佩戴的护身法器,便是一只镶有绿松石、珍珠、珊瑚的纯金嘎乌盒。

    据闻此物已传了五代西藏活佛达|赖喇嘛,有抵御邪恶、镇宅增福的奇效,噶尔丹多年来顺风顺水,雄霸漠西漠北,全靠这嘎乌盒庇护。

    因为外面各式流言传得玄乎,后来逐渐的,嘎乌盒也成了噶尔丹的象征。

    如今百鸟无故在噶尔丹大军征归化城时夜聚,形如嘎乌盒。

    这般大的玄乎阵仗,譬如古书记载,先时帝王登临天下,开辟新朝时,必遇奇兆。

    有那善于经营的大将,见状几乎立刻朝噶尔丹跪下,喜笑颜开恭贺,“天降祥瑞,必是庆可汗霸业将成。可汗大喜,我部大喜,入主关中,指日可待!”

    边上其他兵将闻言,也纷纷下跪,连声道贺,噶尔丹大营跪倒一片,喜气洋洋。

    原本还对这群飞鸟来历存疑的噶尔丹见将士们因‘天降祥瑞’,士气大振,疑心不自觉放下,三两步跨上一处高丘,健臂一摆,居高临下,睥睨而视下面俯首跪拜的将士。

    那双浑浊的鹰眼里,迸出无数狂热又志得意满的冷光。

    最近七八日,因班第突然去佛前跪着,也不想法在城门与他对抗了。他反倒疑心班第耍诈,故意弄了个外松内紧的布防在等他自投罗网。

    他本来还在犹豫不决,不知何时攻城的。

    噶尔丹伸长脖子对着天边盘桓的鸟群猖狂大笑,如今,他却是知道何为攻城良机了!

    “传本汗令,全军集结,半刻钟后,直攻归化城!”

    既有天降祥瑞,不论真假,总得把这出好戏利用到极致。噶尔丹猛地抽刀直指天上鸟群,大叫道,“勇士们,都记住了,此战乃是受命于天。从今以后,最富饶的归化城将是我们的家园!往后,关内富庶,也是我们的!”

    这边,噶尔丹大军士气高昂,整装待发,大有踏平山海,气吞万象之势。

    那边,三丹夫趁着噶尔丹大军被‘祥瑞之兆’的大动静弄得激动分神之际,悄无声息做了噶尔丹派在城外监视的斥候,然后领着一队魁梧手下,身背土□□,手抬已改了相,且熔掉莲台底座的巨大银佛像,趁夜摸到了蛮干山半山腰,布置准备。

    当第一道‘轰隆’声自西城门外蛮干山传来时,容温由察哈尔率队护卫,出了东城门,绕路漠西往关内去。

    把一切进攻号角,连天巨响,凶恶喊杀都抛在脑后。

    第三日清晨,天边一改明媚,黑压压的,似山雨欲来的前兆。

    容温一行刚收了帐篷,正欲启程,忽然听得一阵急促马蹄声,一人一骑犹如一支利箭,飞快朝他们扎来。

    隔得老远,容温便听见了“捷报”二字。

    “公主,将军,归化城大捷,世子特遣属下前来报喜!”传令兵按照三丹夫嘱咐,把两封捷报分别递给容温与察哈尔。

    趁着容温与察哈尔看信的间隙,传令兵嘴巴半分不闲,兴奋说起了前夜两军交战的情形。

    “那噶尔丹见着天上百鸟盘桓,自成吉兆,便集兵准备攻城。就在他们号角吹响,准备进攻之时,说时迟那时快,蛮汗山峭壁忽然崩塌,公主将军你们猜后面怎么着?”

    根本用不着容温或察哈尔搭话,传令兵滔滔不绝,自顾说得热闹,“那崩垮的无数飞石间,竟弹出了一尊双目泪流的巨大银佛,直接砸进了噶尔丹刚整好的大军中,压死了不少人,那佛像周身几乎被血肉沾遍了,形如地狱里来的凶神……”

    银佛像压死人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佛像浑身沾血落泪的诡异模样,压垮了噶尔丹的军心。

    他的军队刚见过天降祥瑞,以为自己乃是天命所归的胜者之师,对神佛的信仰正处极致。谁知片刻功夫,风云突变,生生从高塔跌落深渊。

    军心散乱,崩成散沙。

    敌退我进,敌疲我打。

    归化城内的守军见状,自是气势高昂,联合三丹夫特地从喀喇沁搬来的援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浩荡出击,打了噶尔丹一个措手不及。

    双方交战了一日一夜,才分出雌雄。

    信上说,噶尔丹不敌战败,已率十万残部退离归化城。

    归化城之危,彻底解除。

    传令兵下去后,察哈尔捏着那封信看了良久,面上难掩笑意,心悦诚服的对容温道,“公主生得文弱,不想竟有将帅之才。此番智计,实乃神人。现在想想,当初乍然听闻公主谋划,属下还暗地唏嘘唱衰过,觉得此计阴私浅薄。如今想想,真正浅薄的乃是属下自己。属下在此处,给公主道个歉。”

    早在想出这个计谋时,容温便在脑中勾勒过这最后的战场。

    但传令兵的话仍旧让她觉得难受,某个瞬间,她仿佛置身了人间炼狱,抬眼低眸,断壁残尸,血流成河,触目惊心。

    察哈尔跟她说话时,她仍有些缓不过神,恹恹道,“将军说得没错,此计确实小伎俩多,称不上阳谋。”

    察哈尔见她心不在焉,双手一直在折三丹夫给她的那封捷报,略感好奇,耿介问道,“同是捷报,世子为何还写了两份。难道公主的信件上,还写了别的?”

    容温默了默,盯着漠西方向的流云,慢吞吞道,“我离开前,特地嘱咐三丹夫,让那个假额驸套上盔甲,随他一同上战场。”

    “公主这是在为台吉日后大业铺路,给他圈揽战功与好名声。”察哈尔双眼放光,越发觉得容温思虑深远,“这是好事啊,公主为何还闷闷不乐?”

    “额驸的性子与本事,需不着这几分虚假名声与战功。”容温淡淡辩驳一句,便爬上马车,没再说话。

    察哈尔说她在给班第未来铺路,不是的。

    她很清楚,其实这就是一条退路。

    但愿,班第用不上。

    自收到归化城捷报后,容温一行的气氛陡然松快许多,但赶路的时间,却比昨日更多更疾。

    容温一直想抽个机会问问察哈尔,为何行程越发急促。

    先前他们着急离开归化城,是担心城破被捉,和逃命的意思差不多。如今噶尔丹已退,危机接触,万不至于如此奔驰劳累。

    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整整一日,容温都没见到察哈尔。

    每次容温想唤他,他不是忙着领人去前方探路,便是内急出恭,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

    直到第二日中午车队修整分干粮时,容温才好不容易逮住了揣了饼就要跑开的察哈尔。

    “出什么事了?”容温摊开手,开门见山道,“你从昨日起便不对劲儿,我问过侍卫,说是你收到了一封密信。是额驸来信?拿给我看看。”

    “不是台吉的信。”察哈尔双手拿饼,心虚的不敢看容温,活像个扭捏得受气小媳妇。

    “那是谁,我不能知晓?” 容温昨夜没睡好,今日起床两只眼皮都在跳,很是惹人烦躁。

    如今察哈尔这个含糊做派,越发让她心绪不宁。

    “不能。”察哈尔保证,“公主放心,属下以性命起誓,此行绝对不会危及你半分。就是……有人急着见你。”

    自从对容温半摊牌后,车队行程越发吃紧,连夜里都在赶路。

    容温揣测过察哈尔口中的‘有人’究竟是谁,但一直没个头绪。

    直到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乘的马车,正过军营哨卡。

    “老台吉?”容温盯着帐篷前来迎接自己的人,很是惊诧,一时间竟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我知道公主满腹疑。”老台吉鄂齐尔神色郁郁,勉强一笑,解释道,“达尔罕王与郡王此时正在帐中等候公主,所有疑惑,进去便知。”

    容温迟疑片刻,跟进了帐中。

    只见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这对喜好热闹,性情相投的堂兄弟此时正对立而坐,却是相顾无言,帐中气氛沉默得有些诡异。

    此情此景,容温心中压抑了几日的不安被无限放大,面色霎时苍白如雪,手脚冰凉,颤着嗓子开门见山问,“是……是额驸出事了?”

    “并未。”在这三兄弟中,多罗郡王与容温最为熟悉,此时也是由他出头解释,“但也快了。我们这般着急请公主来,便是为了保全老五。”

    多罗郡王起身,亲自把案几上的密信,递到了容温手里。

    容温看了眼上面的图腾徽记,竟是漠北喀尔喀部的。

    是喀尔喀可汗的亲笔书信,上面只歪歪扭扭写了短短一行字,看得出是匆忙之时所书。

    “沙俄女摄政王倒台,新帝登位,频扰漠北边境以作试探,似意在作废与清和谈条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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