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节
幸存者越来越多,刑天的管控也越来越严格,像兔牙这种以贩卖情报为生的人,迟早要被刑天驱赶进黑暗中,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
谢枕书道:“我以前待在对面。”
兔牙说:“我知道,很好辨认,爱穿衬衫和正装的只有南线军人,你们比我们讲究,也比我们体面。说实在的,谢枕书,你太诚实了,一看就是贵公子。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在想,像你这种精英,怎么会跟我们混成一个样子,现在我想明白了,你和7-001差不多,你们都是偏执的疯子。”
谢枕书喝了半杯酒,道:“我能选的只有这一件事。”
兔牙说:“你其实还可以放弃。”
谢枕书道:“只有这一件事我不可以放弃。”
兔牙说:“谁规定的?你当然可以。好兄弟,你从南线走到北线,从旧世界走到新世界,将来还可能从生走到死,你觉得值得吗?人生可以有很多选择,比如我,我也爱过人,但我选择了放弃,所以我解脱了,现在过得很快乐。”
谢枕书喝完剩下半杯,垂眸片刻,道:“我也很快乐。”
他半拢住酒杯,像是拢住一点光影碎金。那些雨流过他的侧影,犹如在洗涤一尊冰冷的雕像,没有分毫破绽。可他哪里快乐?他从没有佻薄轻浮的时候,连笑都屈指可数。
兔牙长叹,说:“一个两个都在自欺欺人。”
谢枕书道:“我没有骗自己,你不懂。”
兔牙两个鼻孔喷气,说:“我怎么不懂?”
谢枕书道:“你就是不懂。”
兔牙被逗笑了,怀疑谢枕书是喝醉了,便说:“那你讲讲?”
谢枕书抬头,那冷漠的眉眼间总算生动了些,只不过像是生气。他不会解释,跟兔牙对视半晌,一声不吭。
兔牙说:“好吧,当我失言了,喝完——”
谢枕书道:“我不是精英。”
兔牙万万没想到长官要回答这个,他抱住自己的双臂,一脸严肃地“嗯”了一下,确定谢枕书是喝醉了。
谢枕书道:“我是谢枕书。”
兔牙说:“是,是,谢先生。”
谢枕书道:“我从来不放弃。”
兔牙说:“我知道,这也是你们南线的……”
谢枕书道:“跟南线没关系。”
兔牙被呛得哑口无言,连声嗯嗯,却见谢枕书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便说:“你继续,当我在放屁……”
谢枕书转动酒杯,靠上椅背,看向窗玻璃出神。雨一层一层,让他的身影更加模糊。他喝了酒不吵也不闹,跟没喝一样,唬得兔牙又开始怀疑他没醉。店里没调好破旧电视机还在“滋滋”响,他发了会儿呆,道:“如果上次见面带了花,我就能说我爱他,可惜我是个哑巴,错过了机会。”
兔牙说:“下次没带也可以告诉他。”
谢枕书松开酒杯,单手撑脸,还盯着窗玻璃,道:“我想送给他,花,绘本,粉色气球,一切,所有,整个世界。”
这次换兔牙沉默,他忘了抽烟,直到手指被烫到,才“哎哟”一声坐直身体,把烟摁灭,说:“好啦好啦,知道你的快乐了,你继续找吧……酒没了,就这一瓶,回去睡觉吧,兄弟。唉,祝你,祝你和7-001都得偿所愿,都快快乐乐!我干啦!”
兔牙把酒喝完,将谢枕书赶出门。谢枕书拎着雨伞,走到一半才想到撑开,肩膀已经湿了半边。他回到旅馆,这里没有花,绘本和粉色气球,于是他连接上线,去了14区。
14区黑黢黢的,谢枕书独自坐在车站口,从兜里摸出一根烟。他点着了它,在要咬上时,后腰忽然被拍了两下,有个声音说:“这里禁止抽烟,长官。”
谢枕书手里的打火机差点掉了,他倏地回头,见自己背后坐着只黑猫。这猫不仅坐姿端正,还尾巴高翘,很是矜贵。
猫用苏鹤亭的声音说:“你好,我是1号小苏,又叫十字星的初代锁,也叫苏鹤亭之一小撮意识,”
它说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露出脖子上系着的皮制项圈,底下也挂着一枚十字星,正随着它的动作,在黑暗中一闪一闪。
第155章 夸奖
1号小苏并不理会谢枕书的注视, 它轻巧落地,真如一撮意识般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它说:“走吧。”
谢枕书捏掉烟,被它的声音蛊惑, 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收拾好心情, 问:“去哪里?”
小苏用它黑亮的猫瞳盯着谢枕书:“去找一个钥匙孔。”
谢枕书起身, 跟在小苏身后。没过多久,车站的灯光就缩成了一颗会发光的小豆子。黑暗越来越深, 猫又是黑色的,谢枕书几乎要看不清它了。
小苏说:“你怎么不问我找钥匙孔干吗?”
谢枕书道:“他做事情总有道理。”
小苏说:“什么他,是我, 是我啦。”
谢枕书把打火机丢回兜里, 顺着它道:“你做事情总有道理。”
小苏一高兴, 尾巴亮了。它回过头, 把尾巴尖甩来甩去,边欣赏边说:“你要多夸夸我,这样我才能更有力量。”
谢枕书不知道这个“力量”是指什么, 他甚至还没有搞清楚这只小家伙是怎么出现的,但是它活脱脱的就是猫化版苏鹤亭,连讲话口癖都一模一样。
有发光的尾巴在, 谢枕书前行的方向就不再模糊。他们走了一阵,谢枕书感觉到脚下的路变得很奇怪, 好像在上下浮动。
小苏停下脚步,把尾巴垂向地面,在尾巴尖碰到地面的那一刻, 蓝光大亮, 好似冰川苏醒。刹那间,奔涌的河流从谢枕书脚下经过。
小苏说:“看, 是人。”
那河水湍急,谢枕书站在上面没有看到任何人。他蹲下身,借着蓝光,发现自己和这条河隔着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河里蓝幽幽的,有一些光点如同银鱼,正在其中蹿动。
谢枕书说:“那就是人吗?”
小苏垂着头看底下,道:“算半个人吧,他们中有些人已经没有身体了,只能这样活着。”
谢枕书用指尖碰到河面,透明的隔层弹开一圈一圈的涟漪,让他周围空间荡起了细微的褶皱。他问:“是阿尔忒弥斯把他们上载到这里的吗?”
“不是,是我啦,”小苏趴下身体,卧在水面上,“我不想大家死,便想出这个办法,把大家从主神系统的存储库里偷了出来。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地地方,怎么样,想不到吧?”
谢枕书道:“好聪明。”
小苏的尾巴翘起来,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连连点头。它晃动尾巴时会带起一串荧光,如同黑暗中纷飞的细小蝴蝶,可惜这些光点碰到谢枕书的衬衫便会消失不见。它说:“这条河绕14区一圈,除了能存储意识,还能当路标,沿着它一直走,就能找到钥匙孔。”
他们便继续前行。
意识河流寂静无声,蜿蜒绵亘,从他们所处的位置还望不到蓝色的尽头。不知过了多久,谢枕书听见一些若有似无的低语。
“从前有只小熊,住在遥远的雪山里……
“它爱睡觉,经常从冬天睡到夏天。
“……梦里有许多朋友,它们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谢枕书听过这个故事,这是他儿童绘本里的故事,名字叫《灰熊塔鲁和它梦中的朋友们》。他停下脚步,问:“谁在讲故事?”
小苏道:“嘘——小声点,我们到厌光的地盘了,它们正在睡觉呢。”
谢枕书疑心自己听错了:这里怎么会有厌光?小苏像是知道谢枕书心中所想,纵身跃到一个信箱上,歪过尾巴,照给谢枕书看。
河流在崩坏的城市中穿行,他们正停在一处交叉口,距离他们不远处是一个露天广场,上面坐着许多谢枕书熟悉的身影,正是厌光。
这些厌光的外形和谢枕书曾经操控过的那只别无二致,它们或靠墙或仰躺,都在酣睡中。因为没有发声装置,所以它们连睡觉都悄无声息,像是一群雕像。不过奇怪的是,它们的脖子和手上都挂着很多头。
“哎呀,”一颗装死的头忽然睁开眼,斥责道,“你要照多久?快关灯,真没礼貌!”
小苏给谢枕书介绍:“这是飞头獠子,专门给厌光讲故事的。”
头见它不理自己,便叫嚷起来:“喂,臭猫,听见没有?快关灯!我在跟你说话啊。”
小苏说:“厌光没眼睛,我不想它太孤单,所以改了储存在十字星里的数据,把飞头獠子做成了它的故事机。”
谢枕书道:“你喜欢厌光?”
小苏说:“我不喜欢厌光……嗯,我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设计。记忆里有个词叫‘爱屋及乌’,可能是因为这个吧。”
它昂首望着谢枕书,眼神很是无邪,不逃避也不害羞。它只是苏鹤亭被分离的意识之一,搞不太懂情感,但正因如此,它讲话更加坦诚,几乎要把苏鹤亭心里话都放在这里了。
那边一直被忽略的飞头獠子气得乱跳,喊道:“别无视我!”
小苏关掉尾巴灯,说:“知道啦,你继续哄睡吧。”
飞头獠子果然滚了回去,继续自己的低语。它们喃喃的声音和谢枕书脚下的意识河流重叠,一同编织出一场奇异的梦。
小苏跳下信箱,在谢枕书的腿边蹭了一通:“我的库存有限,飞头獠子只能循环这一个故事,不知道厌光会不会听腻。走吧,别吵醒厌光,它们还没有到该醒的时候。”
谢枕书从没有被猫蹭过,垂眸看了一会儿。
小苏有所感应,说:“不好意思啦,忍不住,为了逃过检测,我只好把各项数据都往猫的方向调……”它突然瞪圆猫瞳,盯着谢枕书的裤腿,不可置信,“可恶!我竟然会掉毛?!”
谢枕书把它抱起来,它很轻一只,身体滑得像水,好像马上就会流到地上去。
小苏仰头说:“你抱我干啥?”
谢枕书道:“方便。”
小苏弯起尾巴,提醒他:“我会掉毛噢。”
谢枕书在抱猫一事上很青涩,把小苏挂在手臂上,又托起它的脚,一副不松手的样子。
小苏说:“好耶,跳来跳去确实费劲儿。谢啦,继续朝前走就好了。”
谢枕书对厌光的出现很好奇,便问:“为什么要造厌光?”
小苏道:“厌光会追光,我需要它们徘徊在这里,替我保护这条河。”
这里崩坏后只有意识河流会发光,谢枕书根据这点猜测,这条河应该是苏鹤亭在14区开始崩坏时造的,不然很难瞒过小丑等人的监视。
长官说:“保护?有人会来这里?”
飞头獠子的低语渐渐远离,他们又回到了寂静的蓝色幽光里。小苏前爪扒在谢枕书的手臂上,点一点头,道:“十字星里有36810关于14区的详细资料,这个世界其实不会崩塌,它只会在实验结束后变成废墟。我需要利用它,让只剩意识的人能在这里生活,但维持它运行的地点还在现实中的光轨区,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主神系统发现,我只好先发制人,造些小怪物来保护大家。”
谢枕书道:“你好厉害。”
小苏尾巴“叮”的一声又亮了,这是被夸后的表现。它声音懒洋洋:“是吧是吧,更厉害的还在后面,记得要继续夸我。”
它没有提自己为什么会想保护这些人,只是一个劲儿地甩着尾巴,在讲话的同时小幅度地拍着谢枕书的腹部,速度不快,跟它讲话的语调一样,都慢慢的。
谢枕书说:“为什么是1号小苏,还有2号和3号吗?”
如果有,他想找到它们,再把它们好好地还给苏鹤亭,他只要一个苏鹤亭就好了。
小苏道:“这可是机密,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叫1号,如果还有2号3号,它们得叫我大哥。不过一群猫你应该抱不过来吧,只有我一只够了。”
谢枕书想了一下那画面,自己浑身都挂满了猫,要是它们都用苏鹤亭的声音,他会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半晌后,他艰难地把思绪从猫小苏堆里拉出来,发现河流拐弯了。
蓝色河流流进了一条静止的城市河道中,像是流淌的颜料,把它渐渐铺满。谢枕书沿阶走下去,在台阶附近看到一只拴着的小船。
小苏轻轻挣扎几下,从谢枕书的怀里跳出去,落在船上。它舔了两下爪,说:“上船,这段路我们得乘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