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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彼时他已无可盼望留恋,心剑也蒙尘,而她却还是不熄的火。

    无望对不熄,能怎么赢啊?

    修士斗法,往往只差在毫厘,是一次犹豫、一点心念、一分踌躇。

    他慢了一寸,结局就是心口一剑。

    这么多年,他在归墟下把她那一剑翻来覆去地想,眼前浮现最多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冷硬如冰又炽烈如火的眼睛。

    一眼十年,念念不忘。

    可等到他终于满腔不甘地决定讨回他失落的过去,从无边的天川罡风里抢出一线生机,重见神州日月,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眼里却已没有光了。

    “我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他沉默了许久,“或许你会想找人倾诉一下?”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

    倾诉?有什么好倾诉的呢?事情不过就是那样,说来说去也是她亲手杀了所有族亲,无论是什么理由、无论当时她是什么状态,都不会改变事实,说出来反倒像是一种狡辩。

    她不喜欢给自己找理由。

    人人都说她冷酷无情,她认。

    做了的事为什么不认?

    做都做了,还怕承认吗?

    “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她语气很淡,有种不易察觉的倦意,“一夜之间,我的所有族亲都死在我手里。”

    曲不询等她说下去。

    可他等了半天,沈如晚都没再说一个字。

    “没了?”他挑起半边眉毛。

    沈如晚回头看他。

    “不然还应该有什么?”她反问。

    曲不询知道沈如晚冷心冷肺无心无情的名声为什么这么响亮了,见了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一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任谁都会觉得她冷血的。

    “你不会以为我会就这么信你冷心冷情吧?”曲不询抱起胳膊,侧身看她,目光灼灼,“你要真是没有心,在东仪岛你连看都不会看那个小章姑娘一眼,更别提特意关照;七夜白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世上任谁被捉去做了药人,也轮不到你这个丹成修士,你又为什么要来自找麻烦?”

    沈如晚神色骤然冰冷。

    “谁说我是在意了才这么做了?”她声音冷硬,“我闲着没事,出来找点乐子,全凭我心意,旁人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谁又告诉你我不是冷心冷情了?你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看见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曲不询只见过她现在的样子,最多见过她还在蓬山时的样子。

    他认识退隐后的沈如晚,见过少女时的沈如晚,可真正构成了她这个人的,却是那个灭家族、弑师尊,戾气伤人更伤己、斩遍神州不封刀的杀星。

    她是蓬山最誓不回头的剑。

    这把剑没有鞘,要么就此折断,要么向前。

    如今剑已蒙尘,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想剑毁人亡,只能宝剑束之高阁,任由风蚀虫啮、冷铁卷刃。

    他又怎么可能明白。

    曲不询抱着胳膊,目光幽晦地望着她。

    “好啊。”他并未被触怒,反倒语气轻松,“我是不了解你,那你今天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了解你一下?”

    沈如晚微怔。

    “什么?”她像是没听明白,又或是不太相信。

    “今天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他说,“我才不管什么恩怨道义猜疑,哪怕你今天说你当年是被你族亲哭着求着杀死他们的,我也信你。”

    他目光如炬,灼灼逼人,一字一顿,“只要你说,我就信。”

    十年前的那一夜风雪,她穿过茫茫雪原所持的那一盏青灯,还有寒夜里她眸中点点如碎雪的清光,重合在这无日月无晴天的碎琼里,门廊上莲灯垂烬玉堂寒,他灼灼目光如炬火,照破似箭光阴。

    只要你说,我就信。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她唇瓣微微颤着。

    “只要我说,你就信?”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低声重复,意味莫名。

    曲不询不错眼地望着她。

    沈如晚微微阖眸。

    “没有什么真相。”她神色如冰,断然转过身,“别再啰嗦了,有意思吗?”

    世事恰如一场轮回。

    十年前的雪夜,他不信她,十年后的碎琼里,她断然转身。

    曲不询猛然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声音沉冷,贴着她耳畔簌簌而响,“你根本不是滥杀嗜杀的人,你也从来不是冷血无情,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认?”

    沈如晚顿在原地,没有回头。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呢?”她声音干哑,像钝刀划过枯木,莫名刺耳,“你什么都不知道。”

    曲不询用力攥着她手腕,五指一分分收紧。

    “沈如晚,”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声音冷涩,竟无限悲凉,“你……是不是对很多人解释过,可谁也不愿意信?”

    沈如晚没有说话。

    曲不询心下一腔冰雪。

    这世上竟有如斯阴差阳错,无人信他时,她捧出满腔真心来信他,可他谁也不信,等到他来信她时,她已凉了心头热血。

    到头来,竟是谁也不曾信谁。

    “既然你已经失望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我这一回吧?”他沉默许久,终是开口,语气不咸不淡的,“再试一次,就一次,万一结果不一样呢?”

    他的侧影在昏黄莲灯下晦暗复杂。

    如果当年他再试着信一次,如果当年他愿意信她,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沈如晚僵立在那里,五指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衣角也皱成一团。

    曲不询低声说,“至少,我会听你说完。”

    沈如晚蓦然回首,神色复杂到极致。

    “好,”她说,“既然你非要问,那我就再说一遍,信不信随你。”

    曲不询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沈家多年豢养药人,十几年前我族姐带我去沈家禁地,那里至少同时有几十人被种下了七夜白。我算是沈氏的出众弟子,又专修木行道法,我族姐想带我一起熟悉族里的重要产业。”她紧紧抿唇,太阳穴边微微跳动着,忍耐到极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我不愿意,她和其他族人拿杀阵威胁我,我想走,就动了手,后来走火入魔……事情就成了你知道的样子。”

    “沈氏族灭是我做的,我族姐也是我杀的,修仙界一切关于我的传闻都是真的。”她面无表情地说,“我就是这么个人。”

    曲不询微微一低头,离她更近一点,目光骤然凝住,“你说沈家也在种七夜白?”

    沈如晚被他的问题问得稍稍愣了一下。

    这样的反应,她确实还从未见过。

    也对。

    从前所有听她解释的人都不知道七夜白,她也不能告诉他们,绕来绕去都像是狡辩。

    但曲不询知道七夜白。

    “对。”她顿了一下说,“很早就开始了。”

    曲不询心下一片豁然。

    万般心思到眼前,他竟然笑了一声。

    他从蓬山首徒一夜成为逃徒,她从好人缘到人人畏惧,竟都为一株花。

    七夜白啊七夜白,半生困顿都为了它。

    沈如晚听他笑,不由拧起眉头,神色乍然冰冷,猛地甩开他手,转身就要走。

    曲不询手臂蓦然一伸,揽在她身前,猛然一收,搂住她。

    沈如晚神容冰冷到极致,反手去推他,但他也用力,手臂仿佛铁铸般纹丝不动,用尽力气把她箍在怀里。

    “我知道你说得都是真的。”他垂下头看她,声音低低的,“我知道是真的。”

    沈如晚抬眸,冷冷地望着他。

    “因为我也经历过,我都知道。”他嗓音低哑,像是讽笑,每个字都如用力刻在金石上,“他们最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让你百口莫辩、积毁销骨。”

    沈如晚微怔地望着他。

    曲不询凝视她倦意难掩的眉眼。

    “傻姑娘,”他抬手,用了点力,从她眉心慢慢抚到鬓边,一点温热,“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认?”

    他说着,也不知是同谁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狠到刻骨,“记住,不是你的命,到死也不许认。”

    沈如晚怔怔然,眸光潋滟,不错眼地望着他。

    曲不询微微低下头,额头和她的碰撞在一起,他就这么贴着她的额头,眼眸和眼眸近在咫尺,幽黑的瞳孔里只剩下清晰的彼此。

    “不要认。”他说。

    沈如晚出神很久。

    她不知唇和唇是什么时候碰撞在一起,也忘了是谁先去吻的谁,在缠绵交错的呼吸里,她偶尔想起无边雪原上杀机冰冷的那一夜,想起风雪夜色里那个孤高冷绝、不可一世的人,也想起她为那个人落下的抹不完的泪水……

    可最后,什么都淡去了。

    长孙寒就像她遥遥无期的梦,和她少女时的所有天真快乐,连同性情大变后的最后一点希冀,一起埋葬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雪原上。

    眼前只剩下曲不询宽阔坚实的拥抱。

    那样切近又真实的温度,隔着十数年的距离,终于有人给她一个拥抱。

    忘了吧,她漠然地想,从前的腥风血雨满身戾气,和削骨蚀心的不甘心,还有那个如寒山孤月的少年天才,都放下吧。

    过去难以被她接纳,但是,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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