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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后来,两个人一个屋檐下相处,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好几年。

    顾听霜总是沉默的,冰冷的。是一个在黑暗的角落,扶着轮椅,腰背笔挺的阴鸷少年。

    偶尔他视线和他对上,顾听霜总是会将脸别到一边。

    再后来,宁时亭离开仙洲。关于他的印象,也只有周围官员的偶尔提及——“世子勉强能走动了”、“世子搬出了王府”……

    世子已经长大成人。

    他看不见,可是依然感受到了这股气息,认出了是他。

    顾听霜半跪在地上,抱着他。

    昔日瘦削的少年已经变得充满力量,锐利的眼垂下去,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没说话,他就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宁时亭。”

    “你冷不冷啊。”

    毒侵蚀着他的神志,生息在一点一点地消失、流走。

    顾听霜说:“你真可怜,快死了,还贪这点热气。我父亲他从来没牵过你的手吗?”

    他这样说着,可是抱着他的臂膊很用力。用力到微微有些发抖。

    这样挤着抱着,还是很温暖。

    “你看看我,你看不见了吗?”

    一声又一声,如同钝刀子切割。

    是恨吗?他还以为他夺走了他母亲的宠爱,扰乱了他的家庭;还是恨他作为一个外人恬不知耻地和他住在一个屋檐下?

    恨他,闯进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年月,以此觉得羞耻吗?

    尽管只有他知道那是假的,但他的的确确破坏了顾听霜的安稳年月,挤占了晴王府的一角,闯进了他封闭起来的独处时光。

    他的嘴唇动了动,但是喉咙也像是被冰冻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穷尽他的力气,这个梦再重来千百次,他依然没有办法发出任何声音。

    顾听霜跪在地上,死死地将他抱在怀里。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直至怀里人身体渐渐凉下去,一声压抑的低泣才猛然从喉间漏出。

    “你看……看看我啊。”

    最后一点意识随着这句话消散,金玉殿堂轰然坠毁,天空颤抖着,青烟在刹那间腾跃起,火光呈现灭顶之势。他短暂的一生次第浮现,那些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音容笑貌,恩师凝重的面颊,边关雪原上的风声……都在化作了强大的鬼手,将他拖进了无边地狱。

    第2章

    仙洲八千零一界,宁时亭十七岁。

    晴王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细雨微风,仙童排成两列等在院前,人人手里都撑着一把纸伞,为进府的人撑出一条干爽的路来。

    “都仔细点,公子不喜欢别人碰他。洗漱用具、里外出行,都要用专用的器具;王爷也说了,公子是恩公,以后在府里掌事的。懂了吗?”

    说话的是个小仙童。

    男孩子,皮肤白润,长得很秀气。一身墨绿色的仙袍裹得层层叠叠,一丝不苟,就和他这个人一样。年龄小,却透出一种带着稚气的一丝不苟来,动辄还会瞪圆眼睛瞪人家。

    告诫过家仆之后,听书才从袖子里掏出一方银丝手帕,叠成长方块儿,郑重地搭在手边。

    “公子下车吧,外面冷,还在下雨,您小心地滑。”

    帘子被撩开,宁时亭隔着一方巾帕,伸手握住听书指尖。

    听书才十二岁,身量也算不上很高,要踮脚才能托住他的手。宁时亭就微微俯身,迁就着他,一起下了车。

    天青画白底的伞罩上头顶,听书仰脸看过去。

    十七岁的年轻人一身繁复华丽的红衣,初秋的天气里,还带着披风,畏寒似的。

    这颜色鲜,更衬得他皮肤白。

    金冠和珠玉坠成薄网,挡住宁时亭一半侧脸,他抬眼只能看见他的下颌,白皙精巧,好看得不像真人。

    小雨中雾气重,天也快暗了。

    名为听书的小仙童努力去看,也只能看见珠玉纱罩之下的那双眼睛,淡而温柔,垂眼看过来,影影绰绰的。高冠之后的银发散落下来,带着非常浅的蓝。

    “回房吗,公子?”听书问他,“王爷说,一切都按王妃嫁进来的规格办。但是王爷突然要上战场,世子腿脚不便,送亲、迎亲都要委屈您。但是听书在这里,必不叫您受委屈。”

    那双眼睛弯起来,宁时亭在笑。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听书说:“不会和以前一样拖公子后腿的。若不是公子您在战场上捡回我,我也没有办法在今日见到公子,也没有机会服侍公子了。”

    小娃娃严肃地举高伞,尽力为他撑着。

    宁时亭伸手接过伞,另一只手仍然隔着银帕握着他的手,说:“走吧,先不回去,我们四处转转。”

    “今天是公子大喜的日子,公子不想先去婚房么?”

    听书问他,又想了想,给他找了一个理由,“好吧,王爷现在不在,婚房去不去也不是很要紧的事情。公子应该多走走,你身体不好的,我先带您熟悉一下王府,以后所有人都要听公子的。”

    众人屏退,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高一矮,不像主仆,反而像一对兄弟。

    听书走在他身边,叭叭地跟他介绍:“这儿好大的,我来了两个月还没摸清楚,公子,您身体差,南苑后边的猎山就别去了,那里头有七座仙山,什么飞禽走兽都有,您又不会仙法……”

    宁时亭安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听书说得口干了,暂停下来,跑去池塘边掬水喝。

    身后人轻轻说:“听书,找人把我的东西搬到东边书房里去吧。”

    听书回头,看见宁时亭手执白伞,微微仰头看着青色的天幕。

    雨伞挡不住细碎、密集的雨雾,薄薄的一层水珠覆盖了他的头发。轻薄的一层白雾坠在发间,让人想要伸手拂去。

    “公子喜欢看书,想住在书房边,当然可以。可是王爷说了,府上人不能再礼遇上怠慢您,头一夜至少得去婚房睡。不然等王爷知道了,府里的下人都要脱层皮。”

    听书有个好处,就是别人做什么,他从来都不会问理由。

    当遇见宁时亭的时候,这条就变成了铁律——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听书自己会给他找解释,并且坚定不移地相信着。

    这样的性子容易被卖,而他的确也是作为珍惜的冰蜉蝣精,在仙界被人转卖了无数次,最后才被宁时亭捡到的。

    听书喝完了水,重新回到他身边。

    小孩伸出手,想要像刚刚一样牵住他的手,可是看着他藏在珠翠金纱网后面的神情,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将手缩了回去。

    宁时亭向他递出银色的手帕。

    还是刚刚那条,银丝织成。

    仙洲所有人都知道,晴王顾斐音不爱法器,不爱奇珍异宝,唯独对银器情有独钟。晴王府上,大部分陈设都是银器。

    但是宁时亭是个例外。他是晴王的身边人,但是从来不碰银器,连赏赐的银甲胄也不穿。

    别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偶有听闻,也只知道,说晴王身边这位小美人是鲛人与凤凰的后代,极美,也极爱美,觉得银太朴素。所以晴王也准许他保留自己的偏好。

    听书低头看那一方手帕,纯银线做成的帕子如同月色,只是现在留下了非常明显的手印。

    沉黑的,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宁时亭的手洁白修长,握着走了这么一会儿,连薄汗都没有出。

    可是他碰到的地方就像是被毒虫爬过了,留下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色痕迹。

    “帕子丢了吧,你要是想牵着我,牵我的袖子也是一样的。”

    听书看了看手帕上的指痕,伸手把银帕叠了叠,将干净的一面翻到上面去,重新牵住他的手,喜滋滋的。

    “我不丢。别人画手帕,画扇子,要费力磨墨,还要挑选缎面。可是公子只需要银帕,以手作笔,就能画出点墨江山。我要把它藏起来,不许任何人看。”

    *

    落雨顺着房檐滴滴答答落下。

    “冷啊。这个鬼地方,比冬洲还冷。”

    偏远的院落中,一个侍卫骂骂咧咧地蹲下来,摆弄火盆。

    “得了吧,你这么胖了还怕冷,炭盆过来给我捎捎。”另一边的侍卫也出声了,高瘦的一个人,搓手哈气,“我以后再也不再这个鬼地方当差了,可是运气差,又分不到好的主人去伺候,哪怕我跟着听书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呢?”

    他轻蔑地往房里看了一眼:“都比在这里好,一天天的,守着晦气。”

    这地方本来也没人当差,如果不是新人入府,里里外外都要做好功夫,也不会有人被分到世子府来。

    外边冷,雨水带来凉气,屋里更冷。

    轮椅上冰得像是能冻住,房内的少年脸色已经冻得十分苍白。

    对于外边两人的话语,他似乎充耳不闻,只是垂下漆黑的眼睫,把玩着指尖的皮筋——那是小孩常玩的东西,取自九色鹿死后不腐不烂的唯一一根筋脉,连凤凰火都烧不掉。

    他的沉默引发了外边人的兴趣,瘦高侍卫故意调转炭盆,用脚往他的方向踢了一把。

    “世子冷么?也想来烤烤火么?”

    顾听霜抬起眼睛,微微眯起,沉黑的眸中无波无澜。

    瘦高侍卫继续逗他:“世子还不知道今儿有什么事吧?王爷迎了新人进门,都说蝎子的尾巴后娘的心,我看世子您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好过。现在还有得火烤一烤,你今晚上要是再把那头狼崽子招进来,让它尿在桌椅上的话,您就自个儿用冰水洗吧。”

    胖侍卫也插话说:“听说那宁公子长得好得很,鲛人和凤凰的后代,比狐族还美。这么一个小美人,年纪轻轻的当了小后娘,说出去也不好听。王爷说是让他以“恩人”礼遇入府,实际上流程都是按照当年大婚的架势办的。连新房,都设在当年王妃的故居中呢。”

    那一刹那,不言不语的少年突然瞳孔收缩,眼神阴冷了几分。

    两个侍卫还在讨论今天新进府的人,彼此暧昧地笑着,又有点酸溜溜地说顾斐音“艳福不浅”,鲛人生来身娇体软,也不知道“咂摸起来是个什么滋味”……

    话讲到一半,他们蓦然停了下来。刚刚还没个正型,接下来就尴尬地站起了身,望向了院门口。

    白伞红衣,伞面微微往里倾,伞边抬高,露出伞下人的面容。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童托着年轻人的手,安静地立在微濛小雨中。

    他身形修长纤瘦,腰背笔直,执伞的手指如同葱根一般。珠玉纱罩用金钩勾在银白的发间,遮住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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