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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发源地的梁山,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大刀阔斧的装修改造:罗天大醮建起来,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 那石碑供在最中央;忠义堂的牌匾换了个更加金灿灿的,山上山下的路修得又宽又平, 连断金亭那古旧的砖瓦,也全都给换成了崭新锃亮的。三关上下, 黄钺白旄, 青幡皂盖,绯缨黑纛, 正中是杏黄的“替天行道”迎风招展, 两侧是浅显易懂的对联:“常怀贞烈常忠义, 不爱资财不扰民”,萧让手笔。
武松静静看着外面忙得热火朝天,心里没来由的焦躁。算起来, 老天爷也不容他跟自己的女人早些团聚, 山寨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忙碌, 他虽然用不着搬砖运土的出体力,但身为“天罡”,怎么着也得给足了神仙面子, 做醮做法事的时候,一丝不苟地替他宋大哥背背书,告诉老天爷,梁山这伙子兄弟绝非寻常土匪,那是要做大事的。
况且,一旦他流露出“请假去东京”这么个意思来,无一例外的遭到众人嘲笑。当然没人敢当面嘲他,但话里话外流露出的意思都是,身为顶天立地男子汉,又光荣地被老天选中为替天行道的战士,这时候开小差想女人,以至于想早退旷工,简直太丢梁山好汉的脸——东京那位潘大嫂不也位列一百八人之一了么?她还嫌不够,还要把武松也勾去?
武松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氛围。他自恃心胸宽广,心里盛得下无数豪杰之事,如何盛不下一个女人。但若真的直言不讳,坦承自己心里有女人,那就不光是他的问题。东京暗桩里那位不安分的小娘子,本来就没什么贤惠淑贞的名声,这下更得让人当妖精祸水对待了。
于是将心思掩起来,人家再问的时候,便只是笑笑:“我也并非一定要去东京。我的女人自然跑不了,等闲时递封信,让她回来完婚便是。”
大家对他这句霸道的宣言十分满意,满口赞他心如铁石,是好男子。
但武松心里依旧不得舒坦。这日大吹大擂的宴席完毕,终于寻个机会,忠义堂里逮着半醉的宋江,诚诚恳恳地问一句:“大哥,江南方腊已经反了,咱们约定要响应的,是不是得早做准备?”
宋江人半醉,心思转得有些慢,愣了一愣,才笑道:“当然当然,你瞧咱们眼下这军容军貌,不是准备得挺好么?”
一面说,一面给他塞碗酒。
武松给老大哥面子,谢了一声,一饮而尽,这才又说:“但咱们眼下……”
宋江笑道:“兄弟,知道你是去江南和那方腊结盟的,此时心急一些,也属寻常。但你看看,咱们寨子里出了这么大喜事,上天——上天昭告,咱们聚啸山林虽非得已,却也是位分天定——那方腊要反之际,不也用造势?要是他们那里也来了个天降石碑,你看他会不会喜得日日大吹大擂,恨不得日日睡在那碑上?人家会理解咱们的……”
“可是那董蜈蚣报说,朝廷有意派十节度带兵征讨……”
宋江眼神似乎清醒了一刻,随后呵呵一笑:“那算什么,咱们能对付——单凭二郎你一个,我看,顶他们千百个人!”
武松不再说话,笑道:“大哥醉了。”
宋江笑道:“可不是……一年难得几回醉,你再陪我喝一碗。”
武松没办法,直被宋江灌了五六碗,这才脱身。
倒是也理解老大哥的喜悦之情。一辈子想着光耀门楣、忠君报国,眼下老天爷给了这么大个鼓励,他没喝得日日烂醉如泥发酒疯,已经算是很有自制力了。
其余的兄弟也愈发团结友爱了起来。毕竟都是上天选定的星魁,上辈子说不定是一个岗哨里当值的神仙,眼下“重新相认”,义气空前同涨。就连那些被赚上山、被俘上山的,此时也终于认清了命运:兜兜转转,原来梁山才是自己的归宿。
譬如朱仝,当初是被李逵坑上山的,上山之后没跟李逵说过一句话。这会子借着酒意,也终于跟李逵狠狠碰了一碗,大着舌头道:“姓李的,你说老天爷怎的——把你安排成我兄弟!”
李逵呵呵大笑,刚要说两句埋汰的话,旁边几个机灵的连忙把话岔开,笑道:“要么叫天机难测呢!朱大哥,回头你要是做梦上了凌霄殿,可得好好跟玉帝老儿抱怨一番。”
阮小七远远望着那石碑,叹口气,半碗酒洒地上。
“想不到晁天王竟不在星宿之列,倒留下我们哥仨,白占了三个位子。”
顾大嫂则怏怏不乐,撅着一张厚嘴,地下啐一口。
“凭什么我男人在我前头!老娘给寨子里立功还不够吗?哼!”
旁边她男人孙新洋洋得意:“娘子休要愤怒,虽然星位天定,你到底是女人家,榜上有名已是难得,这个夫为妻……”
顾大嫂一瞪眼,孙新赶紧识趣地吞下那个“纲”字,赔笑道:“你看你如今也有了娃儿了,这往后打仗杀人的,总不能带着我儿子一起去吧?只能留在后头。所以往后呢,给山寨立功,还是我多些个。老天爷因此让我往前了一位。”
顾大嫂气哼哼,想想也是,一碗闷酒灌下去。
旁边孙二娘赶紧给劝住了,小声笑道:“别多喝,小心没奶。”
鲁智深满身酒气,一座肉山,跟武松擦肩而过,晃一晃,住了脚步,见了武松就乐。
大着舌头说:“嘿嘿,你——你在洒家下面。”
武松:“……”
懒得理他。不就是石碑上的排位比他同一位吗?哥俩平日里打架不分胜负,这一个位次的差距,多半是看在他的年纪上。尊老爱幼是美德,不跟他计较。
鲁智深却兴致盎然,摇摇晃晃的再强调一句:“洒家在你上面。”
武松远远指着那石碑,面无表情地宣布:“林教头还在你上面呢。”
鲁智深一惊一乍:“啥?洒家倒没仔细看……咳,让着他就让着他罢了……洒家倒要好好瞧瞧,谁在林教头上面……”
说着,踉踉跄跄的朝那石碑去了,抻出脖子,睁大眼睛,细细研究起来。
武松懒得提醒他,那石碑上写的是蝌蚪文,他可看不懂。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写的是寻常字儿,大和尚也识不得三五个。
果然,鲁智深瞪着眼睛看了半晌,才发现半个字不认得,骂一声直娘贼,自己走了。
被鲁智深这么一勾,武松却忽然也好奇起来。石碑一直被供得同同在上,他扫过一眼,可却没看仔细过。这会子借着点酒意,忽然十分想弄清楚,自己的名字,写成那“蝌蚪文”,却是个什么样儿?
她的呢?
于是也追随鲁智深的脚步,凑到那石碑前头,仰起脑袋,使劲梁梁眼睛,仔仔细细地从最后一行读起来——第一行太同,看不见。
当然完全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