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她挂断电话,和妈妈一起扶着爸爸走向彩超室。
刚做完,彩超结果已经传到了主治大夫的办公室电脑上,只是半个小时后才能打印,护士告诉她,可以先回去复诊了。
小伟的电话没有再打过来,陈见夏也没有担心,倒不是因为他们都在“国家政府机关办事大厅”,而是因为,对方是李燃。
十年不见,即便是至亲,也无法确定对方的心性会变成什么样,但见夏莫名确定,李燃还是那个李燃,会犯浑,会把银行账号写在纸上然后故意写错来逼她联系他,抢她弟弟手机联系她……
她没空多想了,已经走到了传染科主治医师的诊室,见夏父亲坐着,她和妈妈一左一右陪在旁边。
大夫看片子看了很久。郑玉清有了不好的预感,泪盈于睫,见夏默默牵住了她的手,左手还在隐隐作痛,但见夏用了最大的力气,握住她。
“你门静脉上,有阴影,”大夫摘下眼镜,用桌上的眼镜布擦了擦,好像阴影是因为眼镜脏了造成的错觉似的,重新戴上,还是同一句话,“门静脉上有阴影,这个位置……这个位置有点危险,我给你开单子,马上去做核磁吧,今天这个点儿了,可能排不上,排上就立刻去做。”
他制止了郑玉清进一步的询问:“先做,做完了再说,现在只能看见阴影,有事没事、有多大危险,都不是我说了算,去做核磁。”
陈见夏让他们俩慢慢走,自己狂奔去自动缴费机上交钱,又狂奔去了放射科,喘着粗气把单据交给导诊台的护士,问,今天还能排上吗?
护士瞄了一眼,“估计排不上了,除非今天排你前面的至少五个人退号不做了,否则等明天吧。”
他们默默无言地坐在等候区,一直等到“今天”彻底没了希望。
陈见夏登录内网系统提交事假申请,她本年度还有十三天的年假,见夏一口气再请了四天,直接请到了周五,连上周六日,希望能在这期间将爸爸的身体查清楚,未来如何,至少心里有个底。
hr那边迟迟不批。
陈见夏打电话过去,竟然是betty这个级别的人直接接的,她语气十分微妙,“jen,你确定吗?”
“发生什么事了吗?betty,你有话直说吧。”
“……没什么。对了,serena下周可以轮岗了,她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申请调岗,就在刚才,她说想离开你这边,去业务部门。”
见夏还想着那块长在爸爸身体里也笼罩在她头上的阴影。
她敷衍道:“好事,管培生就应该去公司最核心的几个部门多锻炼,项目本身设定一年轮岗期的意义不就在这里吗,frank想培养全方位了解公司的未来领导人,等她正式发邮件我会批的。betty,我要说的是我请事假,hr没批。”
“好吧,那……有些事,就等你休完假再说吧。”
好像没什么信息量的一通电话,陈见夏已经预感到许多不妙的气息——她从周末到周一都没收到几封工作邮件,serena一定是嗅到了什么于是申请转岗,betty在等她“谈谈”……
然而奇妙地,她反倒镇定了下来。因为betty阴阳怪气地喊她,jen。
这才是跟了她十年的名字。
回到家,两个老人都蔫蔫的,见夏说要不我来做饭吧,简单吃一点。
上学时候陈见夏一直是吃食堂的。国立大学的学生公寓并没有想象中“豪华”,只是普通宿舍,没有厨房。回字形建筑围绕着绿枝繁茂的天井,两人一间,陈设也普普通通,学生们踩着拖鞋短裤、端着各种颜色的装满洗漱用品的脸盆去公共洗漱间,一天洗三四次澡,还是洗不净黏腻的汗水。
热带从不失约的大雨把楼梯也浸润出了年岁,他们常常站在门廊下,看大雨给天井中蓬勃的植物上色,不够绿,还不够绿,再泼一点,浓墨重彩。
工作之后,不加班的夜里,她常常给自己做饭。不只是为了大幅降低生活成本,更是放空的方式。现代人类要戒断手机,唯一的办法除了做饭就是剥小龙虾。手机里装着人对他人生活持续不断的揣测、窥探欲,也装着她许多无用的思念。
见夏在厨房给西红柿切十字,焯水,泡冷水,成功剥皮,然后在电饭煲里放入生米、水、盐和橄榄油,将剥了皮的西红柿放在最上面,盖上盖子。
她知道爸爸有忌口,就着家里已有的食材做了很多在爸妈眼中奇奇怪怪的饭菜——的确都是乱来的,平日生活养成的一点乐趣,怪却不难吃,老两口成功被转移了注意力,专心研究起,这都是啥玩意儿,香菇怎么能和黄瓜一起炒?西红柿放在大米饭里焖是几个意思?
陈见夏破天荒跟他们讲了许多自己的事情,不是电话里被问到不耐烦时敷衍的应答,她讲她轮岗时去仓库体验理货,财务分析分析的究竟是什么,最近公司里面正在内斗——爸爸的公务员病又上身了,才听几句就忍不住给她讲道理,要明哲保身,要灵活机动,不要随便站队,做好自己的业务,凡事留一线……
全是用不上的废话。但她没反驳,静静把主场还给父亲,做一个虚心听讲的女儿,时不时讨教几句,让爸爸发挥更多一点。
哪怕片刻忘记门静脉的事情也好。
见夏刷碗的时候蓦然想起,自己晚饭后在俞丹家主动请命,刷得飞快,俞丹把热水壶提过来之前,她已经将苦肉计演完了,通红通红的手展示在班主任面前,无声地说着,可怜可怜我。
新家都有冷热水龙头了,想必俞丹也早就搬离了老房子,只是见夏妈妈总是舍不得开燃气热水器,动不动就断电源,她这次洗碗,水依然是冰冷的。
陈见夏懒得和郑玉清争辩了。冷就冷吧,这双手曾经乞求俞丹垂怜,现在又帮她连接到心心念念的人。
冻死你算了。她盯着左手。
晚饭后郑玉清神色又有些不对,满身的汗,仿佛身上起了火。见夏按医嘱把中西医开的药混着都给她吃了下去,又让她吃了四分之一片倍他乐克,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安慰剂作用,她的汗消下去了,嘴里念念叨叨的胡话也停下了。
郑玉清在卧室铺了块地垫打坐,陪在老公旁边。
小伟回家的时候已经八点二十,爸爸睡着了,客厅里只有陈见夏坐在沙发上用电脑查门静脉癌栓的各种信息,还加了两个微信病友群。
小伟连羽绒服都没脱,带着满身寒气一屁股坐在见夏旁边,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屁快放。”陈见夏说。
她脸臭,一开始是被刚才查到的信息给吓得,现在是为了掩盖某种期待。
“晚上燃哥请我吃饭了。”
……燃哥?
陈见夏合上电脑,放在茶几上,从行李箱摸出半盒茶包,给自己泡了一杯,又坐回到沙发上,端着杯子看着小伟。
“别让我一句一句问。”
小伟在车管所看见那个漂亮姑娘的时候并没害怕,她瞅他,他也瞅她,谁怕谁?
姑娘先气不过,跑来发难,问他你瞅啥,你还有脸了?
等于敲响了北方人打架的战鼓。
但小伟极为迅速地偃旗息鼓,因为这次这个姑娘身边站着一个比他高了一头的男人。
陈见夏忍不住打断:“你怕他个儿高?”
“我怕他有钱,”小伟叹气,“看着就像有钱人。”
“那你应该接着挑衅,然后让他把你打一顿,打完验伤讹他五万,毛毛雨。”
小伟开始觉得屋里的暖气烧得太热,但依然没脱羽绒服,见夏不解——他都开始顺脖子淌汗了。
“你怎么不换衣服?”
“让你给吓的呗,”小伟恶人先告状,“你看你,我刚提两句燃哥你就跟吃炸药了似的,你咋这么冲?”
见夏愣了愣,是有点失态,她正准备调整一下,听见小伟没心没肺地笑:“我就说你俩肯定有事儿。”
小伟兴奋不已。
办事大厅里,小伟慌不择路给陈见夏打电话的时候,李燃朝他伸手,意思是,电话借我一下。
“是你姐姐吧?我认识她。”李燃轻声说。
于是小伟就这样愣愣把电话交了出去。他虽然蒙,但听只言片语也明白了,这个人和陈见夏的确认识。
李燃没有拉偏架,他留下了小伟的电话号码,劝住了姑娘,然后对他说,大家各自去办事,办完了出来聊聊。
小伟说到这里,又卡壳了,陈见夏心中暗暗觉得不妙:“你们都聊什么了?”
“没、没聊啥,就是说你俩以前是高中同学,问问你最近好不好,结婚没有,在哪儿上班之类的。我还真不知道你有没有男朋友,你们公司叫啥,平时我也没往心里去,让人家问得跟个……傻子似的。自己家人的事儿,啥啥不知道,多丢人。”
小伟忽然开始摸羽绒服的兜,摸了几遍没摸到,忽然起身:“天,姐,我好像忘拔车钥匙了!”
见夏无语,“那你快去吧,新手刚提车,正常。你停楼下了?这么短时间,应该没人偷,赶紧去。”
小伟点点头,忽然问:“姐,你不想看看新车吗?”
“在店里不是看过了吗?”
“我带你在小区里兜一圈。”
“试驾时候你不是带上我和菲菲了吗,大晚上的折腾什么。”
“那辆不是这辆,那是展车,这辆才是我……是咱家的!都不是一个颜色!”
陈见夏觉得他有病,但反正还没换居家服,她也想透口气,找个理由忘记刚刚在网页上看到的一切关于门静脉癌栓的信息。
“走吧,等我把棉服穿上。”
陈见夏走出单元门,看到一辆幽蓝幽蓝的宝马m5停在小区环路上,车内灯还亮着,没有熄火。她没当回事,转头去看小伟:“你车停哪儿了?”
小伟说:“姐,我先上楼去了。”
“上哪儿去?!”
陈至伟朝她心虚一笑,那个笑容非常熟悉,小时候看春晚,陈佩斯在给皇军带路的小品里就是这么笑的。
她听见背后车门开启又关上的声音——的确是好车啊,这厚重的声音,跟小伟试驾的那辆的确不一样。
陈见夏把手揣进棉服口袋,转过身,李燃站在路灯下,呼出的白气在夜色中袅袅上升。
宽宽松松的短羽绒服,和他上学的时候一样,轮廓还是少年的模样。
“你应该不会生气吧?”李燃问。
“生什么气?”
“觉得你弟弟把你卖了,然后一跺脚转身就走什么的,”李燃叹口气,摸摸后脑勺,“就……电视里演的那种。你不是说我霸道总裁吗,我去看了,都这么演的。”
陈见夏尝试面无表情,却连一秒钟都没坚持到,笑了。
李燃原本讲话时候眼睛是看着路灯的,像一条心虚的狗,听见笑声,才犹疑着、将眼神落在陈见夏身上。
随便披了件爸爸的棉服、穿着妈妈的棉拖鞋的陈见夏。
“我见到你很高兴!”她隔着一段距离,大声喊。
李燃问,真的吗,陈见夏?
陈见夏点头,这么冷的夜晚不应该掉眼泪,泪水会像故事里的人鱼一样立刻结成珍珠的。
但她还是哭了。
“谢谢你给我找台阶下。”
“谢谢你关心我的手。”
“谢谢你来见我。”
陈见夏哭着说,谢谢你。
我非常非常,想念你。
第六十六章
落大雪
车经过了新修的江桥,开去江北又开回来,李燃说,九点钟江桥的主灯就关闭了,还好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