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闻玉想起过去在沂山,有时也能看见被人丢在山里的孩子,她那时还问过闻朔这世上怎么会有父母这么狠心,舍得抛弃自己的亲生孩子。闻朔没有回答她,只是摸着她的头叹了一口气。
正想得出神,那小沙弥已停了下来:“好了,姑娘答应要替我扫了后面的三十级石阶,可不能反悔。”
闻玉吐出衔在嘴里的草叶,站起来拉伸一下筋骨,正要撩起袖子履行承诺,忽然瞧见了站在身后的卫嘉玉:“……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
“这位公子从小僧说雪云师伯那日的行迹开始,就已经在啦。”小沙弥双手合十,大公无私地揭露道。
卫嘉玉叫他戳破,也不显得尴尬,反倒还有些无辜地瞧着她,像是在说:几句话间,可不就是刚来不久?
闻玉于是将手里的扫帚塞给他:“既然你也听了,这三十级台阶便你我各扫一半吧。”
卫嘉玉:“……”
等两人合力扫完台阶,已经是傍晚的时候了。三十级台阶虽是不多,但全部扫完也还是花了些力气。这山道狭窄,两旁虽是绿树成荫,但秋季还有些闷热,仍叫二人都热出了一身汗。
闻玉撩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大喇喇地坐在刚扫干净的台阶上。小沙弥给他们取了一碗水,她拿起来喝了一半,又递给站在一旁的卫嘉玉。
卫嘉玉不接,只说不渴。闻玉看了眼他遮得严严实实的领口和整整齐齐的衣衫,要不是见他额头沁出的薄汗和因为闷热而微微透出些红润的脸颊,就当真要信了他这番鬼话。
“你坐下。”她对他说。
卫嘉玉垂眼看着脚下的石阶,显然不太愿意。闻玉于是又说:“这几级石阶可是你自己扫的,莫不是你也知道你扫得不够干净?”
卫嘉玉动作一滞,余光瞥见还站在不远处擦着护法院外两只石狮子的小沙弥,到底小心地卷起一段袖子,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闻玉对他这反应很是满意,第二次将水碗递给他。这碗里的水应当是山泉水,清凉无比,就连碗上都沁出了一层水珠。卫嘉玉却还是不为所动,仍是摇头:“我不渴。”
闻玉依旧伸着手,严肃地问:“你是不是我兄长?”
卫嘉玉一愣,他这是头一回听她喊这声兄长,差点以为她是知道了什么,谁知她看着他问,“你我既然是兄妹,同喝一碗水又怎么了?”
卫嘉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神情严肃,大有一种兄妹情谊深不深,这碗水里见真章的架势。他无奈低头,唇瓣刚贴上碗沿喝了一口,便又听她冷不丁地说:“这头我刚喝过。”
卫嘉玉贴着碗沿的动作一顿,他喉头一动,将一口水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这才转头看着她:“你刚才是贴着另一头喝的。”
闻玉见没有骗过他,露出几分遗憾:“你竟然真的会记这种事情。”
第26章 育婴堂
自从那日姜蘅来过无妄寺, 临走前留下药方,虽不能替闻玉解毒,但对压制她体内毒性也有些作用。闻玉生平最恨喝药, 那日之后天天叫卫嘉玉盯着喝药,连着喝了几天, 连卫嘉玉都不太想见了, 苦得了无生趣时甚至怀疑过这位姜师妹究竟是来找卫嘉玉报恩还是报仇的。
但姜蘅来过一次, 百丈院总算也不再故意找她麻烦, 严兴对她虽仍有怀疑,但苦于暂时没有证据, 也终于不再整日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想要做些文章了。
过了几天, 又到了该去怀安堂看诊的日子, 闻玉目前嫌疑尚未洗清,按理说不能轻易离开寺院, 不过那天在院里的恰好是祁元青,他听了卫嘉玉的来意之后, 答应得很是痛快:“卫公子放心,到时候我亲自送闻姑娘走一趟。”
第二天一早, 西厢房的小院外果然便多了一驾马车。可惜姜蘅今日不在医馆, 一行人扑了个空,于是只好打道回府。回去的路上祁元青突然提出有些事情要办, 请闻玉在这附近的茶楼里稍等片刻, 他去去就来。
闻玉不疑有他, 随他进了附近一家茶楼, 祁元青替她挑了个雅间, 又派人在门口看守, 临走前客气地表示她可以点一些喜欢的点心,自会有人付账。
闻玉果真也很不客气,一口气点了十几样,还怕没等点心上齐,祁元青就回来了,到时候便只能退了。
好在茶楼像是比她还担心这一点,伙计进进出出好几趟,一口气将她点的东西铺了满桌,最后一次雅间门叫人推开的时候,闻玉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有?”
她抬头一看,却发现房门外站着个熟面孔。南宫仰看着一桌子的茶点,疑心这屋里起码坐了十个人,但左右一看也不过就她一个:“这都是你点的?”
闻玉见了他起先还有些意外,但见外头的守卫竟没阻拦,就这么放他进了屋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时冷下了眉眼:“祁元青算计我?”
南宫仰见状忙解释道:“是我托元青帮忙,想法子让我见你一面。”自那日他叫纪城带出无妄寺后,便一直记挂着她的安危,心中也有些愧疚,“他们说你现在是九宗弟子,这是怎么回事?”
他说完见闻玉警惕的目光,瞬间又一激灵:“我什么都没说,你大可放心。”
闻玉狐疑地看他两眼,见他说得不像假话,好像当真是担心自己的安危,神情这才有所好转,似乎对他放下了些许戒备,默认他在屋里坐下来:“你找我有事要说?”
之前跟祁元青纠缠两天说要来看看的是他,这会儿真见到了眼前的女子,确认了她安然无恙之后,南宫仰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了。自从护心堂失火那天之后,这还是二人第一次碰上,他想了半天才问:“他们说有关那晚的事情你都想不起来了?”
闻玉话不多说,开门见山道:“那天晚上在后山究竟发生了什么?”
南宫仰目光躲闪道:“不就是卷宗里说的那样?”
“你用这话糊弄我?”闻玉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护心堂和护文塔这么近,起火的时候你们在干什么?”
南宫仰见她紧追不舍,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他本就心中有愧,这会儿更不能看着她的眼睛说谎,于是只好说了实话:“那天晚上有人闯塔。”
“那晚巡逻时有两个弟子擅离职守,有人趁这个机会混了进来,中途打晕了同行的守卫,将人扔在林中。好在我们发现得早,一察觉不对就立即派人守在护文塔附近,又带人进塔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可惜已叫他跑了。等回过神时,护心堂已经起了大火,我怕护文塔再有意外,不敢随意抽调人手,只好派人立即去寺里通知救火,这才耽误了时间。”
难怪夜里护心堂的打斗声也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那晚果然曾有其他人到过后山。
“为什么那晚的卷宗里没有提到这个?”
“错金山庄负责确保护文塔安全,那晚是山庄弟子擅离职守在先,最后护文塔虽安然无恙,但到底不能算是光彩,要是叫百丈院的人知道,必定会对此大做文章。”南宫仰有些愧疚,护心堂起火一事虽与错金山庄无关,但是错金山庄为了掩盖那晚护文塔守卫的失职,抹去了部分实情,使闻玉成为了那晚后山唯一的嫌疑人。
要是放在几天前,闻玉知道此事必定要翻脸,可不知为何,她现在听见,竟还能算得上心平气和:“算了,你也只能证明那晚还有人来过后山,不能证明护心堂的事情与我无关。你愿意跟我说实话,总还不是太坏。”
她问完了想要问的,拿起桌上一块白白糯糯的桂花糕放进嘴里,嚼了几口发现入口软糯清甜,不由得眯了眯眼睛,似乎心情又有些好起来。
南宫仰听她说自己还不是太坏,像是并不怪罪自己,一颗心五味杂陈,瞧着她的目光便又复杂了些:“你之前没吃过这桂花糕?”
“我们那儿没有这东西。”
“南边就是这样的点心多,等到了春天,还有槐花糕、桃花酥、乌米糕什么的。”
他说这个,闻玉果真有了兴趣:“和这个差不多?”
南宫仰其实不大爱吃这些,他小时候嫌这些糕点甜,觉得甜的东西只有女孩子爱吃,每回总要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这会儿闻玉问起来,竟一时语塞,恨自己往日里没有多留心,于是只好说:“总之都是甜的,你要是喜欢,我下回可以叫家里的厨娘做好了给你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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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玉没在怀安堂碰见姜蘅,是因为姜蘅这一天去了城西的育婴堂。
住在这儿的大多都是女孩,最大的已经有十五六岁,最小的还在襁褓。平日里怀安堂的李嬷嬷照看她们,无妄寺的僧人们每个月也会送些银子过来。姜蘅有一次到这儿来替一个小姑娘看病,从此之后,她便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帮着送些女孩子能穿的旧衣物。
这儿的孩子很喜欢她,她因为相貌普通,性子又内向沉闷,所以不爱与人打交道,倒是在这儿的时候笑得多些。
她今天在院里帮着李嬷嬷一块晾衣服,一边听她絮叨:“……你不用每次都带这么多旧衣物过来,孩子们衣服都够穿,我看那些料子分明还很新。”
“我正好也准备裁两身新的。”
李嬷嬷听了这才开心一些:“新的好,裁两身鲜艳点儿的,哪有小姑娘穿得像你这么素净的。”李嬷嬷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她今日头上戴了新的珠花,不由得眼前一亮,“这么久了,倒是头一回见你戴这些,可是有什么喜事?”
姜蘅叫她问得脸上一红:“没有。”
李嬷嬷是过来人了,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好好好,没有就没有吧。但要我说呀,姜姑娘你可得将眼睛擦得亮一些,得找个配得上你的。”
姜蘅听见这话,却微微垂下眼:“真的没有,就是有,那也是我配不上他。”
“什么叫配不上,”李嬷嬷听了这话可不高兴,“你是嬷嬷见过最心善的姑娘了,哪家娶了你,那是哪家的福气,全天下没有你配不上的。”
姜蘅抿唇一笑,她将手上的衣服晾好了,一转身余光瞥门口有个身影,她朝门外看去,不由吃了一惊,差点没拿住手里的木盆子。那人也瞧见了她,也像愣了一愣,不过倒是没有她这般失态,反倒同她颔首打了个招呼:“姜师妹。”
卫嘉玉头一回来这育婴堂,听说他是雪云大师的朋友,李嬷嬷便领着他在这育婴堂里走了一圈。这儿地方不大,前前后后几间屋子,一转眼也就走完了。
路上卫嘉玉问了几句和雪云大师有关的事情,李嬷嬷回忆着那天最后一次见到雪云的情景,叹了口气:“上一次见到雪云大师,他还好好的,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那一阵四娘染了风寒,雪心大师开的药已吃完了,他去探望了她,又说等回去寺里,会叫人再送药来。”
“走的时候可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李嬷嬷回忆道,“他那天晚上本来像是也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临走前我把先前寺里不小心送错的药交给他,托他一块带回去,所以他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送错的药?”
“送药的师父多送了一包药,我看和四娘平日里喝的不一样,想着应当是混在里头放错了,就托雪云大师带了回去。”
既然如此雪云回寺时手里应该是提了一包药的,但他回到无妄寺,没人提到他手中提着药的事情,那包药叫他放在了哪儿?他到了之后并没有直接去护心堂,而是先去了别处?
卫嘉玉谢过老嬷嬷,又从后面绕回了堂前,发现姜蘅还在,只不过看样子有些心不在焉,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在廊下,又如惊弓之鸟一般瞬间绷直了背,略显局促地站起来:“师兄……”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师妹每次见他目光总有些躲闪,像是十分怕他。卫嘉玉在心中默默反省了一下,可他既想不起自己何时帮过她,也不记得自己是不是何时责骂过她。他尽量用一种十分温和的声音同她说:“先前闻玉的事情还没谢过姜师妹。”
姜蘅听了只端正着神情摇了摇头,并不应声。
卫嘉玉无奈,又问:“闻玉上回毒发醒来忘了一些事情,依师妹看,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她想起来?”
提到解毒,姜蘅的神情又有些不一样了,她像是迅速从一个内向师妹变成了一个经验老到的大夫,沉吟片刻后回答道:“如果是短暂的想不起一些事情,很难确定病因。或许是受到刺激,又或许是伤到了头。有些人或许时间长了自然就会想起来,有些人或许再经历一次当时的事情就会想起来,还是要看具体的情况。”
卫嘉玉听完这话若有所思,随即想到什么,又道:“我还有件事情想请师妹帮忙。”
姜蘅叫他这样认真地看着,不由得有些紧张:“师兄请说。”
卫嘉玉莞尔而笑:“闻玉怕苦,师妹可有法子将她现在所服的汤药制成药丸方便服下。”
姜蘅头一回见他对自己笑,心跳漏了一怕,有一瞬间的失神。等醒过神来,又有些慌乱地转开眼,也不知自己答了个什么,脑子里昏昏沉沉的,随即便听他说:“那就多谢师妹了。”
等卫嘉玉回到寺里,闻玉已经坐在他的屋子里等他。他一进门就瞧见桌上摆满了各色点心,叫他进门的脚步都不由得顿了顿。他看了眼糕点盒子上茶楼的名字:“可是见到南宫公子了?”
“见着了。”闻玉这会儿还是觉得纳闷,“你怎么知道祁元青会带他来找我?”
卫嘉玉看了她一眼,见她对南宫仰的心思一无所知,也不知该不该替南宫仰叹气。不过他也没有成人之美的意思,于是只说:“南宫仰心性纯直,我猜护心堂起火那晚事有蹊跷,护文塔那边必然不可能毫无动静,这回出事只有你独自面对百丈院问询,他心中过意不去,必然会来见你。”
闻玉勉强接受了他这番解释,将今天茶楼里南宫仰对自己说的话又尽数与他说了一遍。
卫嘉玉听后默不作声,也不知在想什么。闻玉等了半晌不见他说话,便反过来问:“你今天又去了哪儿?”
“去了育婴堂,”坐在对面的男子回过神,“还遇见了姜师妹。”
闻玉这会儿听见姜蘅,只能想到今日还没喝药,一时间连手里的桂花糕都显得不那么甜了。卫嘉玉见她这模样,心中好笑。找姜蘅制药的事情他原本不打算这么快告诉她的,但这会儿见她神情还是忍不住将此事透露出来。
闻玉一听果然精神一振,卫嘉玉又开口道:“不过能不能做成药丸还不一定,姜师妹也只说尽力一试罢了。”
“姜姑娘说尽力一试那肯定是会尽力做出来的。”
卫嘉玉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信心,不过也不忍心浇她冷水:“姜师妹这次为你确实苦心竭力。”
闻玉听了掀起眼皮默默无言地瞥他一眼,在心里替姜蘅叹了口气。卫嘉玉看出她心中腹诽:“我说得不对?”
“你这么聪明,你说是就是吧。”
第27章 伽蓝殿
葛旭那日听从卫嘉玉的建议, 回去调查了一番无妄寺上下是否有身上有瘀伤的可疑人员,忙活了两三天,可惜一无所获。好在大约是那天闹出的动静太大, 护文塔这两日倒是又太平了些,葛旭最近吃斋念佛就盼着这么太太平平过了千佛灯会。
卫嘉玉从育婴堂回来, 又开始调查雪云回寺后究竟去了哪儿, 最后果真问着了。有个负责在前院洒扫的僧人, 那天曾在伽蓝殿捡到过一包药, 想必就是雪云大师落下的那包。
伽蓝殿在前寺,是除三大殿外最大的一座偏殿。和其他偏殿不同, 这里并未供奉佛像, 四面墙上挂的都是寺里历代法师的画像。无妄寺建寺一百七十三年, 殿内供奉着四十五位法师像, 都是历任主持和有大功绩的法师。此处除了挂着这些画像之外,还有记载了每位法师生前的功绩簿, 以及他们留下的一些东西。每幅画像下面都摆了一张小案,案前供着香花。因此此处没有僧人看管, 平日里除了给殿内换水,很少会有人来。
闻玉与卫嘉玉在大殿走了一圈, 并未发现有什么特别的。这殿内画像上的僧人她多数都不认得, 除了一位——大殿尽头最末一幅画像,画上僧人肩上背着一筐药草, 正是雪心。和殿内其他画像不同, 这幅画还很新, 显然是最近才新挂上去的, 而在雪心大师的画旁, 挂着的则是尘一法师的画像。
闻玉不由想起护文塔上那幅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