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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8

    这事儿说起来还有一着。

    一着什么?

    看着高个儿长工神神秘秘的样子,矮个儿长工有些好奇:到底啥事儿?你别跟我在这儿卖关子!

    这赵娘子可不是自个儿悬梁自尽的。高个儿长工抹了抹自己的脖子,西苑的丫鬟说,她当天晚上起夜,从院子里路过。看见赵娘子是被赵官人活活勒死的!

    他瞪大双眼,伸长舌头,做出被活活勒死的表情。接着,他又压低了声音道:赵娘子死得惨,被勒死的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死了,这活魂也就顺着嘴里吐出来了。被勒死的人魂儿卡在喉咙里,出不去,住在尸体里。长此以往,就成了凶煞!这几日赵娘子的棺材被停在院子里,有人说了,晚上过来时,听见里面,有砰砰的声音

    矮个儿一时毛骨悚然。他干笑了两声:你骗人的吧?

    嘴上这样说着,他依旧是用余光瞥了棺材一眼。熟料,里面居然真的传来了声音。

    呜!

    这个声音短促而凄厉,把矮个儿吓了一大跳。高个子没听见这声儿,见他大惊小怪的样子,道:怎么了?

    这棺材里有声音!矮个子指着棺材大惊失色道。

    什么声儿,我没听着?

    有女人的哭声!

    高个儿被他这下说得毛骨悚然。他咽了口口水,侧过头去听。

    棺材里毫无声音。

    你听错了吧。他干笑着道,这里面哪有声音。

    与此同时,原本在棺材里的林槐,也用手按住了女鬼的嘴巴。

    再出声就弄死你。他冷厉道。

    在他浑身上下铺天盖地的杀气中,惊恐万状的女鬼终于闭上了嘴。林槐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见两人终于在彼此洗脑下被安抚,这才放松了点手。

    你吓跑一个人,我剁你一只手。你吓跑两个人,我剁你两只手。林槐轻声道,懂了吗?

    女鬼:嘤嘤嘤。

    看来你还是不懂。我的要求很简单,你别把人吓跑了就成。林槐道,现在,给我安静!

    女鬼: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会把人吓跑的是你。

    女鬼识相地点了点头。林槐觉得稍微舒心了一点。

    想要从城内逃到城外,果然很难。不仅要学会成功地潜入,还要时刻留意身边的女鬼,以防她暴起发出哭声,吓跑抬人的长工林槐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身心疲惫。

    女鬼战战兢兢地看着身边的杀神,最终,她听见杀神轻轻地叹了口气,说了一句话。

    想要逃出去,实在是太难了。

    女鬼:

    高个儿留意了半天棺材,没听见里面有半点声。他心一横,向手上哈了哈气:走,咱们早点把它抬出去,早点回来!

    可是

    没什么可是,早晚都要抬。高个儿威吓道,你要是不肯去,我就告诉老爷!

    矮个子磨磨蹭蹭了半天,最终还是和他一同抬着棺材去了。

    身下的棺材开始颠簸。林槐躺在棺材里,感受漆黑,像禅雅塔一样感受宁静。

    艹,他听见棺材外的声音吗,这棺材真特么地沉。

    林槐:

    第209章 给自己加戏

    身处棺材内,林槐看不见诗与远方。他目光所能及的,只有一片漆黑。

    在失去视觉时,人的其他感官会被极致地放大。他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运输到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方向,能感受到的只有颠簸,只有棺材的霉味、身边尸体上散发出来的、带着淡淡死气的腥味,与

    女鬼瑟瑟发抖的嘤嘤声。

    它像是被林槐给吓破了胆,一路上,都在嘤嘤不止。在林槐考虑拔掉它的舌头时,外面的矮个子也传来了恐惧的声音:我感觉里面,一直有哭声传来

    生长着槐树的乱坟岗已经出现在两人眼前。他们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向上爬。

    乱坟岗里扔着许多无主的尸体。有良心的抛尸人,给人做了个简单的坟。有的,则用草席裹了,随便往那儿一放。高个子矮个子走在湿软的土地里,下脚皆是小心。

    呜呜的风声在两人身后吹着,像是有鬼在哭。矮个子结巴道:我们这下要把她放哪儿?

    槐树下先前有个浅坑,把棺材扔那里面就行。高个子扬扬下巴。

    呜呜,呜呜

    仿佛哭泣的声音,从四周的棺材里传来。

    棺材里真的有声音啊!矮个子颤着声带道,我听见了

    别看,别听。高个子低声说,我小时候听姥姥说,有些枉死的鬼,在头七时会发出哭声,在吸引到人注意力后,人一旦应了它的声音,就会被拉进棺材里,做替死鬼

    那要是被拉进去了

    就再也出不来了。高个子道,我姥姥说,只有一种方法能对付它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高个子重复了三遍。

    哦,这就是前人总结出来的,乱坟岗里的黑暗森林法则

    依旧在感受宁静的林槐躺在棺材里,这样想着。

    乱坟岗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抛尸者都是待宰的羔羊,像幽灵般潜行于棺材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必须小心翼翼:他必须小心,因为棺材中到处都有潜行的厉鬼,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尖叫着逃跑。

    他打了个哈欠,终于,他的身下传来了一阵振动。

    他终于被放到了地上。

    就把她放这儿吧。矮个子擦了擦头上的汗,我们

    身踏实地林槐终于有了点放松的感觉。

    为了避免吓到两个npc,他决定等两人离开后再揭棺而起。想必,这也是周盈曾做过的事。

    然后,他便听见了矮个子的下一句话:要不然,还是把她给埋了?这曝尸荒野的,是不是不太好

    林槐:大哥你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做个好人的。

    他下意识地抓了抓棺材盖,虽然于他而言,从土地下像土拨鼠一样破土而出,并不是什么难事。

    但

    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到了随着棺材被抬出的、周盈的绝望。

    她是否也像他之前那样,藏在棺材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感受着身下的颠簸,惊慌失措而安静地等待着,从牢笼中离开呢?

    然而

    绝望并没有延续太久,高个子很快啐了一口:你给自己没事儿找事儿做?这么大个坑,要填你自己去填。

    高个子这样仿佛处处留坑、却毫无填坑的廉耻之心的作者的行为,在这一刻,却吸引了林槐的大量好感。

    他虽然可以做个土拨鼠,但他毕竟不想做一只土拨鼠,这实在是太不优雅了。

    优雅的林槐在下一刻,却听到了一句让他目眦尽裂的话。

    不过我们还有一件事要做,高个子道,把东西拿着,我们照风水先生的话把桃木钉钉上,防止诈尸。

    林槐:nmd,为什么。

    锤子敲击棺材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响起,他刚要揭棺而起,一股眩晕,却袭上了他的脑内。

    静静的风声和黑暗吞没了他,连带着极度的惊惧、与令人窒息的苦痛。

    清浅婉转的戏声在他的脑海幽幽地唱过,那一刻,他仿佛进了另一个人的身体里。

    他看着自己躲在棺材里被人抬出,离开城门,抵达乱坟岗。

    棺材落地,他的心也落地。这一刻,高个子却发出了让他绝望的声音。

    把棺材钉上!

    不不要我在棺材里

    他想要喊,身边,却传来了大批人马的追逐声,和凶恶的狗叫。

    他妈的,给老子跑了!臭戏子给脸不要脸!

    他听见土匪的声音。

    把那个臭戏子抓回来!

    老大,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啊?

    给我剐了!既然臭戏子不要脸,我们也甭给脸了!

    桃木钉一点一点深入棺材,他躺在尸体的旁边,伸展着两腿,用手臂死死堵住自己的嘴。

    不能发出声音,不能让他们发现。

    我已经,做到所有我能做的事情了。

    我在戏班里挨过打,我在寒冬腊月里被师父摔进冰凉的水池里。

    我被关进柴房,我靠着我的双手一点点地从墙上爬了出来。我的手不如大家闺秀柔软,但他说,他最喜欢的便是我这一双手。班主也说,表情达意,柔若无骨,就凭这一双手。

    我毁掉了我的手,可我想见到他。

    我躲在棺材里,躺在死尸边,我一路提心吊胆,我终于来到了这里。

    我为了来到这里,为了出去,为了和他离开,我已经做过太多太多了,我付出了这么多,为什么

    不能给我一点幸福呢?

    咚、咚、咚。

    桃木钉被一点一点地钉进棺材盖上,和钉子声同时响起的,还有狗的叫声。

    他看着棺材盖,看着自己一步步沉入黑暗。

    直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狗叫声消失、追兵的声音消失、桃木钉深入棺盖的声音也消失。

    林槐也终于回到了他自己的身体里。

    他静静地看着漆黑的棺盖,淡淡地开口了。

    这就是《东篱》这出戏的,最后的结局吗?

    隐隐地,他听到一声轻笑。

    这声笑声中,带着浓烈的恨意与扭曲。

    浓妆艳抹的花旦似乎走到了他的身前,她没有说话,只是轻启朱唇。

    不。

    这是她的嘴型。

    林槐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他均匀地呼吸着,等待着《东篱》最后的终章。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过了很快。

    书生本该在子时到来,正如他们在信中所约定的那般。届时,周盈会在棺材里发出声音,而书生,即使手无缚鸡之力,也能打开棺材。

    林槐在棺材里等了很久。周盈死前的感受,也终于通彻到了他的身上。

    他太累了,太想睡了。被囚禁的三天,和整段惊心动魄的出逃,让他已经精疲力尽,眼如灌铅。

    可是,如今距离比翼双飞只有一步之遥,他又怎么能甘心?

    他不知道外界的时间,但他知道,子时怕是已经过了。

    书生不来见他了么?书生没有收到那封信么?书生把他扔到了这里么?

    在无尽煎熬和痛苦的等待中,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棺材里,等了三天。

    三天时间,足以熬死所有的人。

    终于,在他即将沉沉睡去时,他听见了棺材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周盈?

    那带着试探性的声音一出,让他登时便清醒了过来。

    干渴了三天的喉咙如灌了铅,发不出声音。他只能曲起手指,拼了命地敲击着棺材板。

    叩叩,叩叩,叩叩。

    黑暗中,每一个心跳每一个敲击声都惊心动魄。然而在四处盘桓的人,却对此无知无觉。

    他没有去问他迟到的原因,他也忘记了这几天的煎熬。他发出微弱的声音,提示对方,自己还在这里。

    然而对方却中断了叫喊。

    棺材上有钉子?他听见对方远远的声音,难道已经

    不,我没有,我

    周盈他听见哭声,周盈啊

    不,我

    他听见那人似乎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树边。

    这个场景有些滑稽,他明明活着,对方却浑然不知。他当他死了,却还在哭丧。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咬破了嘴唇,打算发出最后一声挣扎。

    然而,他却听见了书生的声音。

    这样也好。你也该知道我同你,是不可能长久的啊!

    他僵住了。

    你是下九流的戏子,而且还是而我以后是要金榜题名的啊。你跑了,就是了。可我要是也跑了我这辈子的仕途,就完蛋了啊!

    上个月是你的生辰,我在市场原是要给你选一枚戒指没想到,却与知府的小女儿看上了同一样东西,我们我不能和你走,你明白么?我不能和你走,大好的前程就在我眼前,可是你毕竟对我有恩你以恩相挟,我!这几天,我一直不敢来面对你,如今你已经那么也好

    那么也好。

    坚持了三日水米不进的求生意志,在这一刻,却彻底地消耗殆尽。

    他沉上眼,彻底地眠于黑暗之中,在漆黑的深潭里,缓慢地下沉。

    漆黑浓稠的情绪翻涌而上,他闭着眼,面无表情。

    书生离开了,空荡荡的乱葬岗上,只剩下了鬼哭般的风声。

    在这死一样的空气中,他听见自己干涸的嗓子,又能发出了婉转的唱腔。

    身体,也突然轻了起来。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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