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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夜来的条件之一。她不希望我继续留在这个和临渊长久生活过的地方,最好消失得干干净净,谁也找不到,以免节外生枝。临渊挟在她手,她拿他的安危做筹码,放言我只要敢再出现在他面前一次,便是玉石俱焚。
事已至此,任何要求,我都只能答应。
但她说,不用留在空琴山受苦,也是她心怀仁慈力劝东皇,留给我的、最好的免罪结局。
山谷里的水晶菩提已经长成参天大树,石洞外的海棠花虽幼弱,也渐次成林。冰雪煮出的茶很轻软,松枝烤出的果仁焦脆香甜。这里其实一点也不苦。
可她怎么会懂呢。
临渊失去灵识后,记性一向很短。他大概很快就会彻底忘记我,又或者可以把任何一个悉心照拂在侧的姑娘,认作“幼棠”。我没有别的所求,只希望夜来能善待临渊。让他免受惊苦,就算永远神识不清,也要平静安稳地活下去。长长久久,不死不灭,寿与天齐。
怀着这个伤感的念头,我去往凡世,漫不经心地独自度过了很多年。朝代几度兴衰,但我只一心流连临安如梦风烟,因此不断重回这个时代。如果神仙的生命也可以选择,我宁愿反复停留在和临渊最初的那些岁月。
待的时候长了,便知道有些预言,只不过留给痴迷之人一线渺茫希望,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西湖水不会干,雷峰塔也不会倒,永镇塔底的白蛇,其实再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娲皇和伏羲的后人,尚且落得如此结局,我还有什么好于心不甘的呢。
若知一切有尽处,何以执斯念不悔不悟?世间本无地狱,烈火焚身,刀斧之痛,不过都是自酿自饮,予取予求。
那日路过西湖旁的老字号“御清斋”,店家新做好一屉点心,唤松仁龙须酥,热腾腾地叫卖兜售。凡世的松子仁,第一口便甜得发苦。捧着那糕点慢慢蹲在街心,不敢让眼泪流出眼眶。
身边尘烟如织,脚步纷杂。一精乖小童奶声奶气拽我衣袖:“姐姐姐姐,你怎么啦,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茫然摇头,将那包点心送给他:“姐姐弄丢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心里很难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童抽抽鼻子:“那就去找啊!光蹲在这儿难过有什么用?不管找不找得到,连试都不肯试,怎么知道结果?”
凡世五个甲子,天界方满一年。我夜观天象,见那雾露乾坤的劫数终于有惊无险揭过,决定再去一趟太微垠。
只有彻底忘记一切,才能在临渊迎面走来时,真正做到视而不见。否则我怕,万一哪天实在忍不住,想再看他一眼……夜来说得出做得到,只这个念头,就足够害死他。
自从我离开涂山,患兽便被哥哥还给了重楼。如今迎在门口的,还是那醉醺醺的熟悉面孔。
重楼什么也没多问,径直将我带去那挂着孔雀明王法相的石洞,结界护法,洗骨伐髓。
五识全开,幽幽梵音顿起。
“无染著嗔恨愚痴之念,心念住于三昧定意、恒常处于无为寂静,一切智慧通达无碍。”
我竭力忍耐,以吐纳之法自行运转,却压不住胸中烦恶愈盛。
“安住于空、无相、无愿三解脱门,不假造作,不起妄念……”
喉头泛起腥甜,终于忍不住,满口血吐在前襟。
重楼见此状,说道:“幼棠,算了。”
“不,我还可以坚持……”
“你怀孕了。”
瀑布声轰隆如千军万马,将灵台搅得一片混沌。我以为自己听错。
“……什么?”
“如果一定要勉强,你或许会失去这个孩子。随意斩龙会遭天谴,误伤龙子也一样,恕孔雀未敢擅造此孽。这孩子,是敖临渊的骨血吧。”
我茫茫然把手轻放在腰腹间,感觉很神奇,又有种奇异的安定。
临渊已离我远去,这胎儿却不知是何时悄然而至,安静藏于母体,仿佛一种神秘的连接。骨中分出骨,血中生出血,是生生世世也无法斩割的羁绊牵连。
可如果,如果这孩子的存在被天族知晓……我不寒而栗。
重楼似一眼望穿我心中所想,蹙眉道:“当年一剑斩杀迦楼罗的涂幼棠哪里去了?为什么一定要躲呢?退让总有尽头,今天她敢直接上空琴山抢人,你拱手相让了;再过一阵,她要你把孩子交出去,母子永世不得相见,你也肯给吗?”
“你说得对。”
没有人应该走被安排好的道路,若无自由,清净亦是枷锁。所谓永生不死的仙家岁月,不过是漫无止境的折磨。
一切痛苦和灾难的根源,都在昆仑墟。我再怎么忍让,也不可能靠委屈就能求全,终究难逃阴晴圆缺。
毁天灭地又怎的,三界众生与我何干?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所谓历史向来由胜者书写,正邪之分也不过由赢的那方决定。谁强谁的话就是道理。那么不要管对错,只做自己想做的。一念入魔,妖心炽盛,眉心轮渗血一般慢慢浸染成了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