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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画眉无比焦虑的在房门外干着急。到底怎么了?三天前燕子飞外出归来后,就将自个儿锁在房里,谁也不见,就连跟着出去的小染,回来后人也消失无踪,害她想找人问清楚怎么回事,都无人可问。

    不过经她打听,知道那日在回府前,他曾去过老爷的坟前祭拜过,莫非,少爷还在为老爷的死悲伤?

    老爷才走两个月,这些日子少爷脸上始终带着阴霾,没有什么笑容,为此她担忧不已。而这会他竟将自个儿关起来了,这怎能不更教她着急呢!

    「啪」的一声,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开了。

    一张死白的脸庞出现在门旁。

    「进来吧。」燕子飞朝她淡淡的开口。画眉惊喜的跟着他进屋了。他在桌边坐下后,她也跟着在他的对面落坐。屋内静得连呼吸声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她从没想过,两人同处一室,会出现这样让人窒息的感觉。

    这气氛,教人坐立难安。

    她不由自主的吞咽了一口口水。

    这吞咽声竟像海浪拍岸,变得异常大声啊!

    害得她另一口即将又要咽下的唾沫,硬是卡在喉间,不敢再滑下。

    燕子飞只是坐着,静谧的坐着。

    细瞧他的双眼,满是血丝。

    他都没阖眼睡觉过吗?还是,哭过?

    最后,那口唾液沬是大声的滑下了。「这个……少爷,老爷对你期望很深,你该振作才对,这样才不会教他失望―」

    「画眉,咱们的婚事等我为爹守完孝后再说吧,再等我三年,你愿意吗?」他突然的开口,这声音干干涩涩的,乍听之下,几乎听不出是他在说话。

    她微微一愕,「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

    「可以吗?等三年可以吗?」他急切的再问她。

    「呃……好,当然好。」她点头,可心头还是冒出了一点点的失落感。这阵子,人人都当她即将要成亲了,不少人碍于老爷刚死,不好明着道喜,但暗示的话她听了不少,也这么认为,他就要开口吩咐筹办婚事了,可等了几天,百日都要过了,他仍什么动静也没有,而这会,一开口就是要她等。

    凭良心说,只要能与他在一起,她不在乎名分的,就算一辈子不成婚她也不计较,只是,近来他好怪,经常不见他人影不说,如今还反常的将自个儿锁了三天不见人。

    她愕然惊觉,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无法接近他了,既看不透他的心,也看不见他的笑,更别说要猜出他延婚的理由。

    百日不成亲,就得等三年,三年守孝是孝子的行为,尤其他们父子情深,这是应该的,她无话可说,但,直觉告诉她,这不是理由,不是真相,可那真相又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她好想问,却不知如何问起,只能……由他了。

    燕子飞听见她的回答,明显的松了口气。

    「谢谢你了,画眉。」

    「少爷……」与她成亲会为他带来压力吗?她心下有些凉凉的。「你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迂回的问着。

    他布满血丝的眸子蓦然眯起,「你认为我有事发生?」他反问她。

    「我……我只是……」她一窒,语塞。

    他细细打量她好一会后,表情难解。「画眉,没错,我是有些事发生。」

    「经我查阅无数病例,以及我先祖流传下来的医史记载,猜测你生的病该是失忆症,这病多半是老人才会患得,发生在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身上,非常的少见!」老大夫特别强调非常少见四个字。

    他是宫廷告老还乡的御医,归隐在吴县,鲜少透露自个儿的身分,燕子飞会得知全凭机缘,一回深山相遇,诗词交流,两人从此成了忘年之交,经常相约山林赋诗。

    「失忆症?这可有得治?」燕子飞急问。

    「目前……无药可治。」老大夫无限惋惜,这样一个青年才俊,何以得到这个病?

    他脸上倏然惨白,「那之后的我……又会如何?」

    「你会逐渐丧失记性、判断思考的能力……说像脑中生了条虫,会不断将你脑袋里的东西吃空,吃到最后你甚至连自个儿是谁都不记得了。」老大夫悲哀的讲述。

    燕子飞心神大震,第一个念头即是!「那我将连最爱的人也都不复记得了吗?」

    老大夫摇了摇头,「嗅,记也记不了多久的。」

    他会忘记画眉?有一天会忘记画眉?他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在他脑中消失,他可以什么都不记得,包括忘记他自个儿,但他怎么可以忘记画眉?!

    若忘了她、若忘了她,自个儿的人生还剩下什么?

    他嘴唇侈嗦着,最深爱的人,真的即将要被他遗忘了吗?

    「她应该可以谅解的,毕竟你也是……身不由己……不是故意的。」老大夫无奈的安慰。

    他跌坐下来。

    「依照从前的病例记载,你会变得健忘,尤其对新近发生的事特别容易忘记,对东西南北、左右也逐渐分不清,思绪越来越混乱,重复相同的话语、行为……最后丧失所有心智,步入死亡,这些……你自己心里最好有个底。

    「你出了什么事?」他愿意讲,画眉立即正襟危坐的竖起耳朵听。

    「……我因为爹的死,变得忧郁,也没有心思去想其它事,想等……再过一段时间人开朗了后,再欢欢喜喜迎你进门,这三年要你委屈了,我也感到很抱歉。」他还是没有勇气说出事实。

    真是这样?她审视着他,他又瘦了,比一个月前更瘦。

    像往常一样上前,交握着彼此的手。

    「少爷,我很爱你,你知道吧?」她蓦然说。

    他不平静的内心,霎时深深被震慑住。「画眉……」

    「我与你在一起是一辈子的事,可不是只是这三年的事,对吧?」她深凝着他。

    他半眯起眼,掩饰激动,心潮澎湃的听着她的话。

    她柔柔地将蚝首枕在他的肩上。「只要你不变心,心里有我,就算要我等上千年,我也心甘情愿。」

    他瞬间酸鼻,整个人僵硬如石。

    「咱们将来日子还长,只要你不厌了我,白发齐眉时牵着你的手,那才叫幸福。」她嗓音是如此的轻柔、如此的娇美、如此的甜腻,如此的让人难以忘怀……他又怎能接受,这悦耳娇柔的声音将不复存在他的记忆里?

    是谁说,失去了记忆,就像是失去了魂魄一样的可悲。

    没有记忆,就没有感动,就没有牵挂,也没了愁绪。

    所有的一切像瑰丽晚霞、像昨日黄花,昙花一现,涓滴不存。

    不,也许下一刻他会忘记上一刻所发生的事情,但他可以忘记所有,却绝对不能忘了画眉!

    只要有一丝丝希望,尽管短暂,他都要努力记住与她的点点滴滴。

    他不能不努力就放弃了,画眉不能失去他,他也无法忍受她的伤心和孤单。

    握住她的手,越来越紧,紧得甚至发了颤。「画眉,我要记住你!」他誓言道。

    靠在他肩上的人儿,眉梢轻扬,「当然,你要记住我一辈子。」她笑了,这算是甜言蜜语吗?

    「不只一辈子,来世,我还要将你记清!」

    她轻讶问:「你说过咱们别贪来世的?」

    「贪,要贪,这世贪不到、贪不够的,我要老天来世还给我!」

    这一夜,燕子飞极度温柔的与她缠绵,吻遍她的全身,抚过她的每一处柔腻,仔细的记住她的味道,在心底最深处烙下她的细致。

    画眉,他的画眉鸟!他是一只燕子,即将忘了方向不知所踪的燕子,而这只书眉鸟是唯一指引他方向的伴侣,他的记忆、他的美好都在她身上,只要记住她,就能记住自个儿,就能向人证明他存在的痕迹。

    他柔情似水的将她吻得彻底,身下的她,表情是那样的满足娇欢。

    这是他的妻子,永世不变的妻子,不管如何,他都认定她是他唯一的妻。

    耳中听着她愉悦的娇吟,他要她的速度加快,脑中出现的是,两人共白首的牵手画面。

    他要她,一次、两次、三次,他要记住当她在极度欢愉时的娇羞容颜。

    啊!他的画眉,他的画眉……

    「请帮助我,别让燕子飞走了……」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

    画眉听不真切,只当那是情人爱语,幸福洒笑着,拥着他,更往极乐去。两具交缠的身躯,逐渐疲累止息,赤裸的相拥。

    「画眉的生辰是三月初五。」他迭在她的背上,细吻软语道。

    「是啊,每年三月初五,你都会帮我过生辰,今年你不会忘了吧?」欢爱过后,她更显风情,佣懒地笑问。

    他眼神复杂。「当然不会忘,而且今年的三月初五,我还要送你一只鸟。」

    「鸟?」

    「嗯,一只燕子,你要好好帮我照顾着,让鸟儿丰腴。」

    「咦?你要送我燕子随时可送,只要是你送的,我都会珍惜的,何必等到三月初五?」

    「不急,我得花点时间,挑只最强壮、最长寿,能陪你最久的一只燕子,所以你耐心等到生辰那天吧。」他微笑道。

    「好……我就等你找到那只最强壮、能陪我最久的燕子。」画眉嘴上抿着笑,可是内心却隐隐泛着冷寒。为什么,这话教她听了如此不安?

    有强壮的燕子陪着她,那此刻身边他这只该是最最最强壮的燕子哪去了呢……

    她想说,没有一只燕子能强壮到陪她久过他的,她想这么说,但……终究没说出口。

    「咱们家画眉三月初五生辰,眼角常有笑纹,嘴角自然微翘,个性腼眺但不认输,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爱喝咸粥,爱逛市集,还有,酒品不好,喝醉会傻笑,紧张会猛吞口水,心急会顿足,我的画眉她―」

    「喂,你这是在背书吗?这样说我做什么?!」她红着脸尴尬的推开他。

    燕子飞翻身又重新将她抱住,双手不老实,直接覆在她的雪峰上,裹握得密实。

    「我的画眉有一对完美的软胸,冬枕夏靠,人间奇享,我的画眉爱背诗,却又常记不起出处,我的画眉!」

    「够了,你别再闹我了,再闹,当心我恼羞成怒的对你不客气了!」她捣着他喃喃的口威胁。

    他眉眼传笑,拉下她的小手。「画眉好漂亮,连生气的样子都漂亮。」

    「你!」她捏了他的胸膛一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的?是不是外头交了什么朋友,学坏了?」

    他笑嘻嘻的,「你是说我外头有红粉知己,是那红粉知己教坏我的?」

    画眉脸色一变。「你真交上红粉知己了?!」

    他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你说呢?」

    「我说你若敢,试试看!」她难得耍泼。

    「我不敢。」他马上当回龟儿子。

    「哼!」

    他紧抱住她,将头舒服的枕在她的软胸上。「画眉,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得知自个儿会忘了我,你会怎么办?」他状似不经心的问。

    她蹙起眉,「这是什么问题,我怎么可能会忘了你?」她不解他这么问的用意。

    「所以我才说如果啊。」他想知道她的答案。

    「如果啊?我想……我会很痛苦吧,比得知你会忘了我还痛苦。」

    他身子僵住了。「怎:-…么说呢?」他隐住了声音中的哽咽。

    既然他问得仔细,她也认真的思索起来。

    「我会恐惧没有你存在的记忆的日子到来,我会害怕你得知我忘了你的事实,我更担心你面对脑中没有你的我,会是如何的伤心欲绝?我没了记忆也就忘了痛,可你怎么办?你脑中有我,记忆分明,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承受……你会恨我吧?恨我竟敢忘了你,你也会怜我吧?怜我是个忘了爱人的可怜虫……不,我不要忘了你,这种事不会发生的,你怎么莫名其妙问我这个,我不说了!」她忽然感到心慌意乱,心跳加速,甚至心悸起来,抱起枕在她身上的脸庞要寻求安慰,但低首相望后,一惊。

    「你怎么……」眼泛泪光?

    燕子飞苦苦的笑了,「不会的,你不会忘记我的,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她惊觉他的笑容好遥远。「你怎么了?」

    「我……因为太爱你了,所以也一定不会忘记你的。」他郑重的说。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她要问什么呢?无头绪,却又有股说不出的强烈不安笼罩着她。

    「睡吧,画眉,今儿个晚我使的力不少,你只顾着享乐,花的精力可没我的一半,该让我休息了吧?!」他又露出那促狭的德行。

    她暂时按捺下不安的情绪,双颊爆红得比樱桃还红。「你真是讨厌鬼!」双拳一捶,又哼一声,倒也乖乖在他身边躺好,任着他抱着入睡。

    夜里,她半梦半醒之间,发觉身子仍被紧抱,一阵阵呢喃像背书的声音由身旁传来!

    「我的画眉生辰是三月初五,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爱喝咸粥,爱逛市集,喜欢咏诗,酒品不好,紧张会猛吞口水,心急会顿足……我的画眉她生辰是三月初五,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爱喝咸粥,喜欢咏诗,酒品不好,紧张会猛吞口水,心急会顿足,我的画眉她爱逛市集,」

    她眨了眨眼,清醒了,他……背这做什么呢?

    「少爷,您真决定不让画眉小姐知道这件事吗?她若知道才能帮您……」小染消失几天后,眼睛浮肿的出现了。上天真是捉弄人,少爷从小就被冠上神童的封号,聪明得无人能比,不到二十岁就当上殿前大学士,这样的人,老天竟然对他开了这么残酷的玩笑刘!

    让他得了这种病症,这对天子骄子的少爷来说,是多么讽刺而摧残人的一件事

    啊?

    天才与白痴,天差地别啊!

    为什么要让少爷尝到这种滋味?

    老天怎么不长眼,这种病给他生不是很好吗?他小染笨,脑子本来就不灵光,

    这病若发生在他身上,没有差别的,可少爷他……呜呜……想到,又想大哭。

    他已一连狂哭好几天,才躲着不敢见人,但想到不能再哭下去,少爷会需要他帮忙的,这才擦干眼泪,坚强的出现。燕子飞拍着小染的肩,一脸的感激。

    「谢谢你了,但画眉那,我还不想让她得知,她会惊慌痛苦的。」他忍不住想起她说的话!我更担心你面对脑中没有你的我,会是如何的伤心欲绝?我没了记忆也说忘了痛,可你怎么办?你脑中有我,记忆分明,往后的日子该如何承受?是啊,往后的日子,她该如何独自承受?

    「可是,当您病情严重时,她还是会发觉的,这是纸包不尊的事。」小染忧心的提醒。

    他钻眉道:「我想为画眉努力,不信真会被脑袋里的虫击倒,我只要努力记篆眉的一切就行了,只要全神贯注的记住就可以了不是吗?」他给足自个儿信心。

    小染红了眼眶。「嗯,少爷说得对,您比旁人脑袋要聪明,装的东西也多,您脑里的那条虫要作怪也决计斗不过您的!」他怎么没想过,少爷本来就比平常人要聪明上许多许多,就算脑里长了虫会吞去他的记忆,但他脑子里的东西多,大不了让少爷恢复成「正常人」不再鹤立鸡群就是了。

    他燃起希望,顿时又觉得少爷有明天了!

    「我不会被斗输的,小染,你说我从小到大输过什么吗?」

    「没有,不管比任何事,您一次也没输过。」

    「那就是了,这回也一样,为了画眉我更不可能输的!」

    「没错,少爷没输过!」

    「画眉生辰三月初五,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酒品不好,紧张会猛吞口水,心急会顿足……画眉要我早些回去,今儿个有事得早些回去……」燕子飞涔着汗,站在街口,伫立了好久,迟迟无法决定要往哪个方向走?下午刚跟小染分开的,他怎么说来着?

    「少爷,真不要我陪?」

    「不用,画眉喜欢吃绿豆糕,今儿个是……你到卫上去买盒绿豆糕回来,晚些,我自个儿由绣庄回去便成。」

    「可是……」

    「别担心,你难道以为,我会病得连家都回不去吗?J

    「这燕府的方向是……左方?还是……右方……」举棋不定,他汗滴得更凶了。

    「这不是燕少爷吗?您站在这做什么?」有人认出他,笑呵呵的同他打招呼。

    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来,「我在想着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您燕大少在说什么笑话啊?您燕府不就直走两条街上的第三户吗?那宅子雕梁画楝的没人会错认的。」

    「直走两条街上的第三户是吗?」

    「哈哈哈,燕少爷,都二十岁人了,您怎么还这么贪玩啊?」那人摇着头,笑着离去了。

    那人消失后,燕子飞的笑容冻结了,原来不是左方也不是右方,是前方!

    前方两条街上的第三户,这步伐不会超过三百步,而他竟忘记回家的路……低首发觉手是抖的,抖的……

    他低落的发出几声喘息,挫折地缩握住颤抖的双掌。

    他竟忘记回家的路……早上出门时还记得的……怎么现在就忘了……

    天色在他发怔间黑了,他猛然回神,想起画眉还等着他,他得回家去,不能让画眉久等了……

    前方两条街上的第三户,雕梁画楝的那户就是了。

    别认错,别认错!

    「画眉生辰三月初五,心急会顿足,紧张会猛吞口水,喜欢吃绿豆糕、甜包子,酒品不好,画眉要我早些回去,今儿个有事得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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