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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狂风落尽深红色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从前在方寸山等金蝉子时,悟空总是能深切体会到这种缠绵悱恻的情思。

    可现在面对玄奘,才短短几个月,他却已觉度日如年。

    这个和尚,实在太爱哭了。

    害怕了,哭。感动了,哭。生气了,哭。

    不管喜怒哀乐,到了他头上,都能给你挤出点眼泪来。

    你要是不理他……不光哭,还嚎。不光嚎,还吧嗒吧嗒一直念叨个不停。

    悟空都怀疑水德星君的宝盂是不是就是从他师父的眼睛里炼出来的。不,也可能是脑袋里。

    真的,太奇怪了,他活了这么大岁数,也没怎么流过泪。

    夜深人静时,悟空常常问天问大地——他怎么就那么能哭!

    后来他发现一个妙招,专治他师父这哭病——只要你比他还生气,他立刻就识趣地憋回去了,有时候还会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这让悟空喜出望外,感动得那叫一个老泪纵横。

    不过他可没有假装——他这性子急如烈火,玄奘的眼泪更是火上浇油。这个师父,哪像什么高僧啊?整个一混世魔王!不,就是混世魔王见了他这师父,怕是也要被哭得叫声“祖宗”。自己从前那个师父人称“解空第一”,现在这个,应该是“虐空第一”吧。他决定取经结束之后写上几本回忆录,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家有娇师初长成》。

    “咣!”

    “啊!”

    山涧当中爆出一声巨响,只见一条白龙腾空窜起,张着大嘴,照着玄奘就啃。惊得悟空什么都来不及想,行李一扔,抱住玄奘就跑。那龙扑了个空,便一口吞下玄奘的白马,潜回涧底。

    玄奘惊魂未定,死死抓住悟空,不肯放手。没办法,怂就怂了,总比被吃了好。玄奘感慨,不得不说,孙悟空就是自己的护身符,不光能保证自己的人身安全,有他在,自己连噩梦都很久没做过了。

    所以,他才不怕别人笑他怂哩。该讨好时就讨好,该示弱时就示弱。

    做人何必太死板?

    要维持一段良性的师徒关系,就是要时不时让对方感受到自己被需要。这样,才叫可持续性发展。

    嗯,不错,精辟。回头他要把这句话记到贴身携带的自传体《圣僧独宠俏徒弟》里面去。

    “师父,可以松手了吗?”

    悟空被他揽得太死,他的脖颈甚至能感受到这猴子吐字时温暖的呵气。

    玄奘回过神来,臊得耳根通红,忙收回手。

    ***

    正所谓“打是亲,骂是爱”,师徒二人吵吵闹闹,你侬我侬,不觉光阴迅速,又过了两月有余,辗转已是早春时候。一路行来,尽是春光,也没什么妖魔鬼怪。

    悟空好惬意。

    虽然他和玄奘常常对彼此的为人处世看不惯,但只要玄奘不哭闹,他就觉得这日子还挺好。

    这日天色将晚,师徒二人借宿在一处寺院。

    玄奘下了马,对悟空耳语:“这寺阔气得很呢。”

    悟空努努嘴:“一般一般。”

    悟空正拴着马,就听那边又在讨论他。

    “长老,那牵马的是个什么东西?”

    “嘘——那是我徒弟,他要是听见,那暴脾气,非打你不可!”

    哟呵,小和尚还会威逼了?

    “怎么找了个丑八怪当徒弟呀?”

    玄奘不乐意了:“丑点儿怎么了,实用啊!”

    悟空笑了笑,随玄奘走入殿门。只见正殿上书“观音禅院”。

    玄奘见了那观音的金像,又傻乎乎地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念念有词。

    悟空摸了摸头上的箍,暗骂一声,老贼。

    他一边撞着钟,一边看玄奘叩头。心想,也不知道玄奘的头晕病是不是磕头磕出来的。

    拜神像就算了,上次在鹰愁涧,几个毛神现身,他也拜。

    丢人。

    像他齐天大圣的师父么?

    悟空眼神乱飞,深感这殿内装修奢华,想必这住持是个土豪之人。监寺的许是觉得他们不好惹,又是好茶又是好斋伺候着。

    玄奘批评他:“别瞎说,人家这叫待客有道。”说罢,又满面笑容给人家道谢。

    面子上的活儿,他一向干得妥当。

    悟空看着酸。

    对别人都这么客气,对他这个徒弟怎么就这么狠呢?

    虚伪。

    就不能对他也宝贝点儿?

    哼。

    接下来的半晌,都在玄奘与那老僧的商业互吹中度过。

    “老院主高寿几何啊?”

    悟空心说,瞧瞧,又来了。

    “老僧二百七十岁了。”

    悟空忍不住讥讽:“呀,两百多岁,快赶上我万代重孙了。”

    玄奘咬牙切齿地指了指,意为:你是不是欠收拾了?

    那老院主面不改色地又问悟空:“这位长老多大年纪了?”

    悟空瞟了玄奘一眼,阴阳怪气:“不敢说哟。”

    玄奘气得直想翻白眼,又无可奈何,谁让人家本事大呢?

    本事大了不起?

    这个顽皮,迟早给他惹祸。

    ***

    花果山上,旗风猎猎,交锋正猛。天兵里三层外三层,将这仙山团团围住。黑云压顶,密不透风。

    已是日落西山,厮杀声仍未停歇。

    那猴王一人先后打败了九曜星君、四大天王、哪吒太子、二十八宿。那一贯发号施令的托塔天王,恨得怒目圆睁,这不,眼看着也要败下阵来。

    哦,对了,还有他这个天蓬元帅。

    那猴王骁勇善战,奸诈狡猾,自有那些自诩威猛的大将去对付,他才不费那个力气。

    做做样子,也就罢了。

    他还顺水推舟,卖了那猴王一个人情。

    一个妖怪也是打,两个也是抓——请命来擒拿这山上的小妖,不也是功绩一件?

    “元帅,前面洞里搜出一个女子,好像是凡人。”

    天蓬揉揉脖子,惺忪着睁眼:“哦?带过来瞧瞧。”

    那女子跪在地上,鬓发微乱,不住发抖,不敢抬头。

    天蓬蹲下,细细瞧他的脸。只见这小脸儿骨肉匀称,颜色清丽,不过十四五岁。虽然稚气未脱,却也带着那么几分动人的娇韵。

    呵,这猴王还挺色。

    天蓬起身,故作威严:“是人是妖啊?”

    女子忙擦了擦眼泪,不敢正视,低头答道:“是人。”

    天蓬继续迈着散漫的大步,睥睨着绕着女子兜圈子:“人?人怎么会在这妖怪洞里呢?”

    女子忐忑:“不敢欺瞒,小的本是火轮金鼎国人。前日游园赏月,不知怎的就被一阵黑风卷到一个洞里。”

    天蓬听罢,在女子身后停住脚步,贴到她脸边,颇有深意地问:“给哥哥讲讲,那妖怪,怎么欺负你啦?”

    女子咬住下唇,十分紧张:“他们动也不动我,反倒一日三餐,从来不落。今早听他们说,是要把我献给大王。接着,我就被捆住送到这里来了。”

    天蓬对自己的诱导似乎很满意,暧昧着问:“继续说。那大王碰你哪儿啦?这儿,还是这儿?”

    女子慌乱瑟缩着,拼命摇头:“不不不……”

    天蓬嘿嘿笑着,将手再深深一探:“……那是这儿?”

    “不……”女子哭着躲避,却发现已被天蓬环住,无处可躲:“那大王说他不吃人,要放我回家。”

    吃?

    有没有搞错,这么一个美娇娘放在面前,他竟然只想着吃还是不吃?

    没劲。

    他不耐烦:“就这些?”

    正说着,旁边闪出一道暗影:“元帅,有个妖王交待,这女子是……”

    天蓬猛地回头。

    怪不得。

    孙悟空啊孙悟空,你不光无福消受美人恩啊。

    你连口福都没有呢。

    ***

    玄奘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昨日还是奢华富丽的楼阁,今日就成了还在冒烟的焦炭。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真奇怪,他没记得自己读过这句话啊,怎么突然就出现在脑海里了呢。

    大概,这就是博学的烦恼吧。

    “悟空,这是怎么回事?”

    “师父,昨夜起了火了。”

    玄奘有些羞愧,又有些后怕:“我就睡得那么死?”

    悟空“噗哧”一声笑了,邀功一般模样说道:“师父你睡得好熟,老孙不忍惊动,就护住了这间禅堂。”

    玄奘头痛。

    他有本事护住这一间,就有本事护住整个寺院。除非,他根本不想。

    真是服了,他第一次感觉自己的存在感和重要性是如此之高……高得让他焦虑。

    啊~头痛。

    造孽啊。

    “师父,是那伙贼僧起了歹念,想霸占你的袈裟,才放火要烧死咱们呢!”

    看看,看看!

    他昨天说什么来着!

    有个词语,玄奘自己叫它“江流真律”。

    这是他根据从小到大的惨痛经验,总结出来的。

    意为:当你做一件事时,如果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悲剧,那么这个悲剧一定会有人去触发。

    昨天那猴子硬要秀袈裟,他阻拦不过时,就隐隐感到不祥。

    人家炫炫富就算了,你和他们抬什么杠呢?

    这是借宿,借宿!

    白吃白喝白住,说不定还要白拿……让人家装装逼,怎么了?

    那泼猴子还解释说,真不是自己放的,这种没格调的事情他才不会做,他只是助了助风。

    ……他娘的,还嫌不够乱。

    呸呸呸。

    事已至此,玄奘只是担心那件袈裟。

    袈裟是观音所赠,唐王所赐。要是坏了,就算他到了灵山,也不敢见佛祖;就算取了真经回唐,也不敢上殿面君。

    细思恐极。

    还不如昨晚把他烧死算了。

    “师父放心,那放袈裟的屋子没火。”

    玄奘面无表情地看着悟空,用指尖敲了敲自己的头。

    意为:袈裟要是有半点儿损伤,小心你的脑瓜子。

    ***

    孙悟空也头痛。

    他知道,只要他这个师父头痛,他的头就也会痛。

    人家都是师徒连心啊,他这是师徒连头。

    他真希望现在就扯着玄奘飞到灵山,看他恢复了金蝉子的记忆,要如何补偿自己。

    别看这玄奘小儿年纪不大,却惯有一套手段。每次惹得他一肚子火,就拉拉他的衣角,嘤嘤嘤地说自己害怕,要是没了他,自己一个人无依无靠的该怎么办啊,如何如何。

    其实他也挺受用。

    那偷走袈裟的妖精住在二十里外的黑风山上,听那群贼僧说,那妖精住在“黑风洞”,号“黑风将军”。

    这是有多黑?

    悟空很鄙视这种以山为号的行为,一看就知道文化基础没打好,思想贫瘠。你要是住在什么猪脑袋山啊,猴屁股山啊,看你怎么起名字。

    听那帮和尚说,这黑风将军名声不好,常干那顺手牵羊的勾当。

    悟空倒没觉得丢人,毕竟,这事儿他也常干。

    可偷到他头上,那就是找死。

    直到他打上门去,亲眼见了那黑风将军,才相信,真的有人可以这么黑。

    不仅黑,还糙,长嘴大耳,活脱脱猪精转世。

    还真不是他以貌取人,女娲捏别人用土,捏这个猪精的时候,用的应该是炭。

    那怪物听完了孙悟空的超长自我介绍,冷笑:“原来是旧相识。弼马温,看来五行山下的伙食不够好啊,你怎么成了这个德行?”

    “弼马温”三个字深深刺到悟空的痛处,他神色一凛,咬着牙就扯出金箍棒来,二话不说照头就打。

    那怪物皮糙肉厚,力大无穷,一杆九齿钉耙舞得呼呼作响,招招劈头狠砸,一心想要孙悟空的命。悟空身材娇小,灵活躲闪,不似那怪物蠢笨。那怪物伤他不着,也不恼火,只是口里闲不住,一直骂着。二人斗了数十回合,仍不分胜负。那怪无心缠斗,作势败下阵来。悟空将他一拿,金箍棒指着他鼻尖,厉声问:“你这不知死活的妖精,谁跟你是旧相识?”

    那怪物讪笑道:“大圣记性不好,当年你搅乱蟠桃宴,天庭下旨围剿,我也曾是大圣的手下败将呵。”

    悟空皱眉,他搜寻那时的记忆,丝毫想不起这张猪脸。

    见悟空分神,那怪虚晃一耙,撤身就逃。悟空追直石门外,只见石门禁闭,无路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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