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节
大家结伴而行这么许久,剩下的女人们早将这些孩子当成了自己的,牙都咬出血了也不肯让孩子们跟着去。
同为女子,大周乡的妇人心里瞧了也难受,就让她们顶了丈夫的活儿,大家每日凑在一起给她们一口饭吃——叶知县一走,大户们见风使舵早停了救济粮。
但这样也只是饿不死而已,要想再多,那就没有了。
妇人眼珠子一转,劝他们:“找女娘也一样,我家那个干活还没她们干净利落,也不要你那么多钱,比男人们少些也使得——你们工钱怎么说的?”
长喜为难:“三十五文一个人,中午也管一顿饭,但我们找的是男人,女娘干不了开荒的活儿。”
不是他看不起女娘,实在是开荒是一件很苦的差事,就算是正值壮年的男人也有累死的,何况这些面黄肌瘦的女娘呢?
三十五文加一顿午饭。
旁边的娘子听了便面上一亮,屈指吹了个哨,很快大周乡的娘子们就把长喜和小九几个围得密不透风。
长喜被盯得发毛,但又不是他家的田,这是少爷和鱼姐儿第一桩生意,他哪里敢乱做主,这般想着,面上的神色就有些不好。
娘子们道:“你们主家说了只招男子不曾?”
长喜看一眼小九,两人都摇摇头,但也没松嘴,开荒这么苦,他们怕娘子们吃不了,办砸了差事自己也跟着吃挂落。
娘子们更满意了,笑:“再苦还能比逃难苦?不就是开荒?只要你不嫌我们娘儿几个,保准给你开得好好的。”
“再不然你带我们去一趟,不行我们还回来,肯定不给你添麻烦。”
“就是就是。”周围娘子们附和。
长喜和小九对视一眼,看着面前这群穿得破破烂烂却依然很干净的娘子们,最后挣扎了一下:“我们船小,带不了这么多人回去。”
里正豪爽一笑:“不妨事,我们乡有的是船,让蚕娘几个带她们过去,不成还能一起回来。”
长喜和小九没了招,两人都还没娶媳妇儿,面上嫩得很,稀里糊涂就带了一群娘子浩浩荡荡地顺河划进了大桃乡。
长喜和小九心中不安,只怕鱼姐儿怪罪他们自作主张,但这也是白担心。
鱼姐儿瞧见这二十位女娘什么话也没说,大概看了下她们的身体,不见有什么病后,直接就分配了工作,让她们五人一组,指定了位置开荒。
就连张阿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张知鱼是现代人,接受的是男女平等的观念,八年下来多多少少都影响了整个家庭的思维。
张阿公老想着抱孙子,现在不仅把想传长孙的医术传她了,还被儿子撺掇得决定将这个家交到鱼姐儿手里,就连自己的几个闺女,他老人家都不是很愿意外嫁。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梅姐儿自己能接绣活养活自己,鱼姐儿能治病救人研究药品和胭脂水粉养活自己,这还要嫁么?直接招赘得了。只要张大郎和他活着一天,就不能让外头人欺负了她们去。
但梅姐儿运气不好,她跟着家里吃的苦多尝的甜少,等家里情况好起来,她已经有了亲事,幸好她自己也乐意,不让真让张阿公睡都睡不安稳。
至于月姐儿几个小女娘,暂时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来,但张阿公想先看她们有没有本事养活自己,若有本事挣出命来,到时候再说如何嫁的事。
存了这个想法后,再看面前的这群人,张阿公觉得跟毛毛雨似的,唯一的要求就是——物超所值。
不过这群娘子很争气,拿起锄头挖地的姿势比张阿公都熟练得多,不仅把草拔得干净,还会把底下的土翻出来敲碎连根都捡走,这样就不会一下雨就被打回原型。
每日早上大周乡的娘子们会撑船把她们送过来,中午鱼姐儿雇了大桃乡的妇人,用赵掌柜和狄夫人运过来的米粮做饭,太阳落山前,大周乡的娘子还会来接她们回去。
张知鱼跟阿公商量后,工钱还是算的三十五文,都是苦命人,张家一年前也还在挣命,这种人的钱两爷孙都下不去手还价。
张阿公悲悯地念佛,转身就悄悄捂住了胸口——幸好这钱不是他们家出的!
但张知鱼很快就发现,娘子们干活干得更快更卖力了,原本她估摸着这活能干十天,现在看来不过七八日就能干完。
虽然请了人,但张家的女孩子依然要下地,防人之心不可无,主人家在地里起了邪心的人都会忌惮几分。
更重要的是,几个小的太不像话,一回乡就撒丫子玩疯了。
城里的天就那么大,又什么人都有,李氏再不许她们一个人出门。夏姐儿和水姐儿两个都六岁了,去过的地方还没小宝多。
乡下就不一样了,可以跟大桃和去河边打野鸭子,还能用网去河边勾鱼虾,牛哥儿还给她们捣鼓了一个射程很远的弹弓,大家正琢磨着往天上打燕子,就这还不知足,若非水太深,大伙儿都得扎到池塘里挖它个三百斤老藕出来。
张知鱼不得不拘着小姑和妹妹,让她们在地里帮忙算账,每天大家要花多少钱,她和月姐儿记一份不算,水姐儿和夏姐儿也得记。
奈何九九乘法表表和阿拉伯数字威力太大,张家的几个女孩子算数都非常好,都不用细想口算都算得下来。
让她们做饭吧,才吃了一顿,地里干活的娘子们就说愿意分了米家去自己烧。
张阿公远远地就瞧见大孙女在田里指挥夏姐儿几个干事,生怕看孩子这事落到自己身上来,扭头背着手就踮着脚溜了。
他许久不曾在乡里待这么久,跟大伙儿有说不完的话,这天里正也在人堆里扯闲话。
正是春深日暖时,田里跑过来几个妇人,远远地就喊:“张大夫快来!夏姐儿正领着全乡的小孩在你们张家的坟头发了糖,挨个磕呢!”
“你说什么——发糖?”张阿公颈子跟被鬼掐住似的,发出一声破锣音,嚯地站起身,忙不迭往祖坟跑。
里正也吓得花容失色,张姓在大桃乡占了三分之一,本来人就多,还老是只生得出女儿,其他姓多少要嫁出去一些,张家入门的倒比出门的多,所以别看这代张家人不算多,但光数坟包张家肯定是最多的!
这挨个磕下去,岂不是叫自家爹爹多认一条街的外公去?
家里没孩子的人家倒是不急,想起是夏姐儿这条小娘鱼甚至还觉得这事办得还挺合理。
里正的婆娘就在旁边小声嘀咕:“我说什么?他家是不是一点亏不吃?先头才有人在他家坟边儿上拿了点土,这才过去多久,倒让全乡的孩子喊他们老祖宗。”
里正面上斥她:“惯会说嘴的老婆子,天天吃饱了就在这嚼白蛆。”回家就将二十来岁的儿子唤回来再三念叨:“我记得你小时候偷过老张头一盘子桑叶喂蚕,明儿你悄悄的拿两篓子昨儿网的小白鱼给张大夫送去,他若问起来,就言是祖上欠下的,千万把自己择干净。”他可不想到地下被祖宗按着揍!
那头夏姐儿和水姐儿两个魔头正在大房院子头罚站,两个孩子以往年岁小从来没拜过祖坟,今儿得空瞧着张大伯去坟边巡逻就起了心,她两个磕了还不够,想着书里说一堆人才叫祭祖,遂发动了全乡的萝卜头过来。
张知鱼看着她两个花猫似的脸,心头直鼓掌。
大人们却愁得不行。
张老大是全乡顶顶质朴的老头子,张家大房也全是出了名的憨厚老实,张阿公自己自诩如今高低是个文化人,看着两个姐儿这般不着调就上火,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骂:“都几岁了还在耍泥巴,烧灶不会,绣花不会,上天入地第一会!”
对此夏姐儿很有意见:“都是姓张的祖宗拜拜怎么了?阿公你不要那么小气,我给咱们家坟头放的是两颗糖,其他家我都只放了一下就捡起来揣走了!”
张阿公给掀了老底,气了个仰倒。
夏姐儿今年六岁了,再在外头打她也不像话,遂还派了她们去田里劳动改造。
张知鱼看着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说个不停的小妹和小姑,默默看天,怎么阿公你罚的看起来倒不像夏姐儿呢?
张阿公这回不是故意的,本来他还想着再磨蹭两日去给孩子们看平安脉,现在拜了坟就不得不提前安排上。
拜坟是大事,若冲撞了什么东西,生了病也得要命,虽然这事已经过去两天,乡里的孩子还是活蹦乱跳的——除了屁股肿了点,但大家还是都想让张阿公给看看,有什么不对,是喝符水还是灌苦汤,大家心里也有个底。
这是高大夫布置的作业,鱼姐儿也得一起去呢。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下设定,前边说派太子去送金银花,改成了长平公主。
需要说明一下,古代河南道很大,包括现在的江苏北部,来南水县的流民跟孙婆子的家乡不是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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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女病
大桃乡的孩子不算多, 基本上都瘦得很。这年头能把孩子养胖的人家,都是有钱人家。乡里小孩虽然没有城里的孩子好看,但依然是大家重要的宝贝。
每年里正都盼着张阿公下来给大家看看身体。
张阿公在田边上找了棵大树, 方便自己能看到田里的劳作情况。
里正带人在旁边搭了个简陋的茅草棚,就让他在里头坐堂, 鱼姐儿在里头也有个座位。大家也听说了她救活了王大郎,但轮到给自己孩子看病, 还是习惯性把孩子扯到张阿公这头。
觉得老的保险些。
张阿公看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便学了闵大夫,还叫孩子们让鱼姐儿看,她看了自己再看一遍,这样就不会出错。
乡民们都同意, 本来张阿公给大桃乡的孩子看病就属于慈善活动,就是因为这个, 张阿公才会在乡里颇有名望, 也是因为这个,张家二房这么多年不在家,乡里有什么事,里正还是会专门派人去问张家一声。
现在不过耗费时间久些,又有什么问题呢?
乡里的孩子,什么都不多就是时间多。大桃乡有孩子的人家也是知道感恩的,所以都挺乐意,还从家里拿了糟好的鱼虾送过来。这个在水乡不值钱, 但处理起来也破费功夫,小鱼容易烂肚皮, 都得仔细把肠子掏了才能做, 一坛子糟鱼娘子们得做一整天呢。
孩子们挨个过来, 好多都是跟鱼姐儿差不多大的人,大家凑在一起也不像跟张阿公看似的战战兢兢,都嘀嘀咕咕地跟她说话。
“鱼姐儿,别开苦药,我下午把个烤鱼给你吃。”
“鱼姐儿,别看了,下午我们一起捉黄鳝耍,你跟我们一起去吧?”
当然,在各种糖衣炮弹的攻击下,张知鱼还是坚守了自己大夫的节操。该吃药的都都写了方,该挨揍的都喊了娘。
到下午大家就不那么皮了,对鱼姐儿也尊重了许多,都开始叫她:“小张大夫。”
小张大夫满意一笑,看着面前的四十多个孩子问:“怎么还是你们,别的孩子呢?”
孩子们:“就我们这么多呀,一直就是这么多。”
张知鱼:“不是说乡里孩子多么,你们这四十多个萝卜头也能算多了?”
孩子们看着跟自己一样大的小张大夫,有点不高兴地重复:“哼,就是这么多,一直都是这么多!”
里头有年纪大些的女孩子就说:“小张大夫,我们是生得多,但站住脚的不多呀。”
“对对对。”孩子们一听有人说这个,很快就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大桃乡现在有一百户人,按一家五口算都是有五百人的大乡了,但这里头的孩子和老人都不算多,最多的还是壮年人。
古代因为各种小病小痛就死掉的人太多了。就像生小孩儿,大家不像现代那样只生一个,就是因为谁也不知道孩子会不会半途就死了,所以都是往多了生,但打的主意却是——只要能活一个下来就算不错了。
张家大房是这代萝卜头的主要贡献者,也不是因为他们生得比别人多,而是因为有张阿公在,有什么头疼脑热都能够及时看大夫,所以都能跌跌撞撞地长大。
大桃乡现在有四十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但他们身后可能站着八十个无缘长大的兄弟姐妹。
“听说我前头有三个哥哥,但都死了,我是第四个孩子。”说话的孩子叫冯大,夭折是不孝,所以尽管他有三个哥哥,但他依然是冯大,当然,如果他在七岁前死了,冯大就会成为他的弟弟。
张知鱼放下给孩子们看病的手说:“你们没什么问题,就是以后不能喝生水,玩了泥巴都得用水洗干净才能吃东西。”
主要是有张阿公年年都给他们看病,所以大桃乡的孩子不像别乡的孩子那样脆弱,身体都还算好。
孩子们敷衍地点点头,转身就要在棚子外头玩斗鸡。
张知鱼看着这些虽然瘦却很有力气的孩子,眼前闪过王阿婆气血两亏躺在床上的模样,虽然王阿婆今年已经补上了身体的亏空,只留下眼疾,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这么些年,大多数都是因为生孩子害的。
张知鱼喊住他们说:“你们回家把娘叫过来,我给她们看看。”
孩子们一只手还盘着脚,跳着回转看她说:“可是我们家没钱看大夫。”
张知鱼笑:“我也不收大桃乡的钱,以后我也跟阿公一起回来给她们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