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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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冬日的残阳透过窗棂映照在柳萋萋苍白的半张脸上,染上了些许暖色,看着她定在他身上的一双澄亮眼眸,一瞬间,沈韫玉心底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然片刻后,他还是别过眼,“不过是闻见了气味,算不了什么证据,更何况褚三姑娘的婢子并未有要害秋画的缘由。”
“若是有缘由呢,待秋画醒了,二爷或可听她亲自……”
“不必再说了。”柳萋萋话未说完,便被冷冷打断,“往后这件事谁都不可再提,秋画亦是,我会派人嘱咐她,不许再在外人面前乱嚼口舌。”
柳萋萋保持着双唇微张的姿势,眼见沈韫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告诫道:“我知你嗅觉灵敏,但往后少借此惹是生非,随意揣测,你不过是我的一个妾,虽不得我宠幸,但也要懂安分守己,明白了吗?”
沈韫玉说罢,微一拂袖,折身而去。
踏出东厢的一刻,他忍不住回望,便见柳萋萋半垂着脑袋坐在那儿,落日余晖散尽,她隐在一片昏暗里看不清神情。
不知为何,沈韫玉心口泛起些许滞闷,但很快教屋外的寒风一吹,便去了个干净。
他自觉方才的话并没有说错,即便柳萋萋说的话是真,他也绝不可当真。
他出身寒门,无家族支撑,只身努力了那么多年才爬到如今的位置,其中艰辛只他一人知晓。若因一个小小的奴婢而开罪了扶持栽培他的老师,终究不值。
沈韫玉往正屋的方向走了几步,偶一垂眸才发现衣袍上沾了零星的血渍。
当是从柳萋萋背上的伤口处沾染的。
想起他离开时柳萋萋黯淡的神色,沈韫玉不悦地压了压唇角。
他原想着祖母逝世后,母亲会尽快处置掉他这个有名无实的妾,不曾想过了这么久,柳萋萋仍还留在沈家。
先前虽为替祖母守孝而推迟了娶妻一事,但迟早他这院子里会迎来真真正正的女主人。将柳萋萋留着到底不合适,日后还是择一个时机,给她些钱银将她送走,或挑个好些的人家嫁了吧,省得她常搅得自己心烦。
这般做了打算,沈韫玉的眉目才舒展了些,随手召了在院中洒扫的奴婢,吩咐完给柳萋萋送饭上药的事儿后,便安心回屋继续处理公事。
东厢内,柳萋萋正趴在床榻上愣神,许久,唇角微勾,露出些许自嘲的笑。
许是方才那人的怀抱太温暖,令她一时生了错觉,将自己看得太高了些,觉得他会相信自己。说到底她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在沈家苟且偷生的贱妾,那些事哪是她有资格置喙的,或如沈韫玉说的那般,安分度日才是她应该做的事。
垂眸思索间,东厢门被扣响,也不待她应答,门外人便重重推门而入,寒风裹挟着冷气儿一股脑儿涌进屋内。
柳萋萋忙拢紧棉被,只见梅儿与阿杏一人端着饭菜,一人拿着伤药和干净布帕入了内。
“柳姨娘,二爷教我们给您送伤药和晚膳来。”
阿杏随手将东西丢在圆桌上,转而瞥见柳萋萋这副凄惨模样,不免有些幸灾乐祸。方才看见二爷抱着柳萋萋进来时,她们还吃了一惊,后一打听,才晓得是这位柳姨娘犯了大错,被夫人命人重重鞭挞了一顿,当真是活该。
她拿起桌案上的伤药向床榻走去,眸中跃动着几分笑意,“看您这模样,想必如今也动不了了吧,要不让奴婢们来帮您上药?”
柳萋萋一看她这副嘴脸便知她没憋着好主意,淡声道:“不必了,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来。”
阿杏本还真打算“轻柔”地替她上个药的,此时听她这般说,也不坚持,随手就将药丢在桌上。
梅儿亦放下食盘,阴阳怪气地道了句“柳姨娘慢用”,便和阿杏一道离开了。
看着屋门合拢后,柳萋萋强支起身子,趁着伤口的血还未彻底凝固与衣裳粘连在一块儿,咬牙脱下了血迹斑斑的单衣,起身对着铜镜艰难地上了药。穿好衣衫后,她又逼着自己塞了几口已没多少余温的饭菜,才复又在床榻上躺下。
相比于对方才之事的心寒和背上的疼痛,柳萋萋更担忧的是秋画,也不知她怎样了,苏醒了没有。但幸得她就住在云曦苑里,沈明曦向来善待秋画,应是会照顾她吧。
如此想着,柳萋萋的心才落下了些。
因着单衣跪在雪中受了寒,再加上身上有伤,屋内又跟冰窖似的不能烧炭。当晚,睡下不过几个时辰,柳萋萋便开始止不住地打寒颤,头晕眼花,发起高热来。
虽混混沌沌不大舒坦,但这一病下,柳萋萋的鼻子遭了堵,一时竟什么都快闻不出来了。
倒也算是因祸得福,左右再大的烟味也闻不见,柳萋萋便干脆下榻燃了那些赵氏命人分给她的劣等炭火,留些许窗缝通风。
整个屋子难得暖融融的,她倒头一下便睡了好觉,歇息好了,捂出了汗,便也渐渐不再头晕发热。
自小到大,她常是如此,生了病怕家中花钱,便不敢告诉祖父祖母,就这般强忍着生生捱过去。她正如爹娘为她取的“萋萋”这个名字一般,从来像野草般茂盛又生命力顽强。
三日后,沈明曦那厢偷着派院里的婢子来看柳萋萋。一见了那叫夏枝的小丫头,柳萋萋便急切地拉着她询问秋画的消息,直到听说秋画无恙,才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
夏枝离开前,柳萋萋自妆台的小匣中拿出些许银钱塞进她手中,托她带去厨房那厢,让大厨们帮着做些滋补的汤水,给落水虚弱的秋画好生补补身子。
又另掏出几贯钱,算作给夏枝的酬劳,辛苦她跑这一趟,只夏枝没有收,坚持将这钱推了回去,说在这府里都不容易,互相帮一帮都是应该的。
将沈明曦关了整整八日后,赵氏才解了她的禁足。彼时,柳萋萋的身子也好了许多,虽行动间后背结痂的伤口扯动仍有些疼,但已能好生下地走路了。
她伤好后的头一件事,便是去看望秋画。
秋画正躺在床榻上,乍一看见来人,不由得惊喜地唤了声“姐姐”,作势要起身。
柳萋萋忙按住她,“你病还未大好,躺着就行。”
她坐在床榻边,看着秋画额头上缠着一圈布条,面色虽仍有着蜡黄,但精神还算不错,欣慰之下,双眸不禁有些湿润。
先前在凛阳候府,看着秋画被人从池子里捞出来,浑身冰凉,几乎没了气息时,她一度伤心绝望,觉得恐是无力回天,她是真心将秋画视作妹妹的。
瞧见柳萋萋发红的眼睛,秋画亦忍不住鼻尖一酸,簌簌落下眼泪来,须臾,抽抽噎噎道:“姐姐,我都听说了,你为了我受了那么大的罪……是我对不住你。”
“哭什么呀,你哪有对不住我。反是我无用,你差点没了性命,而我却不能替你讨个公道。”柳萋萋忙从袖中掏出干净的棉帕替秋画擦拭,顺势询问,“那日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的会受了伤又落下水去,是不是真是那……”
“嗯。”秋画点点头,“姐姐猜得不错,正是那褚三姑娘的婢子害得我。”
她止了眼泪,平复了会儿呼吸,才将当日原委娓娓道来。
原来那日,秋画循沈明曦的吩咐去找她,遍寻无果后,便准备返回候府花园,不曾想冤家路窄,竟是在一座石桥下遇见了那位褚三姑娘的贴身侍婢春儿。
秋画原不晓得,直至在品香宴上瞧见春儿,才认出她是那日在香铺同她争抢龙涎香之人。得知她是褚三姑娘的婢子,秋画不禁有些担忧,生怕因着自己的举动惹了那位褚三姑娘不喜,给沈明曦招致麻烦,便一直兀自不安着没敢说出口。
再说春儿,因着褚烟参宴前日临时改了香方,想要添一味龙涎,便派她去京城各大香铺采买,不曾想龙涎珍稀,若非提前预订根本买不到,连缥缈阁都没有存货。春儿只能去京城大小香铺挨个打听,好容易问着一个,不想秋画却是死死不肯让,害得她只得空手而归。
方才的品香宴上,见凛阳侯夫人那般夸赞沈明曦,褚烟心下不悦,思及自己的香方,便将怒意尽数倾泻在了春儿身上,怪她无用买不回龙涎才至于自己无法做出最完美的香品。
春儿平白受了一顿斥,心下自然憋屈,甫一在无人的石桥下迎面撞见秋画,便忍不住与她争执起来,失手一个推搡,竟将秋画推倒在地,磕破了脑袋。
待秋画捂着伤处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时,就听周遭出现了人声,春儿害怕教人发现,转身想跑,却被秋画一把死死拽住了内袖。
她挣脱了一会儿没能挣开,听得人声渐近,恐惧之下,又猛推了秋画一把,她们本就站在池边上,这么一推,直接将秋画推入了水中,差点将她淹死。
听秋画说罢,柳萋萋不免有些唏嘘,感叹自己猜对了,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那日在花园,柳萋萋感觉得出来,那位褚三姑娘明显是慌了神,才会说出那般话来威胁沈明曦。毕竟下人犯了事儿,打得便是主子的脸面。
她从来不是在维护她的奴婢,而是在维护她自己。
至于她们这些奴婢的性命,根本无足轻重。
“姐姐。”秋画似是看出柳萋萋在想什么,含泪牢牢握住她的手道,“那日能有姐姐替我讨公道,秋画已经很开心了,我也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份什么都奢望不了。但我至少还有希望,待往后我家阿祐科举及第,当了大官,我便能摆脱这里,过上好日子。”
秋画本姓余,她口中提到的“阿祐”正是她的亲弟弟余祐,当年就是为了供余祐读书,秋画才卖予沈家为婢。
柳萋萋虽不曾见过余祐,只听秋画说,她弟弟格外聪慧,十二童生赴县试,便拿了头名,因着才学出众,破例被城郊的鹿霖书院收录,知他家贫,也不收他学费,许他在院中做工相抵。
一说起她那弟弟,秋画一双黯淡的眸子复又亮堂起来,她还不忘信誓旦旦对柳萋萋道:“姐姐放心,阿祐那小子向来很听我的话,待将来阿祐接我出了府,我定也会让他将姐姐一道接出去,断不会再让姐姐受夫人的磋磨。”
柳萋萋看得出秋画此言是发自真心,她心下感动,虽知此事不现实,但还是轻点了下头,可转而便见秋画的面上又浮现出几分愁容。
“上个月出府时,我还答应了我阿娘,要给阿祐送缝好的新衣去,但我如今身子这般,时不时还觉头晕,这衣裳也不知如何送去。”
柳萋萋闻言疑惑道:“这都快过年了,也不必非要送去,等你弟弟回来了再穿也不迟呀。”
“京中不太平,阿祐今个过年不回来了。”秋画道,“姐姐难道不知吗?一个多月前,京中接连死了两个赴考的举子,听说脑袋教人敲开,死状奇惨,到如今都还未寻到凶手呢。死的都是读书人,我娘担心阿祐,便让他留在京郊书院,不必回来过年了,只是这新衣,到底还是得送过去。”
见秋画发愁的模样,柳萋萋沉默片刻,主动道:“我替你送去吧,我也不是府中奴婢,夫人也向来不管我,行动还算自由。明儿一早搭车去,晚上再回来便是。”
“这……可姐姐你的伤……”秋画担忧道。
“无妨,早已好得差不多了,我整日憋在屋里,实在是闷。”柳萋萋笑道,“听说京郊景色不错,我来京城那么多年也不曾去看过,正好去瞧一瞧。”
听得此言,秋画迟疑半晌,才勉强答应下。
翌日一早,天还未大亮,柳萋萋便起身洗漱,从侧门出府,搭上骡车晃晃悠悠地出了京城。
鹿霖书院离京城并不远,但因雪天难行,骡车又慢,快到正午才抵达书院山脚下。
书院在半山腰上,柳萋萋背着秋画交给她的装有新衣的包袱,一路拾阶而上,因着背上的伤还未大好,不长的一段路也走得气喘吁吁。
书院大门紧闭着,柳萋萋上前扣门,好一会儿才有人来应。
柳萋萋道明来意,那人半信半疑地看她一眼,见她一身老旧的袄子,脸都被冻红了,想也不是什么可疑的人,干脆将她放了进去,随手指了个方向。
他说得含糊,柳萋萋只能边走边找人询问,弯弯绕绕了一炷香的工夫才寻到了那守门的所说余祐居住的下等房舍。
这里的屋子以长廊相连,一间紧挨着一间。想到这里住的都是喜静的读书人,柳萋萋刻意放轻了步子,抬头数着屋门上标注的房号。
她记不大清守门的说的是“五”还是“七”,及至第五间屋舍,敲了敲门,却是没有动静。她迟疑了片刻,继续往前走,然及至第六间房舍门口,她面色生变,步子骤然一滞。
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自第七房舍的窗缝间飘出来,柳萋萋忙捂住口鼻猛退一步。
她很确定,这气味里混着血。
一股子恐慌自心底漫上,柳萋萋转身想逃,可想起里头的或是余祐,又生生止住了步子。
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先是站在门外喊了两声,见久久无人应答,才缓缓抬手落在门扇上。
然本欲扣门的手稍一用力,随着“吱呀”一声响,没闭牢的门幽幽向里展开。
封闭满室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看清室内场景的一刻,柳萋萋双眸微张,顿时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屋门口,正面朝下躺着一人,鲜血围绕着那人的脑袋,在四下溅开一片。衣袍,墙面,书册,处处都是刺眼的鲜红。
他那不知被什么利器敲碎的后脑勺上,赫然露出一个空荡荡的大洞,其间流淌出的灰白之物如豆渣一般与鲜血交融。
诡异而令人作恶。
“啊……”
柳萋萋忍不住尖叫一声,下意识闭上双眼,然没一会儿,她强逼着自己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又仔细去瞧了一眼。
虽看不清这人的脸,但单看身形,应当是个及冠的男子,而余祐不过十三,定不是他。
柳萋萋心下微松,可面对尸首的恐惧随之而来,她苍白着一张脸一步步往后退,却蓦然感受到有手落在了她的肩头。
她下意识又是一声尖叫,就听一个低沉醇厚的声儿在她耳畔安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