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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美国,我来了!他的导演梦,从上飞机那刻起,开始成形。

    而这都要归功于一个身高一六五、体重五十,年纪比他小几岁,喜欢指挥东、指挥西的女人——詹沂婕,他命中贵人。

    “你昨天没睡好?”蒋烲把她手里的资料拿走,笑脸盈人。

    “当然,难道你睡得着?”念书是压力一,当幕后总经理是压力二,转换新环境是压力三,带着父母亲的不谅解远赴异国是压力四,多重压力之下,还睡得着,她就是无敌女金刚。

    “我睡啦,但是一直作梦。”他摆明了想聊天,扯着她不让她看公文。

    “梦见什么?”

    “梦见自己和茱莉亚罗勃兹合作,拍出了影坛年度钜作,被提名奥斯卡最佳导演。”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好像中了威力彩。

    詹沂婕忍不住抿唇窃笑。他的幻想力超强,也只有这种人才适合虚幻的演艺事业吧。“然后呢?”

    “我和茱莉亚罗勃兹走在星光大道上时……”他吁气,往后躺,双手支在后脑勺。

    “记者对你们猛拍照,消息传回台湾,总裁知道了,气得大声咆哮,把你从梦里吓回台湾本岛。”她把资料抽回来,淡笑说。

    “你真会泼男人冷水。”他把红酒放在嘴边浅尝,动作优雅得让人嫉妒,若真有人是天生的贵族王子命,那个人一定是蒋烲。

    “除了泼冷水,我还能做不少事情。”詹沂婕把头埋回资料里。这是美国分公司的资料,分公司成立两年,业绩始终不见起色,更正确的说法是,负责电玩软体行销的分公司在这段时间里,都处于赔本状态。

    公司派员来了解过状况,但报告书上,根本找不出原因,每次说到最后,都怪美国经济不景气。

    如果真是因为经济不景气,为什么美西的几间分公司不受影响?

    詹沂婕揉揉双鬓,头隐隐抽痛。看来,这次的地下总经理不好当。

    “别紧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找到解决方案的。”

    “我要是有你的乐观就好了。”她摇头:心下怀疑,他怎能随时随地都这么开心?世上,真的没有事可以为难到他吗?

    “不乐观能怎样,生活会很辛苦的。”蒋烲从口袋掏出一颗糖果给她。

    他爱吃甜食,喜欢嘴巴里塞得满满的甜,所以他的咖啡要加上很多糖、很多奶油,多到不行的甜味分子,才能满足他。

    “乐观,生活就不辛苦吗?”她反问。要做的事情一样多、要忙的工作半项不会减少,单单换个态度,就会让自己好过?

    不,她不相信这种神话。就像她不相信,生气的时候含两颗糖果,就能让自己好过,因为吃完糖以后,让人生气的事实没有改变,而堆积的卡路里,会让人气上加气。

    拿起糖果,在指间翻转,却没勇气把糖果纸拆开,要是糖真能解决烦恼,她马上去投资糖果店,赚取暴利。

    “你真是个悲观主义者。”

    “我得把事情想到最坏,才会拚了命把事情做到最好,避免谷底效应发生。”

    如果他用甜来替苦苦的人生添味,她就是用酸来刺激自己的味蕾,詹沂婕始终相信,酸尝多了,适应力变好,往后碰到再难忍受的状况都不能教她眯眼。

    “这样拚命,不累吗?”蒋烲看她的眼神里,挂上一丝心疼。

    “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

    累下累,是自己的事,毋需大声嚷嚷,外人只看得见累之后你所展现的成果。

    “没有梅花扑鼻香有什么关系?夏天的茉莉花很香,晚上才开的夜来香很棒,春雨过后的栀子花香,甜得让人想一口吞下去,可以选择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非要选择让自己‘寒彻骨’的道路?”

    “成功,是每个人唯一的选择。”这种大道理,早已进入她的潜意识,更移不去。

    “安贫乐道是一种选择,平凡幸福是一种选择,快乐又是另一种选择,我不否认多数人把成功摆进选项里面,但并非每个人都会把成功排在第一顺位。”

    蒋烲拿走糖果,替她打开包装纸,不问她的意愿,硬把糖果塞进她嘴里,甜一下子染上她的知觉。

    他的手暖暖的,贴在她脸颊边,詹沂婕有一点害羞、一些腼眺,带着尴尬低下眉。但她没有推开他的手,现在的她有点累,压力让她不想拒绝这个男人的温柔。

    勉强她的感觉……很不赖。

    蒋烲唇角弧度加大,隐约的快乐在胸口扩张……他喜欢她,喜欢到一天没惹她两下、没对她说上一大篇话,就全身不对劲。他对女人从来没有过这种特殊感觉,因此他份外珍惜。

    所以,他爱她喽?

    不,他百分之百相信爱情是生活中美好的东西,但是往往人们对它提出过份要求,而破坏殆尽。

    他的每段恋情都是这样的,从一开始的美好,到后来的过度要求,他开始感觉厌烦不耐,然后逃开。

    詹沂婕不会是他的爱情,他永远不要她变得面目可憎,他完全无法想像她要白痴,天天追着他问:“我们会不会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生生世世缝继?”

    他要当她是死党、最佳伙伴,是可以分享心事的好朋友。

    “我痛恨只有一种选择。”他的发表欲在她面前得到解放。

    有些女人对他的甜言蜜语感到开心,大部份女人喜欢和他在床上厮混,更多的女人喜欢和他精品店里面消耗时间,只有为数稀少的女人喜欢听他大放厥词,通常他说不到三句话,她们就难掩打呵欠的动作,但詹沂婕不同。

    “我以为你的选择比普通人多更多。”富家公子有资源、有人脉,别人卯足了劲,仍旧困难重重的事,他们只要轻轻勾动手指头,就能轻易办到。

    “你知道从小到大,我最喜欢做的是什么?”

    “什么?”不会是交女朋友、大玩成人游戏吧?她扬扬眉,想像着一个早熟的小鬼。

    “我喜欢上音乐课,钢琴、小提琴、竖琴、长笛、唱歌,只要和音乐有关的东西,我通通喜欢。可是小学三年级之后,我被迫停掉这些课程。”

    “为什么?”

    “老爸认为男孩子玩音乐没出息。我的课后辅导从音乐变成股票、经济分析,我被送进贵族学校,和以前的好朋友说再见,新同学都是有身份、有背景而且眼睛长在头顶上面的人。”

    这次,他像魔术师,从口袋里面摸出一把糖果给她,詹沂婕用双手捧住,花花绿绿的糖果纸让她的心情跟着好起来。

    放下飞机餐桌,她把糖果排在桌上,一颗颗,排成圈圈。

    她挑出一颗,剥掉包装纸、含进嘴里,然后又挑一颗,剥掉包装纸,送到他掌心。

    蒋烲二话不说,把糖果塞进嘴巴。啊,他最爱甜食。

    “总裁希望你提早建立自己的人脉,才会送你进贵族学校。”

    “要求不满十岁的男孩子建立人脉,会不会太过份了点?詹沂婕,以后你嫁入豪门,千万别做这种事,十岁的男孩子比较适合在操场打篮球、扮猴子,和同学玩游戏卡,不适合和同侪竞赛,比比谁家的车子大、谁家的老爸媒体上得比谁家老爸多。”

    她笑开了问:“你哥哥们像你一样,有很多埋怨吗?”

    “坏就坏在这里,他们都适应良好、如鱼得水,功课永远占住第一名,只有我适应不良,三岁之后就不曾尿床的我,在三年级之后开始尿床。”

    “有这么严重?”她皱眉,开心被愁闷驱逐,淡淡的忧愁浮上眼帘。原来金汤匙烫口,不是每个人都衔得了。

    “有。我变得不爱说话,常常待在角落发呆,听说,有时候我还会用头去撞墙呢。我爸不了解,稻子要种在水中央,但是火龙果照这样泡的话,会连同根叶一起烂掉,不同的植物必须种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方式培育,不同的孩子当然不能摆在同一个环境里。”

    “后来呢?你怎么好起来?”

    “我妈不得不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怎么说?”

    一个念国小就要看心理医生的孩子,她实在不该对他苛责太多。下意识地,詹沂婕拍拍他的手,把自己的苹果汁让给他喝。

    蒋烲接过果汁,仰头一口喝掉。他爱死甜食,当年发明用甘蔗提炼糖的人,一定是佛陀转世。“医生做了些游戏治疗、角色扮演治疗,然后在医生的建议下,妈妈不顾爸爸的反对,坚持让我回老师那里学音乐。”

    如果詹沂婕是他二号贵人,那位可敬的心理医生,就是他的一号贵人。“后来呢,情况改善了?”

    “学校里的压力、课后辅导的压力,我通通在音乐里面解决掉了。我很感激那位医生,我告诉妈妈,说我长大要考医学院,当一个优秀的医生。”

    “从此以后认真念书,朝梦想前进?”

    “并没有。”

    “为什么没有?”

    “我老爸说,当医生没前途。他说,我将来只能念管理学院,那是我唯一的选择。这句话深深影响了我,从此……”

    “你痛恨人生只有一个选择。”她接下他的话,两人相视而笑。

    “答对。”蒋灾用力拍手,她终于跟上他的逻辑。

    “我跟你不一样。”詹沂婕叹气,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别人谈起自己。

    “哪里不一样?”

    “我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

    “很好啊,众星拱月,白雪公王。”

    “你想太多。我妈妈的观念保守,认为女生和男生不一样,她对我最大的期待就是乖乖念书,将来当个国序国中的老师,结婚后,可以一边照顾家庭,一边照顾孩子。我爸妈对哥哥弟弟的要求很高,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乖巧听话”。”

    “你够乖了。”

    “我一向在合格标准内。”

    谁像他,老在父母的标准中冲撞,弄到亲子关系伤痕累累。

    “然后呢?”他追问。

    “考大学的时候,我有一点点小叛逆,我故意不填教育学院,去填了商学院,这行为把爸妈气坏了,毕业后,他们供哥哥弟弟出国念书,却要我回南部相亲、找工作。”和蒋烲谈心的经验很愉快,她不能不承认,桃花先生擅长倾听、擅长用表情告诉对方,他和乐意和你交心。

    “然后,你又出现一点点小叛逆了?”

    他学她的口气说话、挑眉看她,会杀人的桃花眼谋杀了她三千两百万个细胞,害得她心跳加快、呼吸急促,生理机能因他而改变,害她的眼睛不敢对着他,连忙别开视线。

    “我应该感激你。”

    “我?”

    “因为你飞快地录用了我,大公司、高薪、职位不坏,我爸妈只好妥协,他们要我在公司里面,找个不错的男生谈恋爱、结婚。”

    “我飞快录用你是因为……”

    “我有一双漂亮的眼睛。”詹沂婕苦笑摇头。她已不再耿耿于怀,但截至目前为止,办公室里大部份的同事仍然相信她是一只摆饰花瓶。

    “你知道了?居然没有冲杀过来要求我解释。”蒋烲瞠大眼睛看她,满脸的难以相信。

    他真够了解她的,知道她会为这种事情发脾气。

    “如果我问了,你会怎么解释?”

    “我会说,没错,你有一双漂亮且充满智慧光芒的大眼睛,我相信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你,绝对是个聪明能干的女生。但眼睛只是吸引我的第一步,你履历表上面的经历是吸引我的重要部份……”

    她举起右手,阻止他的废话。“停,我要听实话,你在录用我之前,真的有把我的履历表从头到尾仔细看过?”

    她注视他,不说半句话。在她炯亮的眼神逼视下,他选择说实话。

    “没有,你录取,是因为我被你的眼睛吸引。”

    詹沂婕丢给他一个“你看吧”的表情。

    “但我们合作的第二个星期之后,我有回去把你的履历表找回来,从头到尾认真研读,然后,我知道自己找对人了。”蒋烲抛给她一个渍了蜜的笑脸。

    她不回话,别开脸。

    “喂。”他用手肘轻碰她。

    她低头,继续看那份会让人头痛到爆的分公司资料。

    “喂喂。”他又碰她。

    她还是不甩。把武则天看成杨贵妃,这男人瞎大了!

    突然,他整张脸凑过来,嘴巴贴在她耳边说话,暖暖的气息喷在她颊边。“说真的,你的眼睛真的很迷人,你是我见过,最优秀聪明的女人。”

    轰地,她的脸皮像被轰炸机扫射过,红透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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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在学校和公司地铁中间位置租了间八成新的公寓。三房两厅还挺舒适的,他们一人分一问房,多出来的那间,布置成雅致书房,两张书桌、两部电脑,他们各有各的书架、各有各的工作空间,谁也不会打扰到谁。

    开学之前,蒋烲到公司晃过几次,开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独留詹沂婕一个人和公司里面十几个阿兜仔战斗。

    功课压力、工作压力,快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是骄傲女生,既然是自己争取来的东西,她自会拚命去完成。她没有半句怨言,每天熬夜、工作、念书,她发誓要在一年半内拿到文凭,并将公司做出成绩。进分公司不久,她大致了解公司的问题出处,开始没日没夜编写企划书,把分公司的问题和改善方法一一记录下来,传真回国内。

    总裁看完之后,高兴得下得了,觉得蒋烲太有见解了,授权要他大刀阔斧,改革一番。

    詹沂婕得到认同,自是高高兴兴捧着企划书到公司里,在会议中,提出企划书里面的要点,并希望大家能够配合。

    但员工们扯她后腿,不但对她的企划嗤之以鼻,甚至嘲笑她把课堂里的东西拿到公司里做实验,简直是小儿科,处处和她作对,她说东,他们一定往西走,她说不要做的事,大家一定变本加厉加倍做。

    结果,不改革还好,一改革下去,业绩往下掉三成。

    早上,她把报表传回台湾,接下来,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总裁,面对对她信心满满的蒋烲。

    她太高估自己了。

    詹沂婕垂头丧气,坐在公寓楼下的台阶,头埋进膝间。

    怎么办啊,她掌握不了状况,把公司弄得鸡飞狗跳,呼……她吐了口长气。好想哭……

    和她相较,蒋烲的状况简直是如鱼得水。

    才几周,他已经跟教授同学打成一片,他常带客人回来,教授、同学、朋友,满满一屋子人。

    他会下厨做菜请客,用中国菜吸引外国人的心,当一道道美味佳脏从厨房里端出来,她才晓得他有一手烧菜的好功夫。

    他有数不清的活动要参加,上上个星期扛着新买的摄影机和同学去大峡谷拍摄风景,上个星期约了某个好莱坞明星,拍公益广告寄回台湾,听说下星期他们排定行程,要去专访某个名人,畅谈未来能源,并拍摄一系列关怀地球议题的节目。

    他有钱、有心,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实务经验和课堂理论全部学齐。

    在飞美国之前,蒋烲已经拜过不少师父,是个半成品导演。他朝着自己的梦想有计划的前进,虽然他的方向和总裁希望的不一样。在这里,蒋烲不是阿斗,她才是那个自以为才高八斗却一路挫败到底的周瑜。

    偷偷地,她哭了。第一次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第一次发现努力并不能换取成功,第一次挫折大到让她想哭,因此她不顾形象地哭了。在美国、在公寓台阶前、在飘毛毛雨的下午。

    这一哭,一发不可收拾。

    到美国两、三个月来的苦闷全化成泪水,一滴一滴掉在膝上。

    凭什么蒋烲几句话,她就相信自己有能力支撑起一家破病公司?凭什么她相信只要给机会,她一定可以学业、事业兼顾?

    她根本就是一只不知道自己有几两重的蠢猪!

    她一直哭,没停歇,直到身边多了个男人,他坐下、不多话,静静等着,等她发泄完。

    他的腿贴近她的腿,她的眼睛没看他,但猜得出他脸上带着淡淡的、了解的、让人安心的笑脸。

    她没让蒋烲等太久,飞快收拾情绪,在抬起脸之前,还用昂贵的套装裙子狠狠地抹了两下脸。

    “对不起,我搞砸了。”她舔舔嘴唇,语带哽咽说。

    “是吗?”他还是笑,笑得桃花开、李花扬,他是那种走到哪里都要把春风随手带上的男人。

    “是,我恐怕当不成你的地下总经理了。”她真想要不负责任一回合,把烂摊子全都丢给他,一定了之。

    “谁说你不行?”他大笑,伸出大掌,也不管人家的头发梳得多么整齐,就是一阵溺爱乱揉,把她揉出几搓散发,飘在颊边。

    他宠人,宠得很老练,才一下子时间,就把她收在眼底的眼泪又催出眼眶外。

    “这个月的业绩……很吓人。”她低吟一声,又把头埋回膝问。

    “我听说啦。”他不以为意地拍了拍她的背,轻揉她的肩。挨老爸骂,从小到大,他很有经验的啦。

    他听说了……所以……“你被责备了?”

    “这本来就是身为总经理的工作之一。”他指指自己。“别忘记,你只是地下总经理,我才是正牌总经理,如果连被骂都没有份的话,我岂不是太可怜?”

    大手一勾,他把她勾进怀里,抱她……越来越顺手,他还满喜欢抱这个骄傲、倔强又可怜兮兮的女人。

    “对不起。”詹沂婕揉鼻子+把鼻子揉得通红。

    “不必对不起,我们本来就是分工合作的好拍档,你负责做事,做好了,我负责被称赞,做坏了,我负责被骂。”

    看着她瘦掉一圈的脸,蒋烲在心底暗骂自己。

    他只顾忙着自己的事,没想过她压力有多大,乱七八糟的公司、陌生的环境、繁重的学业,这副小小的肩膀能撑到今天,太厉害。

    “我的沟通能力真的很糟。”詹沂婕埋怨自己的能力薄弱。

    一面哭还不忘一面反省自己啊,她真是连半分钟都不浪费。

    蒋烲没取笑她,把她的头压在自己肩上,她没有反对这个动作,因为她还真的需要一个好用的靠垫,来抚慰自己的“好可怜”。

    生平首次,她发觉自己有林黛玉的特质。

    “有多糟?说来听听。”说着,他从口袋掏出一颗糖果放进她嘴巴。

    她衔起淡淡的甜滋味,冲淡些许委屈。“我有本事把一个很棒的企划案,解释到让大家认为那是毒药。”她一面说、一面苦笑。

    “也许不是你的问题,而是大家害怕改变。”他拍拍她的肩,有意无意给她一丝安慰。

    “可是我已经保证过了,只要改变,我们就会冲破眼前困境,找到正确的经营方式……”

    “你以为大道理可以说服几个人?”他瞄她,那表情很一贯性地,很欠扁。

    可惜,她没有力气扁人。

    “我哪有说大道理,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

    他的回答是哈哈大笑,很不赏人面子的大笑。

    詹沂婕丧气,推开他,鼓着腮帮子问:“好吧,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

    他站起身,拍拍手,拍拍屁股上面的灰尘,把手伸向她,“明天,我跟你去一趟公司,正牌总经理要粉墨登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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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蒋烲讲个动人的故事,感动了分公司的员工。

    在全体员工的团结合作之下,改革如火如茶的展开了,业绩在第三、第四、第五个月中慢慢成长,在第八个月彻底脱离赔钱阴影。

    蒋烲编的故事是这样的——

    总公司在半年前决定关掉赔钱的分公司,但詹沂睫觉得一口气让近百个员工失业太不公平,于是和他联手向总公司争取,保留分公司。

    总裁在诸多考量之下,派两人到这里了解状况,若他们能提出有效改革方案,并在两年之内达到总公司要求的成长营业额的话,分公司就可以保留下来。

    倘若努力之后,仍然无力改变现况,他和詹沂婕会尽力争认理的遣散费。

    这是恐吓部份,后半部是安抚。

    蒋烲向大家保证,若能达到总公司设定的目标,他会替大家要求红利奖金,如果不但达成目标,还扩展两倍以上的话,他们也正在研拟新方案,是不是能让员工入股,让大家当个每年都可以参与分红的小老板。

    詹沂婕实在无法相信,这番空中画饼的虚话,居然大大地激励了全体员工。

    最后,蒋烲和带头与詹沂婕对抗的旧经理关起门来对话。

    同样是半恐吓、半安抚,他说了唇亡齿寒的中国故事,说明孤立詹沂婕导致业绩下滑,他在总公司的评语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但他同时向经理保证,只要两年,两年之后他们一定走人,届时,分公司的领导人宝座还是由他来坐。

    这些话让经理的态度产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往后,他不但全力配合詹沂婕,还亲手策划了员工奖惩办法。一时间,大家的工作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

    蒋烲插手,让詹沂婕从逆水行舟变成顺水推舟,工作顺利得不得了。

    公司麻烦解决了,生活变得轻松得意,她慢慢适应异乡生活,况且这里还有个蒋烲,一个被她误以为是阿斗,却原来是深藏不露的人物。

    偶尔,他会下厨做菜,两个人、四道菜,每次都吃到盘底朝天。

    偶尔,她会烤一个蛋糕,挤上满满的鲜奶油,慰劳他的甜食胃。

    偶尔,他们会一起相约去逛大街,手牵手,像满路走来走去的情人。

    偶尔,他们会在深夜、关上电脑后,背靠背,聊着一些无聊话题,笑着入眠。

    他们是情人吗?詹沂婕没问,他也没有过特殊表示,他们从不逾越那条界线,也没踩进情人圈圈。

    没有亲吻、没有爱抚、没有过度的暧昧,在这样开放的世代里,两人之间到底算什么?

    说实话,他们都没有深究过。

    也许是他们太忙,也许是詹沂婕深信,很多事说破了比不说破更糟,也或许是他们都太满意眼前的状况,所以,维持着,不问也不说。

    当然,教她放心的因素还有一个,那就是,到美国之后,他忙得没有时间搞男女关系,莺莺燕燕的岁月离他已远。

    前天下午,下了一场大雨,从学校回来的詹沂婕,匆匆换下湿透的衣服之后,又赶回公司上班。

    反正蒋烲不在,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漫长的三天,她不想一个人面对寂寞的公寓,不想走到哪里,都隐约闻到他的咖啡香。

    蒋烲和两个朋友到L.A.去了,要去向某个好莱坞知名导演推销他们的作品,希望暑假的时候,能有机会留在名导演身边实习。

    要是这趟他推销成功,到时,他们将有两个多月时间碰不到面。

    两个月,好久呢。每次他离家,冷清的夜、冷清的公寓,都会让她待不住。要是连续六十几个夜晚……她恐怕得让自己更忙才行,孤独的感觉很坏,而她不爱让自己变成倚窗等待男人归来的笨女人。

    这样应该是很好的互动状态吧,他们各自努力,各自往自己的方向前进,分享成就、相互砥砺,不管快乐或痛苦,可以给予温暖与慰藉的人就是对方,电话拨出,他乐意随时随地倾听。

    她喜欢这种相处模式,不必成天把两个人挂在那里,不断对爱情提出质疑,怀疑对方的心、对方的灵魂是不是还属于自己,直到有一天,他们找到答案的时候,爱情已经悄悄溜走。

    星期天中午,詹沂婕头昏脑胀,她感冒了。

    美国不是台湾,三步两步一家诊所,感冒的话,要不回家喝水、吞维他命、睡大觉休息,提升免疫力,把感冒赶走,要不就是转为肺炎,烧到快死人的时候,才被送进医院里。她没有时间送医院,只好乖乖吞维他命。

    电话响,她接了起来。“喂,这里是詹沂婕。”

    “干什么说话有气无力,想我啊?”蒋烲开朗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她微笑,他永远精力充沛。“谈得怎样?”

    “成啦,你得开始做好心理准备,暑假期间,你得当独居女人。”

    “我怎么会独居,公司里人来人往,想陪我加班的大有人在。”她喝口咖啡,躺回办公椅里。身体不舒服啊,但他的声音赶走了心里的不舒服,她突然觉得轻松起来。

    “小姐,你是我花高薪聘来的地下总经理,不准你公器私用,在公司里面勾引男人。”他口气严肃。

    詹沂捷咯咯笑两声。她要是有勾引男人的本事那就好了!“等你回来,我烤蛋糕、泡咖啡替你庆祝。”

    “说话要算话,你不要到Starbucks随便买买,唬弄我。”

    “遵命。”她抚摸着桌上的咖啡杯,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她被他养出喝咖啡的习惯,她的花茶摆在柜子里,好久没碰了。

    “很好,我晚上就到家了,回家再聊。”

    蒋烲收线,她静静听着电话那头的嘟嘟声。他说回家,回到有她的家,她已经是他生活的一部份,快乐的、伤戚的,他们都一起度过。

    感情应该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吧,不必天天说“我爱你”,下必用诺言绑住彼此,他就在她心里,而她也在他心底某处伫立。

    詹沂婕收好包包,稍微交代一下,忍住头痛开车回家。

    到家后,吞几颗红红绿绿的保健食品,往床上一躺,拉高棉被盖到头顶上,企图用豆芽孵育法,把免疫力给孵出来。

    这一觉她睡得极沉,沉到没有听见开门、关门声,没有听见一群人在门外唱歌拍手、举杯欢庆,自然也没有听见,在人群散尽之后,隔壁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她是被渴醒的,摸摸额头,烧退了。很好,她对自己的身体健康太满意。

    但头还是有点昏重,她勉强下床,两脚落地时,一阵眩晕。没问题啦,去倒杯水,再吞两颗药丸,明天早上又是一尾青龙好汉!她对自己笑笑,扶着墙壁走出房问进厨房。经过客厅时,一件鲜红色的内衣吸引她的注意力。

    她有买过红色的内衣吗?印象中没有,就算有,也不会把内衣四处乱丢。

    放下内衣,她又看见一件大红色的外套式洋装,她发誓,这件衣服百分之百不是她的,她绝对不会买这么性感的衣服。然后,腰带、丝袜……她看见高跟鞋……

    詹沂婕皱眉,顺着散落一地的衣物走去,走到蒋烲房前时,轻轻推开那扇没关紧的门。

    她傻了,怔怔地站在原处,进不是、退不是。

    床上,两个裸体男女纠缠在一起,欢爱过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起伏的呼吸之间,男人和女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心一下下抽痛,晕眩的脑子做不出反应,她竟倚在墙边,只是看着他们。

    她很想往前走几步,走到床边,用力把他摇醒,大声质问他,“喂,你怎么可以把女人带回这里,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突然,她想笑。

    她算什么?还不够清楚吗?床上的女人已经为她明白解释。

    她是员工、他是上司,他们各取所需、合作无间,两年后,他变成导演、她有了文凭,可以顺理成章留在大公司里面。

    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甩下泪水。她别开身,一面走、一面用力敲自己的额头。一定是病毒惹的祸,她才会搞不清正确错误:心乱得一除涂。

    她还不认识蒋烲是什么样的男人吗?前秘书留下来的档案,还不够教会她,他正是花花公子的代名词吗?

    和女人在床上滚是他的生活情趣,爱情是他的生活润滑剂,记不记得在台湾,她当过多少次蒋妈妈,替他赶走多少蜜蜂蝴蝶昆虫类?记不记得美艳到不行的邵祺棻差点儿赏她两杯王水?他的女人缘有多好,她怎会不知道?

    对啊,是感冒病毒惹的祸,害她无缘无故心痛,害她忘记了他的爱情可以写成十二本连续剧。

    她没进厨房、没回房间,她傻傻的被感冒病毒侵害,傻傻的走出公寓大门。

    进电梯时,脑海里闪过他笑着说:“知道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是什么吗?是糖果。”

    她不以为然回他,“才怪,糖是合法的毒药,造就一大堆文明病。”

    他痞痞的说:“所以我们才需要医生啊,没有足够的文明病,生物科技怎么持续发展?医院越开越大,医生才变成高所得。瞧!一颗小小的糖果,造福了各行各业。”

    詹沂婕脚步虚浮地走出大楼。

    她记得他说过,“如果我有一个儿子,我一定要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她故意说:“如果他最想做的事,是孝顺父母、遵从父母亲的指示呢?”

    他大笑,把她的头发揉成鸟窝,“你这个唱反调小姐。”

    她是不够顺从他,不像那些美丽温柔的女生。

    走出公寓大楼,走到对面的社区公园,她找到一个秋千坐下来,头靠着绳索,她才发觉自己忘记穿鞋。

    真是的,她被感胃病毒害惨了。

    都是这样的,人的免疫力一旦坏掉,病毒就肆无忌惮起来。

    它持续侵害她的心脏,害她呼吸困难,害她明明知道心脏还在胸腔里面,有一搭、没一搭跳跃,她偏偏看见心脏在脚边碎了满地,却拾掇不起。

    它侵蚀她的知觉神经,害她从脚底、手指头开始发冷,一寸一寸,向躯体中央蔓延,让她泡在北极冰海似的,冷得无法动弹。

    只要它侵袭得再彻底一点。她就会忘记那个痞痞的笑脸,忘记两具交缠的身体有多伤人,忘记他曾经对她好,忘记他们的聊天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过程或经验……

    突然,她哼起他写的那首歌。

    “只不过一杯拿铁咖啡,怎么就让你失去辨别,你说他的爱香醇甜美,我的爱何尝不是浓烈,你爱他爱得没有是非,不管我的心会否凋萎,你怨天长地久已经永别,我们的爱情早已埋入庞贝,沉重压抑的火山灰埋葬了曾经与甜美,四千年的灰飞烟灭,四千年的孤魂野鬼,四千年的心悠悠荡荡在寂寞空间……”

    他们之间已经埋入庞贝城了吗?过去的曾经与甜美全成了灰飞烟灭,她的心将在未来的四千年,悠悠荡荡在寂寞空间……

    天呐,她在想什么?他们之间哪来的爱情?她的心有什么资格为他凋萎?就算他对红衣女孩的爱情香醇甜美,就算他爱她已经没有是非,都不干她的事啊!

    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是。

    他们的关系,叫做各取所需。

    他们的交情,称为死党兄弟。

    他们的未来……没有吧,他们没有未来,只有眼前短暂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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