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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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8]
三月份。
莉蒂亚的身体突然就不大好了。
她年轻时落下了病根,本来就身体虚弱,但在四十六岁的这一年,之前年轻时挥霍过度的积累一下子爆发出来,不得不卧病在床。
诺埃尔收到母亲的邻居寄来的信件的时候着急地赶了回去。
莉蒂亚看到他回来,虽然心里同兴,但嘴上还是埋怨他多此一举,没有必要为了自己请假。
诺埃尔却提不起兴致和她争辩,因为他看得出母亲真的身体很不好了。并非只是一时的流感或者风寒,莉蒂亚整个人都没有了什么血色,只是躺在床上说话看起来就让她精疲力尽了。
“后院的菜”
看到莉蒂亚还想下地,诺埃尔连忙把她按回床上:“这种时候就别管什么菜了!”
隔壁新搬来的邻居是个热心肠的婆婆,不像村里的其他人那么讨厌莉蒂亚,前两天也是她先发现莉蒂亚倒在院子里,然后帮了她的。
诺埃尔感谢了邻居,求情她在帮忙照顾一下母亲,他好去找医生。
邻居的婆婆朝诺埃尔招了招手,示意他跟自己出来一下。
“小伙子,其实前天我就找医生来过啦,怕是要紧的病吗,”老婆婆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房门,小声道,“你别太难过,但医生说你母亲没什么办法救了。她这不是什么特殊的炎症,就是长年累月留下的毛病。医生跟她说多卧床休息,出来就跟我讲实话了。他说啊,你母亲能活到现在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样啊。”
老婆婆看诺埃尔看起来不算失去理智,这才放心继续说下去:“可能也就一两年了,也没法到处走动了。医生说,你要是有心有钱,就找个看护陪着她,给她做做饭,干干活儿,别让她更累着了。”
“好,我知道了。”诺埃尔真诚地向老婆婆道谢。
“你要是钱不够,我可以帮忙。”
“这怎么好意思呢?您自己的身体也要紧。”诺埃尔赶忙婉拒。
之后他就匆忙去找了看护。诺埃尔不放心,又去城里找了另一位医生来家里,顶着母亲的数落又给她看了一次病。不过结论与老婆婆告知他的没有区别。
“你可别再乱花钱了。本来工作就不容易。你还缺了三天班了吧?快点回去吧。我一个人挺好的。”
诺埃尔再三嘱咐了看护,给她塞了不少钱,让她千万照顾好母亲。并且喝莉蒂亚说定下个周末还会来看望她。
“不用每周都来。”莉蒂亚摇摇头。
“你就别操心我了。”诺埃尔不肯让步。
回到城里后,诺埃尔知道自己的神情肯定逃不过宾的眼神。
宾甚至都没有问他,只是默默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她明明还很年轻啊。”诺埃尔叹了口气。
宾看了看诺埃尔略显消沉的脸:“还有多久?”
“医生说,情况好的话一两年,差的话三五个月吧。”
“说句不好听的,她能活到现在已经挺不容易的了。”
“我知道。”诺埃尔勉强地笑了笑。
和莉蒂亚年龄相仿的,当初一同做这一行的女人很多都早死了。
有些运气好的,被有钱的老爷和贵公子包回家的,说不定能混个情人之类的当当。而大部分女人要么就是因为一些床上的意外死掉,要么就是怀孕之后被强制引产,或者自己在路边生孩子难产死掉。鲜少有莉蒂亚这样能母子平安的。生了诺埃尔以后,她为了能养活两人,接客更加地频繁,还不挑客人,身子就越来越差了。
“事发突然,我走了三天。你在家还好吗?”诺埃尔担忧道。
“你在担心我吗?”宾好笑道,“我好歹有两百多岁了,虽然不说像你那样会做饭,但至少我不会把自己饿死。”
“我还是怕你吃得不好。”诺埃尔深知宾的胃口被自己养得很刁。
说着他就起身去厨房做晚饭,他现在心情挺乱的,需要做些事情让自己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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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埃尔将家里的情况和老板说了,他做活的地方也很理解他,说不会因为他最近多缺勤几次就辞退他,只是工资可能要抽掉一些,诺埃尔自然同意了。
莉蒂亚的情况看起来越来越差,诺埃尔原本乐观地觉得她至少能活一年的,现在看来也许有些悬了。莉蒂亚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看起来特别虚弱、憔悴。
如果自己当初真的和宾离开了,这一年母亲会如何度过?诺埃尔忍不住想着。
“诺埃尔,我还能活大约多久呢?”莉蒂亚握着诺埃尔的手摸了摸,她平时很少主动和诺埃尔有肢体接触的。
“你怎么问这个?”
莉蒂亚叹了口气:“我知道自己的。医生肯定告诉过你了对吧?让我心里有个底。”
“几个月,到两年。”诺埃尔最终没有选择欺骗她。
“真快呀。”莉蒂亚感叹道。
诺埃尔心里头一酸,眼泪差点就要涌出来:“我不想你死。”
“没办法呀,到日子了,就得死了。但我没什么遗憾,这辈子活得挺幸福的。非要说的话,大概是至今都没看到你组建自己的家庭,生儿育女吧”
这是他唯一无法做到的,残忍的愿望。
诺埃尔苦涩地笑了笑,没有说任何辩解或者安慰的话。
莉蒂亚说多了话就有些累了,但她却没有立刻躺回床上,而是靠着床头,犹豫了一会儿,转头问道:“诺埃尔,之前对你颇为照顾的那位斯图尔特先生,他不是去国外了吗?”
“是的。怎么了?”诺埃尔心里一颤。
“我听别人说,他好像在半路上遇到了意外,患病去世了。好像已经是前几年的事儿了。”
“嗯,我早就听说过了。”诺埃尔平淡道。
“他是不是没有死?”
诺埃尔被莉蒂亚的这一句话炸得不轻。
“你这是听谁说的”
莉蒂亚摇了摇头:“大家都说他已经死了。但是我在想,他是不是根本没有走?他是不是和你在一起呢?”
诺埃尔几乎要被莉蒂亚这准确的猜测吓死。
“母亲”
“你身上有和一股香味。我对人的味道再了解不过了——你身上的味道和那位先生一模一样。这绝不是你自己会选的香薰味。”莉蒂亚说道。
诺埃尔沉默。
“你因为之前十多年的恩情,所以窝藏他吗?他犯了什么事儿吗?”莉蒂亚轻声问。
“他的确遇到一些麻烦。”诺埃尔为难道,他只能这么说。
莉蒂亚听了之后点了点头,看起来有些忧心。
“孩子,仅此而已吗?”
诺埃尔低着头没说话。
莉蒂亚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罪孽啊”
莉蒂亚没有明说,诺埃尔也没有问。但他估计莉蒂亚是猜到了一
些什么。
她再也没有提起宾过。诺埃尔知道她对此感到悲伤和失望。
莉蒂亚说,反正她也要死了,诺埃尔的事她管了又能如何呢?诺埃尔心里头非常不好受,却无可奈何。他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小声地问莉蒂亚,男人爱上男人就是这么罪大恶极的错误吗?
莉蒂亚一语不发。也许对她来说的确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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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的时候,也许是感觉到自己终于要解脱了,前半年一直压抑着的莉蒂亚一转常态,心情变得轻松起来。在诺埃尔来看望她的时候总是满面笑容,人看起来也气色好了一些。
照看她的看护甚至一度都以为她不的身体有所好转了。
诺埃尔却有很强的一种预感,莉蒂亚快不行了。
诺埃尔辞去了代笔的工作,变卖了在城镇里的房产。他工作处的老板很喜欢这个年轻人,极力挽留他,表示之后他随时都可以回来。
不过诺埃尔想他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宾披上斗篷,带上必要的行李,和诺埃尔一同去他的家乡。已经六年半了,宾的头发不知不觉又长回了跟之前差不多的长度。因为又要出门,宾又一次毫不留恋地剪短了头发。
晚上趁着夜色上了马车上,宾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需要什么吗?”诺埃尔立马转头问道。
“不,”宾往马车外张望了几眼,“只是太久没出来过了。”
“你这样说让我更愧疚了”
“知道的话就加倍补偿我吧。”宾完全不客气。
到达家乡后,诺埃尔在小旅馆弄到一间房间,因为他在家的房间让给了看护来住,所以他和宾暂时就住在旅馆。
“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去看她就好了”
“她都这样了,你就别惹她恼怒了。”宾看起来一点都不想去。
“我就说说”
诺埃尔每天上午自己走过小半个镇子去家里陪莉蒂亚。他也做不了什么,只是看着莉蒂亚的生命慢慢流逝。
说来讽刺,他和母亲相处最为和睦的一段日子,就是这她死前的几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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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前阵子看护照莉蒂亚的嘱咐,早早地去弄好了小小的圣诞树和装饰品,不过在圣诞节五天前的时候,莉蒂亚还是不行了。
她走前不是很痛苦,也没有说什么特别的,只是紧紧攥着诺埃尔的手,她以前不怎么这样做的,因为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是罪恶肮脏的,可她儿子不一样。对于这一点诺埃尔已经反驳无数次了,可这观念驻扎在她心里无法消除。
她紧紧地攥着,像是想把这一生补回来似的。实际上她的“紧攥”对于诺埃尔来说几乎和没有任何力道,甚至比旁人普通的握手还要轻。
诺埃尔在旁亲眼看着莉蒂亚死去了。
接下来他非常平静地感谢了看护这小一年来的工作,给了对方这个月的钱,然后独自一人去买了墓地和棺材,帮母亲安排后事。
整个家乡愿意来送莉蒂亚的只有隔壁的邻居,所以诺埃尔没有办什么大的葬礼,而是等到了平安夜的那天,亲手帮母亲下葬。
宾在他的强烈要求下一起去了。
斯图尔特已经消失很多年了,人是很健忘的。这种时候偶然看到剪了短发的宾也不一定能直接认出来。退一万步说,就算被谁看到,消息传出去,猎人再赶来的时间也足够他们离开了。
宾和诺埃尔一样,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黑色的帽子。宾相信莉蒂亚并不喜欢他,不论原因是他违背信仰的存在本身,还是自己夺走了她儿子的心与今后的人生。他站在一边,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碰莉蒂亚的棺材。一切都由诺埃尔来做。
当天天气阴沉沉的,后来甚至飘起小雪来。一切结束后两人身上都沾了雪花,很快就把帽子和外套都弄湿了。
“走吧,宾。谢谢你陪我来。”
诺埃尔在墓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安静地离开了。平安夜的这一天街上很安静,人们都回家了,餐厅和小店也都歇业。两人慢悠悠地回到旅馆,然后诺埃尔像是这段时间来积累着抑制着的悲伤终于爆发一般,回到房间就倒下了。
他再睁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你发烧了。这么大个人生病了自己也不知道,鬼知道你发热多久了。”宾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雪景。
诺埃尔看了看,自己被宾塞进了被子里捂得严严实实的,他后知后觉地觉得身上黏糊糊的,出了一层汗。
“感觉好多了。”
宾走过来,坐到床边,房间里漆黑一片,他没有点灯,反正对他来说没有区别。
诺埃尔按住宾想要去床头柜上够油灯的动作:“不用了,这样就挺好的。”
诺埃尔靠在宾肩膀上:“真奇怪,她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一切都结束后我却有点想哭了,这是为什么?”
“我不知道,”宾叹了口气,“尽管我活了很久,可是诺埃尔,我至今还是有很多不知道的东西。”
“比如说?”
“比如说”宾拉长了尾音,似乎是在思考。但他思考着思考着,就没了下文。
诺埃尔没有追问,而是从后边轻轻搂过宾的腰,双手环绕着:“还有几天,就是1889年了。我快三十了。”
“还早,你五月才过生日。”
宾突然想起来什么,补充道:“哦对了,比如说,我不知道我的生日。”
“宾”诺埃尔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过我记得大概是秋天的时候。算了,两百多岁了,过生日也没有意义。”
诺埃尔打断了宾的生日的话题:“宾,我不想变老了。我很害怕,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害怕。我不想一个人变老,我不想某天会像我母亲这样,留下在乎的人,独自死去。”
“那时候你也会替我下葬吗?只是想一想我就难以忍受了。”
“”
宾把手放在诺埃尔的手上。但诺埃尔还没等到宾拉开他的手的动作,就进一步收紧了自己的胳膊。
“要被你勒吐了。”
“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诺埃尔抱怨道。
“这真的不是说着玩玩的,等你厌烦的那天,也许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的,请相信我。”诺埃尔有些笨拙地重复了好几遍。
宾转过身子来,在黑暗中与他面对面:“你现在这么说,可一百年,两百年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那你不也说不准吗?”诺埃尔盯着宾的双眼,好不退让,“至少现在对我再自私一点,如何?”
“我们可以去很多的地方,看很多书,学很多新的东西两人一起,你一定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宾稍微有些败下阵来。
“会很痛。”宾说。
“好的。”诺埃尔笑了出来,欣喜地给了宾一个热情的亲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