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她早已不会为这种事动容。
翠翠欢喜下不去,又道:“外面的事本来也不该姜姨娘管,奶奶又没委派她,她自己巴巴往那一站,连人家给的白包都接了,好像她才是正房奶奶一样,怨不得大爷骂她。”
杨文煦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发怒。
兰宜躺着,这次唇角流泻出一点笑意,她叫翠翠:“你再去看看,他气成什么样了。”
二十四岁中进士的英才骄子杨文煦,因为出身贫寒,唯恐受人小瞧,极为讲究养气之道,等闲喜怒不形于色,在家中都很少例外。
翠翠没多想,她也正想多看点姜姨娘的热闹,答应着就转身往外走,刚掀开帘子,便见杨文煦从外间走了过来。
翠翠下意识往旁边退了退。
杨文煦走了进来。
屋里的陈设倒没多少变动,陆兰宜病后不耐烦扰,本就布置得素净,她自己则卧病在床,连日水米都不大进了,再讲孝道,也没有把她这样重病之人折腾起来换孝服的理。
杨文煦脚步顿了顿。他从前觉得这屋子死寂,这一刻却似找到了一个喘息的缝隙。
好像外面那些扎心的素白都不存在,一切都还如常一样。
陆兰宜看见了他,静静地望着。
杨文煦也看向她。
这屋里最苍白最没有生气的要数她的脸庞,搁在脸侧的发丝都跟着干枯,像开败在枝头随时会凋零的一朵过季残花。
杨文煦眼神莫测,没有说话。
陆兰宜忽然笑了。
她不用他说。
这么多年夫妻,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大爷,”她恹恹发笑,“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杨文煦声音发沉:“你胡说什么。”
陆兰宜没反驳,不再看他,眼眸无神地望向帐子顶,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
她是不是胡说,他们都知道,用不着做无谓的争辩。
“大爷不用着急,”她轻轻地道,“我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翠翠听不了这一句,“呜”一声哭出声来,杨文煦也终于有点动容,往前走了一步,道:“母亲的事我会安排,你安心养病罢,不要多想,会好起来的。”
陆兰宜只是微笑。
她不在乎能不能好,做了鬼,就继续去挖他的心肝。
这么一想,她甚而心平气和起来。
杨文煦再站了片刻,无话可说,掉头出去了。
兰宜才开口:“翠翠。”
翠翠呜呜地哭到她床边:“奶奶。”
“我之前收起来的一点私房,你知道存放地方的,对吧?”
翠翠抹着眼泪点头。
嫁进杨家近八年,陆兰宜搭进了一大半嫁妆,仅剩的一点分了两份,一份明面上的,另一份私底下的,兰宜偷偷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她病得糊涂了,没有来得及打算。
“我死以后,那份就是你的,你拿着,别告诉一个人,自己出去过日子,听见了吗?”
“……呜呜,奶奶!”
这是在交待遗言了,翠翠几乎哭崩在床边。
陆兰宜闭上了眼。
拆了杨文煦青云路的一节台阶,没把嫁妆全葬在杨家,安排了身边人,这一日寿命值了。
看不见明天的朝阳也不重要不害怕。
她安心待死。
作者有话说:
忙了一天,这会儿有空了来发发红包。(*  ̄3)(e ̄ *)
更新的话我发现九点有点太晚了,提前一个小时,以后暂定八点哈。
非常感谢大家支持,兰宜一节一节拆前夫的青云阶,我来一节一节搭以后全职的行路梯,有时候觉得就这么上着班算了,算稳定也还能温饱,但我对我的工作内容实在是没啥兴趣,想到要把未来十几年每天最精华的八小时都搭给不喜欢的事还是不甘心,人生不那么长了,想要试试别的路~
第3章
陆兰宜睁开了眼。
新的一天。
她没死。
还活着。
陆兰宜很诧异。
她记得清楚,这一日就是她的死期,也是她的忌日,杨家每年都会在这一日烧纸钱祭拜她,待她死后倒比生前要好。
她刚死那几年,戾气不重,有些为了这个缘故,虽然那纸钱元宝她一个也用不上,但杨文煦会在放她牌位的小屋里静坐半日,表情沉静,默默无言,下人闲语传扬出去,人皆道他情深。兰宜听着也怀了点奢望,想他是不是也觉得对不起她,对她心存歉疚。
直到后来,杨文煦将要迎娶新人,将她的牌位跟姜姨娘等人一起打包扔回了老家。
兰宜才知道她就是个笑话!
杨文煦不过是物尽其用,连她死了都不放过,还要拿她刷一圈名声,敲开吸尽她最后一滴骨髓。
他是凭着这样的狠心,才能在三十四岁挤进内阁成了最年轻的大学士,成为站在权力顶端的那少数几个人。
以新帝与他的特殊关系及对他的信重,在兰宜没来得及看见的未来,他进一步做内阁首辅大概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兰宜绝不想看见。
无论她死了还是活着。
死了就挖他的心肝,活着就做他青云路上最大最坚定的那块绊脚石,叫他不得安生,永不畅意。
“奶奶,吃药了。”
翠翠准时地出现在了床边,如昨日一般把兰宜的脑袋垫高一点以后,端来药碗。
她喂,兰宜心不在焉地喝了。
翠翠亲热地埋怨她:“奶奶昨天说那话,害得我哭了半夜。结果奶奶今儿精神不是又健旺些了?真是的,下回可别吓唬我了,我看奶奶一定能好起来。”
兰宜的精神确实比昨日好,她没照镜子,但凭感觉都觉得眼神清亮了些,还有力气做长远一点的打算了。
也许她是真的重生回来,不用死了。
这个“也许”一点点真起来。
这一日过去,又一日,再一日,她还是没有死。
这三日里,杨文煦往翰林院请了假报了丁忧,指挥家人收拾齐了行装,也雇好了车船,隔天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乡奔丧去了。
翠翠又急起来:“奶奶这样的身子,怎么禁得起路上的奔波?”
陆兰宜没有回答。
她们都知道她是非回去不可的,婆母去世,她这个媳妇可以无力操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爬都得爬回去露个面,否则无以在世上立足。
“我不会死的。”好一会之后,她说了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个信心,最应该死的时候她没死,那就不会随便死在路上。
无论翠翠多不情愿,次日天蒙蒙亮,她还是跟另一个小丫头把陆兰宜移到了车上,兰宜病得很瘦很轻,抬她倒费不了多大力气。
院门开着,起得早听见动静的邻居们前来相送,何太太见到这一幕,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立在车边向兰宜说一句:“多保重。”
陆兰宜向她点头回礼。
范大奶奶踮着脚,半探身进车厢里,塞过来一个纸包:“我家里收着的好人参,切了半根给你,路上撑不住了,叫丫头熬成汤喂你,管用着呢。”
这份礼不薄,范家和杨家一样,都还未发迹,人参这样的贵重药品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因为杨文煦和范翰林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两家从前面上和气,内里其实算不得亲近。兰宜有点意外,再一想,明白了,努力欠身致谢。
她谢得很真诚,范翰林是杨文煦的对手,可不是她的。她从前没想清楚,现在不会再犯这个糊涂。
范大奶奶见她领情,很高兴,忙抬手虚压着叫她靠回去:“快别多礼了,路上多保重。”
杨文煦一共雇了三辆马车,陆兰宜和翠翠一辆,杨文煦和姜姨娘带着大哥儿一辆,乳母和大姐儿及最小的睿哥儿一辆,一把大锁挂上院门,他们踏上返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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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途很急,杨太太还停灵在家中,等待杨文煦回去发丧,他是长子,也是独子,他不到,无人捧灵摔盆,杨太太这丧事就办得不好看。
至于兰宜一个病人是否熬得住,就只能看她的命了。
她这次命很硬。
出通州弃车换船,在水上飘了七八天,喝了两回独参汤,再上岸换马车颠簸了两日,就进了山东省内的青州府治地,益都县。
青州是古九州之一,地处东方,应五季之春,晋《太康地记》中有云:青州,东方少阳,其色青,其气清,岁之首,事之始,故以青为名也。
这里就是杨文煦和陆兰宜的家乡。
两家原来不住城里,在益都县下辖的云门乡里,后来杨文煦连登两榜,两家跟着兴旺起来,陆父是乡间地主,发家早,更通交际,卖了些土地,借着女婿名气一口气进县城盘了三间好地段的铺子,两三年时间把卖地钱赚了回来,又掉回头把卖出去的地买回来,且每年都再新增一些,如今已是拥地千亩的大地主了。
杨父稍逊一些,也买铺子也买地,他眼光魄力不如陆父,加上家里开销比陆家大,攒下的家业便不如陆家。不过也在城里置了三进的大宅子,买了十数奴仆,出来进去,人人都唤一声“杨老爷”了。
马车在城门口等待查验进城。
益都是府治之县,青州府衙就设在益都,因此名为县城,人丁经济远胜普通县区,城门前的队伍蜿蜒着排出了好几里去。
杨文煦有些不耐,命杨管家:“拿我的名帖,去找守城的人,让我们先进去。”
杨管家挺起了胸膛,应道:“是。”
名帖就在他怀里揣着,这一路上用到的地方不少,虽只是个丁忧翰林,打发一些难缠的小鬼够用了。
他昂首往前走去,前方排队的一些商贾乡民都不在他眼里,眼看着快靠近城门,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