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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拾贰】

    【陆拾贰】

    郑至和跪着,对卓少炎重复了一遍:“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

    然后他挪动膝盖,将身子向后方转了一半,冲着在另一头坐着的戚炳靖又行一大礼,俯首道:“恭喜王爷。英王殿下有孕了。”

    屋中一时静谧。

    耳边不闻人声,郑至和心中打鼓,不得不将头抬起来。他先是看向戚炳靖,只见戚炳靖端坐不动,面容冷静,目光沉着,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鄂王。

    便连听到自己的女人怀了身孕,竟也能无喜无惊。郑至和转念,想到戚炳靖那连杀人也不眨一下眼的秉性,又觉得他这一番沉着冷静……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郑至和遂转头,看向卓少炎。

    岂料她也是一样的平心静气,便连先前那一丁点儿的怔容也消失无踪。

    这位……也是个面对数万条人命说斩就斩的狠角色,想必这有孕一事,对她而言亦不过“区区”。郑至和说出口的话无人搭理,他不禁略有些脑壳疼,可除了继续跪着,他不敢有分毫轻举妄动。

    三人就如此这般,沉默了一阵儿。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轻跳,扯动戚炳靖浓黑的双眉。他看向郑至和,终于开口:“怎还跪着?”

    郑至和不解,一脸茫然。

    戚炳靖目中氲着不耐烦:“还有话禀?”

    郑至和幡然觉悟,“没、没话了。臣这就告退。”边说,边叩了个头,然后连忙起身,快步退走。

    直到退至屋外,将门板悄然掩合时,郑至和才在嗖嗖寒风之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怎会没话要禀?

    怎就不让他说一说,卓少炎有孕多久了?眼下胎脉如何?有没有什么须注意的?该如何安胎调养?房中之事又有些什么避忌?……

    屋中那二人,貌若冷静如常,可竟没人想到要问他一句。

    郑至和吁出一口浊气,转身,将手中医箱递给守在廊间的婢女,负手摇头,露出一抹酸苦笑意。

    ……

    屋中,烛火又轻跳两下。

    卓少炎头颈微垂,凝神在思。烛光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意,使得她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柔和。在她未察之间,戚炳靖自座上起身,缓步走至她身旁。

    他罕见地没有唤她的名。

    而是直接屈膝,蹲下身,一条腿抵在她曳地的裳缘边,稍抬下巴,逆光对上她的双眼。

    卓少炎的长睫动了下,触上他的眼神,有那么一怔,仿佛被他惊扰了思绪。但她转瞬就软了神色,轻轻将嘴唇抿住。

    她方才被诊脉的那只手腕被戚炳靖握住。

    他捏了两下,低头,在她手腕内侧的脉搏处温柔地落下一个吻。那吻很快地移到她的指尖,随着他重新将头抬起,又移去了她的脸颊,嘴唇,鼻尖。

    最后,那吻隔着衣物,触上了她的小腹。

    呼吸微烫,灼入华衫。

    他心跳的份量压入这呼吸中,将她拱得浑身发热。在她试图伸手推开他时,他率先昂头,两手将她的后腰一揽,一面抱住她,一面站起来。

    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吻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地罩落下来。

    卓少炎的沉静容色被他成功打破。

    有一丝笑意自她的喘息中溢出,欣悦之情一如溪瀑,一霎淋透他二人的心。

    戚炳靖抱着她,几大步走回床边,将她放倒,反手一把扯落床帐。

    然后他无休无止地亲吻她。含吮她的嘴唇,耳垂。舔咬她的脖颈,锁骨。他的举动透着如狂的爱意与占有欲。这数尺见方的狭小空间内,充斥着他无处诉放的、极致盛大的欢喜。

    待烛火细苗幽幽若烬时,戚炳靖才消停了。

    青色牡丹纹的薄罗衫子前襟几乎被揉烂,散敞着,堆在卓少炎的胸口。她的乳肉随着呼吸轻颤着,肌肤上覆着一层细汗,两瓣嘴唇带着绯色水光,靡丽诱人。

    戚炳靖炽热的呼吸隔着蝉纱,自下而上地掠过她的乳尖,惹得嫩蕊羞晃,然后他的动作在此停住。

    他盯住她如盛清泉的眼,悬滞片刻,利索地翻了个身,将她收入自己怀中。

    伏在他肩头,卓少炎轻轻喘息了一阵儿。他的灼硬抵在她的腿根处,往日凶猛如兵,此时却老实安分,被他收敛住的嚣张欲望,一寸寸地无声沉埋入他的血脉。

    她将胳膊自薄衫下探出,伸手抱住他。同他贴合的肌肤,极度贪恋他躯体的触感与温度,令她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摩挲流连。

    待汗意消减,卓少炎在他耳边呢喃:“你难受么?”

    戚炳靖以掌按住她的后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那浅浅的两个漂亮腰窝,闭着眼说:“难受什么。”

    她一时失笑。

    明明硬如烙铁,还能冷静扯谎。

    “方才,郑至和连个赏都没受,就被你唬退了。”

    “我有功夫顾及他?”

    他粗声回了这么一句,竟不讲理。然后他抬起眼皮,目光斜压,看了看她,“少炎。”

    “嗯?”

    “你有孕了。”

    他的嗓音有些干哑,这四字如经火燎。

    她再度失笑。

    这又是什么样的傻话。她难道没有听见郑至和说的话,要他此刻再重复一遍?但她这回没笑他,只是轻声回道:

    “嗯。”

    ……

    郑至和被人追住,拦在了府门内。

    他的医箱被人接过,紧接着被告知:鄂王有赏要赐,请他留宿公主府内。

    郑至和犹豫了一下,问说:“只宿一晚?”

    小厮道:“王爷未说。”

    郑至和只得跟着人往回走,路上又问:“宫中陛下那边……”

    小厮不答他——不知是因不知,还是因不敢——只是传话:“王爷说,叫郑大人将英王殿下的病症细细写来,稍后由小的转呈王爷。”

    “病症?”郑至和愣了一下。

    “郑大人诊脉,不是说英王殿下体虚亏血,需好好进药调理么?”

    郑至和闻此,明白了,额上又涌出汗粒,“……诶,是。”又走了两步,他忍不住驻足,回头,回望本来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大门。

    然后他无声叹了口气,转回身,继续向被夜色笼遮的府中深处行去。

    ……

    郑至和的笺子写得不仅条理分明,更是谨慎小心。

    就着灯阅过,戚炳靖将其随手一搁,捻灭烛火,回到床上。卓少炎虽已就寝多时,却不曾入睡,一直在等他。

    他的怀抱真是暖。

    他的气味真是令人安心。

    卓少炎在他臂间抬头,对上他未闭的双眼。

    这双眼眸,白日里看明明是漆黑如夜的,可到了夜里,却比这夜色亮了数成。那眼中有深湖,湖上有繁星,于暗中闪着稀碎的光亮。

    不知她腹中的孩儿,将来会不会也生有这样一双足以令人沉醉其中的眼眸。

    思及此,她唇角轻动。

    而这细微的一动,竟也叫他在夜里瞧见了。

    旋即他的气息贴近,挨上她的唇瓣:“在想什么?”

    这声音足够温存,足够包容,亦足够有力。她只觉一瞬之间,二人的血似已交融在了一处,那些曾经被她克制住的、沉在心底的话语,此时都能够说得出口了。

    “这孩子,该姓什么?”

    她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或许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斗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长烟浩渺,天河漫漫。

    他并没有让她久等。

    “姓谢。”

    ……

    披着清寒夜色,文乙步入崇德殿中。

    少年皇帝服药后安置没多久,此时刚刚睡着。他的眉头紧紧纠拧,好像梦中受难,解脱不得。

    文乙探视过皇帝的病况,又出外细询是日在崇德殿中当差的内侍,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再度回到内殿门内,无声地立在一旁,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一会儿少年在御榻上的病中睡容。

    不到四年的光景,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寝疾在此的大晋帝王。

    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门内此处,文乙陪着戚炳靖站了许久。御榻上陷入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够倒悬乾坤的颓疲与无力。

    那年秋,诸事纷乱。

    皇帝一病不起,诸子会集京城,各怀心思。昌王既殁,翰林院议谥恭宪,戚炳靖奉旨行监国事,诏葬昌恭宪王于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请刑、兵二部案查昌恭宪王之死,当廷质证戚炳靖为弑兄之凶手,却反被侍御史弹劾不孝不悌,随即被殿前侍卫押出皇城,最终被兵部连夜派禁军护送回封地。

    当时的戚炳靖,犹如一柄饮足了血的无鞘铁剑。

    森寒。狠辣。无情。

    朝堂下,文臣清议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郑平诰为首的百余名馆院清臣,于宫门处伏阙长跪,为昌恭宪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对那些刺耳嘈杂的非议声,戚炳靖置若罔闻。对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们,戚炳靖视若无睹。

    崇德殿紧阖的八扇深朱门扉为他辟出了一片短暂的清净。

    那时候,戚炳靖看着因他之故而昏迷难醒的父皇,似乎认为终于到了他可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向文乙道:

    “我的生父,是谁?”

    ……

    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宝文阁。

    戚炳靖既掌监国之权,内外侍卫无人敢拦,于是一路通行无阻。入阁,他跟着文乙,攀踩着造于百年前的木质楼阶,在涌着些许回音的嘎吱声中,来到了阁楼的三层。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高大木橱,里面收着数不清的历代禁中敕制与绝密文札。

    文乙稍稍将此地打量一番,然后目光锁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独自走过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积满尘灰的文札中翻找了许久。

    最后他手持一物,以袖拂去上面的尘迹,回来恭敬地呈给戚炳靖。

    戚炳靖接过,低眼看去。

    此物形制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军报。

    这般普通的一封文书,何以值得被收藏于此地。戚炳靖皱起了眉,犹疑道:“有甚特别的?”

    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阅。

    戚炳靖遂将这一封军报展开。

    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南境兵败,大晋失二郡之地,折损兵马一万四千余人。

    皇三子裕王名下亲将出征者凡四人,战亡有三。三军麾下指挥使、校尉及随军兵官、吏,亡殁者共八百一十三人。

    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时的亲王封号。

    这总计八百一十六个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书,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这一封军报长表。

    戚炳靖捏住军报两端,展臂,将上面业已发黄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扫视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

    文乙步近,稍稍弓腰,托住虚垂着的军报中段,在那一连串的姓名中寻到了一个。然后他轻轻点住那个名字,指给戚炳靖看,道:“这,便是殿下的生父。”

    单名单姓。

    区区两个字,夹在这几千字当中,显得极其平凡、微不足道。

    正如同那其余具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官、以及那不具名的一万四千余名兵卒一般,只是寥寥数笔冷冰冰的墨渍。

    戚炳靖的神态几乎没起一丝变化。

    然而他的目光却紧紧地凝定在那两字上方——

    「谢淳」

    过了许久。

    他的面前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目之所视处,晋西北边军戍所外的狂风平地而起,挟卷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粗粝沙尘,凶猛地从地下翻荡出所有因重伤而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千万具森森白骨。

    这风一路南侵,袭上千里之外的豫州城头。粗砂被骤雪冻做一块块泥冰,在他眼前,砸落在城壑外高垒如丘的两军士兵死尸身上。那所有的白骨与死尸,倏忽统统化作尘灰,被烈风一刹吞没。

    这风穿驰过上下百余年,见证晋室每一朝帝王的登基之路。

    这风扑上他手中的军报,而后了无踪痕。

    唯那一串串已无人知的姓名,随着他攥紧了手指,轻微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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