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有千千劫
晕宝
【一】
程泗走进黄公馆的时候,整个上海刚刚苏醒,外滩的大钟传来悠扬的钟鸣。
他的脚步轻缓而有力,暗色的长袍马褂裹着肌肉虬张的身躯,背脊挺拔、宽背蜂腰,极富力量的美。黄家大小姐正在二层露台用早餐,见他走来,笑着跷起一只光裸的玉足:“阿泗,我的鞋子掉了。”
程泗安静地走过去,半跪在地,帮她套上鞋子。晨光映在他坚毅俊逸的脸上,让黄小姐一阵心驰神荡。她娇滴滴地说:“辛苦泗哥去学校帮我请个假,就说我身子不大舒服。”
这样的托词实在儿戏,可放在上海滩乌帮龙头黄枭的宝贝女儿身上,哪有教员敢置喙。程泗平静地点头,安安静静地退了下去。
他离去的身影依旧坚毅挺拔,即使十几秒前还半跪在她面前。不解风情!黄小姐撕了手边舶来的一把英伦扇子,心里愤愤地想——再有男人味又如何,不过是父亲手下的一条狗!
程泗到达市一中的时候,是七点半。眼风扫过,几个日本军人手里拿着照片,似乎也在向这个方向走来。他眼神极锐,隐约看到照片上是个穿着袄裙的漂亮少女,不禁微蹙眉心,加快了步伐。
进门左拐是操场,几个男生正兴高采烈地在一处打篮球。他穿过他们身边,忽听其中一个人“啊”的一声,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里满是激动:“叶荻来了!”
他下意识地向前瞥了一眼,顿时定格。进乌帮之后,黄枭也带他去过风月场阅美无数,更不要说还有个黄大小姐时时刻意亲近。可见过了那么多,他还是为眼前的少女所惊。
她穿着校服,一身素雅的黑,身子纤细而窈窕。鸦青色的长发柔软地束在左边,衬得一张娇小的脸孔细白如雪。那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琼鼻樱桃口,全是恰到好处。这份美并无侵略性,让人如沐春风。男孩们一个个面染红霞,而程泗只恍惚了一下,便移开了视线。可下一秒,他的心陡然一沉。
刚刚那日本军人手中照片里的人,似乎是她……他们找她做什么?最坏的可能又是什么?
身后传来日本军靴的声响,他的心思百转,快步冲上前,狠狠地撞在少女的肩头。少女来不及反应,被撞倒在地,石子蹭破了小腿的皮肤。几个男学生见状大怒,冲过来骂他瘪三赤佬。他扫了一眼少女身边的朋友,说:“快送她去医务室。”
讲明原委已来不及,他和这些男生争执吸引视线,将她调离开,是最好的办法。
“叶荻,你流血了,我们快去医务室吧。”她的朋友显然有些怕他,忙将她搀起。少女抬头看了程泗一眼,转头就走。他眯了眯眼睛,觉得有趣,明明是水一样柔软的女孩,眼睛里倒有几分凶狠。他做成了这件事,心里舒了口气,对那些男生推搡在自己身上的力道也就没放在心上,却听身后有人用不太标准的中文叫道:“哪个叫叶荻?!”
他的心一沉。男生们再不推搡,只齐齐望向来人。那个带头的日本军人嚣张地揪住一个,阴森森地重复了一遍:“知不知道叶荻在哪里?”
“别为难他,我是叶荻。”本已走出百米的少女突然分众而出。她极美的脸庞上带着坚毅,让程泗心中不禁暗叹一声。
“叶小姐,我们山中将军看了您的相片,对您一见钟情,不知可否邀您一见?”
少女脸色苍白,抿了抿唇,强笑道:“多谢抬爱。可今天我要上课,况且又没准备。不如这周末,我做好准备,一定登门拜访。”
程泗已启步向教工楼走去。他是个实际的人,眼前已是死局,便松开手不再去想。可他没有想到,这美丽的少女竟是这样一个人。
明明身边的朋友已经泫然欲泣,明明那些男学生都噤若寒蝉。
他若有所思,瞥向少女放在背后的双手。
微微发抖。
他心里忽然冒出莫名其妙的涩意。
【二】
第二天跟着黄枭去百乐门的时候,程泗有些心不在焉。
“阿泗,去。”黄枭示意他拿一篮钞票折成的花到化妆间,送给最近相好的阿梅。他应了一声“是”,欠了欠身,提起花篮安静地向后台走去。
化妆间里灯光昏暗,几个正在梳妆的女子看到他的面孔与气质,不免都有些目光灼灼。可再一瞧那素素净净的马褂,便失望了——瞧着就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是帮会里一个小流氓而已。流氓长成这样,也是暴殄天物得很。
程泗把花篮放到阿梅的梳妆台上,目光一转,便愣了一下。旁边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孩,没瞧他,正闭着眼睛背着洋文单词。眼影腮红之下,那脸极其标致且眼熟。程泗脑中瞬间闪过她学生打扮的样子。
叶荻?!
“哟,阿泗从来不看小姑娘的,今天看上眼了?”阿梅笑嘻嘻地说,“这是今天新来的小叶。小叶,跟程泗哥打个招呼。”
叶荻睁开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中辨认了一下,突然“啊”了一声。她站起身,指着自己的腿,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歉!”
倒也不怪她,他没解释自己当初的作为,她当然觉得自己是恶意地撞了她,且一句道歉都没有的流氓。只是他向来骨头硬懒得解释,冷淡地别开头,对阿梅欠了欠身:“梅姐,我回枭哥那里了。”
“喂……”叶荻看着他背影消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她查好了黄枭的资料,要吸引他的注意,今天少不得要利用一个人。她不会欺负好人,可坏人嘛……
程泗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喷嚏。
叶荻的歌曲排在第三个。刚好阿梅唱罢,妩媚袅娜地下场,她便轻盈灵秀地上了台。浓妆盖不住青春飞扬、娇艳夺目,程泗明显感觉黄枭的身子前倾了一些。
她唱的是首英文歌,程泗现在才晓得她方才不是在背学校的课本——他确实一点儿都不懂洋文,只觉得少女发声字正腔圆,十分动听。她到底想做什么?他心里隐隐冒出这样的念头,百爪挠心一样,目光不自觉地望向自己的上峰。
黄枭听得嘴角勾起,可这儿还不够。他喜欢辣的女人,新鲜而不够辣,也不过是个俗物。
一曲唱罢,叶荻拿着话筒,大声叫道:“程泗,上来!你之前撞我就跑,该道个歉吧?”
程泗眉心一蹙。黄枭的眼睛倒是亮了几分,似笑非笑地看他:“阿泗,叫你呢。”
程泗应了一声“是”,低着头向台上走。
与叶荻面对面时,他的眸中映着几分了然。今日场内最大的人物只有黃枭,她的这番做派,也是黄枭所喜。她这是要倚仗乌帮的力量对付那个叫山中的日本军官?
正在想着,刺耳的日语突然传来。叶荻浑身一凛,知道现在对上他们不会有好果子吃,立刻就要开溜。裸露的手臂却被一只滚烫的大手抓住,程泗的眼眸乌黑:“不是要我道歉吗?”
“放开!”她急了,“你要让我被日本人抓走吗?你坑我!”
“是你叫我上台的,该是你坑我在先。”他淡然道,“叶小姐,我只有几句话跟你说……”
他不允许她把脑筋动到黄枭和乌帮头上,必定要打消她的念头。但他也不会让她真被日本人抓走——程泗掐好了时间,要让叶荻在紧张中牢记他的话,然后再掩护她走。
奈何他千算万算,漏算了叶荻这个女人的狠劲。她会怎么想?自然是以为程泗在拖延时间,好叫她被日本人抓去。叶荻一时气急——要死大家一起死!她故意发出一声惊呼,人向下仰去。程泗下意识地伸手去捞,却被她用力地抓住,紧接着他的唇抵住了她的。
程泗愣住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第一次亲女孩,还是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被点着了,像爆发的火山。叶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到底拼着一股义愤,亲完便甩开他,可怜兮兮地退到一边。
程泗的意识回笼,下意识地向台下望去。黄枭正和为首的日本军官说着什么,目光转来,冰冷如霜。他大步走近,一记耳光打在程泗的脸上,声音里沁了冷笑:“行啊,阿泗,胆大了,敢抢山中将军的女人?”
他一声不吭地受了。叶荻只觉得自己脸上也是一痛,忽然掠过一个念头——
为什么不说?
说是她拉的,是她陷害的,这个小流氓不就可以全身而退?为什么不说呢?
她看着他俊秀脸上的红痕,心里突然涌上一股歉疚。
【三】
程泗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五六个乌帮兄弟围着他,一顿拳打脚踢。他没发出一点儿声音,被捆着扔在一边的叶荻也没有。
她看着他被打,看着他嘴里淌出鲜血。她没有哭,没有哀求,她知道一旦自己表现出弱势,只会让施暴者更加畅快。
她咬紧了牙关——她不想让他再受屈辱,一点儿也不想。
“行了。”日本军官终于开口,“黄先生,你看这件事如何解决?”
黄枭纵横上海滩,便是山中俊介也要给面子。这个阿泗虽然只是他手下的一个小流氓,但听说是很得用的,因此要再试深浅。
黄枭抽了口烟,说:“百乐门的事早晚要传出去,这小妞再跟山中将军,怕会给将军惹来非议。”
他怕的当然不是对山中俊介的非议,而是坐实乌帮对日本人拱手相让的态度。日本军官皱皱眉头:“那,赔偿……”
“好说,我明日便派人登门,送上一万大洋。”
日本人走了,黄枭踱到程泗面前,捏起他的脸:“阿泗。”
“是。”他像素日一样恭敬,平和地望回来。
“一个月内,交两万大洋回来。”
叶荻咬牙——翻手就赚一倍,不愧是大鳄黄枭。程泗的眼睛都没眨,平静地应诺:“明白。”
她的心又颤抖了一下。两万,不是别的,是买回她自由的钱,他一力承担了!
叶荻浑身都像重新有了力气,上前搀住程泗,在黄枭淡漠的目光里一步步离开废仓库。
程泗家在弄堂里,弄堂风大,吹得叶荻的裙子乱飞,露出白玉一样的腿。几个男童看到了哇哇乱叫,程泗漠然地脱下沾了血的马褂给她:“别嫌弃。”
叶荻接过来,觉得手心有些烫。
她把程泗放倒在床上的时候,因为吃力,面孔凑得很近,脸也红了。他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蜷缩在小小的床上,脸色苍白,她竟然觉得楚楚可怜。程泗也有些窘,清清嗓子说:“药在左手边的柜子里。帮我叫一下隔壁的阿土。”
叶荻把药找出来,扶起了他的上身,就伸手去脱衣服。他慌了一下:“叶荻?”她板着脸说:“不用阿土,我来!”
她发狠的时候,两只眼睛都闪着光。程泗苦笑着背过身去,任她脱下自己的衣服。全身的感觉都在她无意间触碰到自己肌肤的手指上,很凉,让他想到白玉做的簪子。
程泗背上的肌肉分明,无数疤痕散布其间。刚打的已经发肿了,青青紫紫的,狼藉一片。叶荻的鼻子一酸,用最轻最轻的力道擦上药。可就算这样轻,他好像还是很痛,身体微微发颤,一大颗汗水顺着深深凹陷的脊梁落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腹触到了肌肉,像一块冰遇到了一团火——大家都化了去。
程泗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突然打破沉默:“刚才为什么不哭?”
叶荻收拢了心神,回答:“不哭他们才会觉得没趣。”
程泗的身躯震了一下,侧头去看她,柔软而坚毅、美丽又凶狠。她不是黄大小姐那样娇滴滴的女学生,她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他配不上……程泗的心头像透了风,有些微冷,慢慢地低下头去。
“泗哥!”大门推开,一个头顶瓜皮帽的小胖子挤进来,脸上全是眼泪,“我都听说了,黄老板打你了对不对?我,我来帮你上药。”
他的视线和室内的俊男美女撞在一起,嘴巴顿时张成了一个大圆。叶荻突然有些心虚,干巴巴地回了一句:“药上好了,那个,我去买点儿菜……”
程泗立刻将衣服披上,简单地介绍:“阿土,叶小姐。”
叶荻颔了颔首,开门出去了。阿土坐下来,心疼地看着程泗脸上的瘀青。
“泗哥,值得吗?”
“我没事。”程泗拍拍他的肩头,“……值得。”
【四】
叶荻去百乐门换回自己的衣服,从丝袜子里摸出几张备好的钞票。走到程家附近的菜摊上,买了半斤排骨、两块豆腐、四个鸡蛋、一把马兰和三块豆干。拿着薄薄的找钱,叶荻不禁苦笑——她是孤女,完全靠奖学金上的名门高中。如今一欠两万大洋,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到了程家,程泗和阿土还在卧房里商量着什么。她掩上门,去灶间忙活,很快端了饭菜出来。香味扑鼻,尤其是凉拌的马兰豆干,很快被程泗和阿土两个人瓜分干净。阿土一边吃一边慨叹:“叶小姐,你要做个厨师,肯定收入不菲。”
葉荻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那两万块大洋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两万?!”阿土弹眼落睛,“这么多?不是说就一点儿钱吗?”
程泗咳了一声。阿土明白过来:“真的啊!咱们哪来那么多钱……泗哥,你该不会想把那条西药的路子卖了?”
叶荻愕然:“什么西药的路子?”
程泗没瞒她:“我跟枭哥十年,去过海外,也攒了些人脉。现在上海滩最发财的是卖军火,其次是卖西药。我有一条进药的路线,打通好了关节……”
“就等一笔泼天富贵,全泼你这儿了。”阿土补充。
叶荻低下头,嘴里有点儿发苦。耳边却传来程泗冷硬的声音:“阿土,别做梦。日本人打进上海,这条发财路迟早要被占了去。与其这样,不如卖给昔日的军阀何沛。他世代勋贵,又一心抗日,正需要药物,也买得起。这些东西在他手上,总比落在日本人手里强。”
叶荻的眼睛微微一亮,她只知他悍勇仗义,却不知还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她的心跳快起来,脱口而出:“我帮你!“
程泗突然伸手拍了她的头一下:“帮什么帮,回学校去上课!“
这样的泗哥……阿土的眼睛顿时有些发直。
“不去!自从入了山中将军的青眼,学校就给我放了无限长假。”
“那乖乖回家!”
“不回!我没亲人了,也没有钱。我要是黄伶俐,山中怎么敢动我?”叶荻说着做了个鬼脸。没什么顾影自怜,倒是俏皮自嘲。程泗的眼睛一时离不开那张生动的小脸,倒是阿土好不容易往根本插不进去的气氛里强插进一句话:“黄伶俐?是黄老板的女儿吧,你同学啊?她不是喜欢泗哥……”
程泗咳了一下,阿土立刻闭了嘴。叶荻可不笨,闻言一双秀气的眼睛盯着程泗,嘴角似笑非笑。
程泗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恼了,也不知怎么的,自己就觉得心虚了。正在僵持着,她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泪都溢了出来。他马上站起身,轻抓着她胳膊,将她拉到床上,命令:“睡一觉!”
叶荻是累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学生,经历了被日本军人骚扰、去百乐门唱歌与看自己被打,撑到这时已经很坚强了。叶荻不肯,说:“你是伤员,我不是。”他没理会,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盖在她眼睛上。鼻翼是他充满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她的世界一下变得无比静谧、无比安全。
心平静了,居然真的睡着了。她细细的、规律的呼吸声传来后,程泗才松开手。看向一旁阿土通红的脸,他的脸也莫名其妙地红了。
阿土很善解人意:“哥,要我回避一下吗?”
程泗狠狠地敲了他的脑袋一下。
这一觉睡得很久,叶荻睁眼的时候,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她爬起来,发现身上盖着一条薄被,门虚掩着,外面是两个男人低低的声音。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弄堂里不时地传来“栀子花白兰花”的叫卖声。她起身听了一会儿,才明白外头两个人是在盘西药进来的路线。
“哥,这些药都得给何将军列清楚了。嗯,这个叫呸……呸你死了。”
“Penicillin,盘尼西林。”叶荻终于忍不住出声。真给何将军一个“呸你死了”,到时候死的肯定是他们自己。
“醒了?”程泗抬眸看她,见她有些担忧地望回来,下意识地说,“别担心,我在阿土家睡过了。”
阿土鼓掌:“真默契,这是靠心灵沟通吧?”
“睡得好吗?”叶荻脸皮还厚一点儿。
“肯定没跟嫂子你一起睡得好。”阿土又抢答。
两个大番茄落了座,叶荻看了一眼纸上横七竖八的字,不禁叹了口气:“还是我来吧。”
程泗想起她在百乐门唱的洋文歌,字正腔圆:“你洋文很好。”
“还好吧,每年不会掉出学校前三。”她笑笑。
“真厉害。我去国外的时候,就像聋子。”程泗叹了口气。她拿笔戳戳他的大手,道:“我教你啊。你看这种是保护心脏的药,心脏叫heart,不过欧洲人都喜欢这么表达。”说着,叶荻在废纸上画了一个心形。
“Heart……”他乖乖跟着念,手指在她画的心形上摩挲。叶荻突然觉得自尾骨传来一丝酥麻,脸又忍不住红了:“这个心形,也有表达……爱你的意思。”
程泗的心仿佛漏跳了一拍。他抬头瞥阿土,阿土不知何时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他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觉得阿土没听到叶荻软软的声音说“爱你”,真是再好不过……
“嗯。”他应了一声,竭力保持着面部的平静。整理与写东西,对程泗而言一直是很头疼的事,他宁可出拳头跟旁人打架……可在这一刹那,听着叶荻“唰唰”的写字声,他忽然希望此刻可以无限拉长、无限拉长,直到变成永远。
【五】
他们花了足足一周的时间,才把所有的事项梳理完毕。叶荻扔下笔,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程泗眼里掠过一丝心疼,起身把东西收拢好:“今天我去何将军那里,你们都休息休息。”
叶荻前一秒答应得好好的,下一秒程泗一走,她就换了身朴素的衣服预备出门。阿土问她去哪里,她朝他挤挤眼睛:“去百乐门,赚歌舞女郎的钱。”
百乐门素来是赚男人钱的地方,叶荻这话不但阿土不信,阿梅姐也是嗤之以鼻。叶荻却不放弃,趁歌女舞女们化妆的工夫,当场开始授课。
“秦淮河八大名妓,各个才华横溢、艳名远播,为什么同是名妓,董小宛做了妾,艰难地操劳一生,低到了尘埃里,柳如是却能风流多嫁,最后嫁给大官为妻,还被称为风骨和传奇呢?”
女人最爱听八卦,最最爱听同行业者的八卦,况且这八卦看上去关乎自己未来的前程。这两个问题一丢出来,便引来数双灼灼的眸子。叶荻自己拖来一张凳子,毫不见外地讲了起来。
不过一刻钟,叶荻便说得眉飞色舞。女子们大多感性,总能代入到故事里,一时间各个露出了与往昔不同的风流神态。梅姐看在眼里,暗暗心惊,这女孩嘴里的“课程”居然还真能改变人的气场,难怪有“腹有诗书气自华”这样一句话。
末了,叶荻得了五个大洋,几个女子都纷纷要求她明天再来。她正在百乐门大门口告辞离去,一道穿着日本装的身影忽然走了过来。
程泗的事情办得很顺利,西药本就吃紧,何将军先付了一万定金。他也很看好这个气质不俗的年轻人,问他有没有当兵的打算。程泗苦笑道:“我只是个小瘪三。”
“英雄不问出处,未来想有一番作为,随时找我。”
程泗郑重地点了头。回了家,见着阿土,便问了一声:“叶小姐呢?”
“去了百乐门。”阿土说。
程泗眉心一皱,转身就往外走。阿土叫住他:“嫂子说是去赚女人的钱,这会儿也不会有男的去跳舞呀。”
程泗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真是关心则乱。才想到这里,脑海中就莫名其妙地听到叶荻的一声惨叫,真像心灵感应一样。他心里咯噔一声,拔腿就向外跑去。
“叶荻来过这里吗?”进了百乐门,他便抓着梅姐问道。梅姐看他气喘吁吁的,心里顿时明白了,指了指化妆间,道:“一个日本……”
程泗目眦欲裂,闷头就往化妆间冲。梅姐莫名其妙道:“……日本装的男学生……你跑什么呀?”
程泗当然没有听见,他用力地推门——门锁住了。他深吸一口气,用全身的力量去撞,身上那些被打的地方渗出血来,他也不管不顾。门被用力地顶开,里头一男一女诧异地望向他,手还拉在一起。
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叶荻身边的、穿着日本装的男学生是中国人。他心里涌上一股酸涩,但更多的是松弛,呼了口气,说:“抱歉。”
“你谁啊!”男学生声音锐利。叶荻早甩开他的手,跑过来扶住程泗,急得直跺腳:“你伤口!伤口!”
男学生喊她:“叶荻,不介绍一下吗?”
“这是梁静,我同学。这是程泗……我喜欢的人!”
叶荻豁出去了。这个梁静一直给她写诗,山中来纠缠的时候静若寒蝉,路过百乐门的时候看到她,居然又来牵扯。她不想高调到被日本人发现,才拉着他进来化妆间说,谁知他居然敢拉住她的手。她说程泗是她喜欢的人,就是要断了他的念头。
但又不仅仅是要断了他的念头。
梁静怎么样,叶荻没去看,倒是她身边的男人明显怔住了。他的表情称不上欢喜,大概是惊吓,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嘴唇开合了几下。向来硬骨头的人突然软了下来,倒有几分可爱。她架起他,喊了一声:“我们回家!”
“回家”两个字落在耳朵里,他的心都软得一塌糊涂。
“叶荻,你不要脸!你跟这么个流氓同居啊……”梁静的怒吼被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他忽然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声音有些虚弱:“叶荻,真的吗?”
她不答反问:“你希望是真的吗?”
他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不希望。”
他一开始就知道,配不上。
【六】
夜幕四合,程泗独自睡在阿土家的床上,毫无睡意。
他望着窗外的星星,默默发呆。忽然听到窗头细碎的响声,立刻绷紧了全身的肌肉。
他的眼睛在漆黑的深夜里依旧有神,却看到一个纤细的影子翻进来,然后是她呼痛的声音:“哎哟。”
叶荻?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怎么会来?
程泗的心跳得很快,一瞬间忘记了呼吸。叶荻揉了揉撞疼的脑袋,摸到他的床边,尺度没把握好,一下按在了他肌肉虬张的胸膛。
“啊……”叶荻低低地叫了一声。程泗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是一张纸,被瞬间点燃。
这样还不够,她赤着脚爬到床上,坐在他的床头。她细滑的手拂过他的面颊,低低地嘟囔了一句:“为什么不希望?我希望呀。”
——这是程泗,我喜欢的人!
——真的吗?
——你希望是真的吗?
——不希望。
白日的对话突然撞进他的脑海,而身上一波一波的折磨顷刻将他化为灰烬。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她的小手,把她压在身下。
房里还有一张床,睡着鼾声如雷的阿土。他不能发出太大的声响,只能用一双眼睛瞪着眼前的小女人。
“你到底来干吗?”他用气声问。
“找你谈心的。”她也有脸说。
“你喜欢我?”他故意装作冷硬。
“不是。”她回答。他的心一瞬间沉进海里,冰冷彻骨。可她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拉回极乐的人间,“程泗,我好像,爱你。”
他再不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将她往怀里一拥。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得到他淡漠的回答:“睡觉。”
他只想抱着她睡一觉。什么也不做,只是睡一觉。
她的手按在他背上,忽然轻轻地笑起来:“你在克制吧?”
“什么?”程泗不解。
“你又出汗了呢。给你上药那天也……”
他磨牙道:“闭嘴。”下巴抵着她的小脑袋,他觉得怀里那么满,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尝过这种幸福,还怎么能忍受怀里空荡荡的。
隔日,他们是在阿土被雷劈过一样的眼神里起床的。程泗恢复了平日冷硬的样子,拿起装钱的箱子:“我去找黄老板还钱。”
叶荻成了缩头乌龟,小声说:“我去百乐门赚钱。”
程泗摸了摸她的头:“我昨天同梅姐打过招呼了,你注意安全。”两万大洋拿出去,他们的确没什么钱了,她想帮他,他不拒绝。
黄枭和黄小姐正坐在黄公馆二楼露台上吃早饭。看到程泗拿着皮箱走进来,黄小姐挑挑眉毛:“阿泗来了。”
程泗应了一声“是”,然后将皮箱放到一旁。黄枭递了个眼神给下人,皮箱打开,满满的都是钞票。
点清,整一万。
“这是您预支给山中将军的钱。剩下的一半,我月底还来。”
“不错。”黄枭拍拍他的肩膀,“阿泗,我没看错人。”
黄小姐淡漠地看着,忽然问:“那个女人,你喜欢她?”
帮会里关于阿泗的事情,总会有人知会她。她当他是一时冲动,现在看来……
“不是。”他平静地回答,在黄伶俐微亮的眸子的里,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是爱。”
黄小姐豁然站起,冷笑着看他:“那我倒是要瞧瞧,这位你爱的小姐长什么模样。”
黄伶俐没带跟班,独自叫了辆黄包车,拉程泗陪坐。程泗知道她若见不到叶荻只会耿耿于怀,日后对叶荻更危险,便默许了。
黄包车奔驰着,热闹的上海滩在视野里倒退,他的心十分平静。回家,家中有一个心爱的人在等待,原来是这样的感受。
黄伶俐看看程泗,不禁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袅袅炊烟,从程家逼仄的房子升腾。叶荻已经从百乐门回来,正在做饭,光洁的额角沁出了一点儿汗珠。黄伶俐盯着她,目光一变再变。程泗正想上前,她却一把拉过他,出了门站在弄堂里。
“我记得她。”黄伶俐突然说,“程泗,你忘记了?”
她脸上的神色居然有些悲悯。程泗心里咯噔一声,声音里都带了一丝颤抖:“什么?”
“那是几年前?八年多了吧,我爸的赌坊来了个老头儿,听说是画家,赌掉了三幅画,值几万大洋的。可我爸听说,他画的最值钱的画放在一个小匣子里,威胁利诱逼他拿出来,他拿出来,又输了。这下他倒是醒了,想抢回来,我爸叫你带人打出去,你下手可没留情,听说后来死了。那天他女儿找过来哀求,也被你一脚踹到了外头……程泗,你统统不记得了?”
程泗呆在原地,她的意思难道是……
十年前,他一个孤儿被黄枭买了去,唯他马首是瞻。他做过多少逞凶斗狠的事情,自己也数不过来了。可那里面,怎么会有她……
“呵呵,人家这是来寻仇了!”黄伶俐笑得愉悦,“你要不信,可以来黄公馆,我给你看日记。那天我也在赌坊,可是瞧得一清二楚。”
程泗仿佛被蒙头打了一棍,嘴里都泛着血腥气。他恍恍惚惚地走回自己的家,突然害怕得无以复加。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就可以被摧毁。
只要叶荻轻轻一句话。
他转个身,推开了阿土家的房门。
【七】
叶荻觉得莫名其妙——程泗已经一整天没出现了。她直奔阿土家敲门,却没人应。她眼睛一转,就看到了那晚爬过的窗户。
有了经验,爬起来就更顺利。一落地,便见他直直地跪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孔朝下,看不清表情。
“程泗?”她吃了一惊,伸手过去扶他。他像触电一样颤抖了一下,头也不敢抬,鼻音很重地呢喃了一句:“对不起……”
叶荻怔了怔,轻轻叹了口气:“你知道了?程泗,我真恨你,恨到了骨头里。”
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心脏紧紧地缩成了一团。忽然感觉一只手在自己头顶轻轻地揉了揉。
“骗你的!你那时候懂什么,一个老大说什么就做什么的小傻子。我要找的人是黄枭。也不对,比起报仇什么的,我宁可选择好好活着。”
程泗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是活过来了,微微抬起头。少女脸上神色平静:“赌博是我父亲的错,可黄枭不该引诱他一赌再赌,又打伤了他的脾……我原本也没打算报仇,我父亲想看到的必定不是玉石俱焚,而是我一切平安……可那天山中俊介找上了我,我想既然活不成了,总得让黄枭也吃些苦头,所以才去百乐门引诱他。”
原来是这样……
他怔怔地看她,她伸手過来,摸摸他的脸颊,道:“阿泗,你那时没有自己的判断,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她俏皮地挤挤眼睛,“哪怕你踹了我一脚,我也……”
程泗再也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抱在怀中,下巴枕着她的肩膀。他的眼泪溅落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温暖而又鲜活。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许多人再见他,总会说他“变了”。他是变了,从一条狗,变成了一个人。
是时候,离开过去的生活了。
程泗提着最后的十万大洋离开家之前,没有惊扰睡梦中的叶荻。阿土忧心忡忡地看他:“泗哥,我觉得你还是带着钱跟大嫂跑了的好。”
“怎么跑。”他笑了,“跑了不得找你,还有你七大姑八大姨。”
阿土的脸沉了下去。程泗拍拍他的肩:“不要说黄爷神通广大,就算找不到我们,我也不能带着叶荻过那样狼狈的生活。乌帮不是没有脱帮的先例,我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远处外滩的海关大楼敲起钟声。他提起箱子,在清晨的雾霭里转身离去。
黄公馆一片宁和。黄枭安静地喝着茶,看着面前摊开的皮箱,里面码得整整齐齐,是第二份十万大洋。
“黄爷,我想离开乌帮,还想跟您要一样东西。”
阿泗跟了他这么多年,还是有根硬骨头。黄枭淡淡一笑,起身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一个小匣子。堪堪一掌的大小,黑色的金属壳上还有早就干涸发硬的血迹。
“这个你先拿去,叫她不要再来,往事一笔勾销。”黄枭说,“这小姑娘太狠,我是玉石怕瓦砾。”
程泗将匣子揣进怀里,鞠了一躬。
“至于你要离开乌帮……”
“黄爷当年用十块大洋从人贩手里买我性命,我千倍不知够不够还清。”
黄枭看看地上十万大洋,杯盖一合,道:“乌帮的规矩你知道,你是我的人,要走,得挨三枪。你也说了,钱拿钱还,性命归性命。”
他答:“明白。”
黄枭举起枪。第一枪,冲着头。他心思清明——黄枭最爱右手向左射击,于是几不着痕迹地微微向左,子弹擦着耳郭而去。
第二枪,他没避,猜着十有八九是打四肢,受一枪可以。“砰”的一声,肩膀开了一朵血花。他咬住后牙槽,没动弹。
“好!”黄枭喝了一声彩,最后一枪,对准了心脏。
时间在程泗面前陡然变得很慢,他恍惚可以看到子弹的轨道。没有躲避,反而挺胸相迎——一阵尖锐的声响,子弹扎进胸膛。黄枭一愣站起,忽然大笑出来:“不愧是我一手带大的!”
程泗伸手,从怀里取出那个匣子,上头镶了那颗子弹。
他的脸有些苍白,嘴角却微微带着笑容:“多谢。”
“你可以走……”黄枭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尖锐的女声忽然响起:“你的完了,我的可还没有!”
一身裙装的黄伶俐忽然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小手枪。她的眉眼疏冷,语气冰凉:“程泗,我爱你这么多年却被你无视,值不值得这一枪?”
“砰——”
叶荻从梦中惊醒,看看窗外,已是午后。这一觉怎么会睡得这么久?她的生物钟明明是六点醒。
昨晚睡前,程泗给她喝了一杯水,那杯水……他要做什么?!
叶荻猛地翻身下床,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她激动地望去,走进来的是阿土。阿土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手里紧紧地捏着一个带血的匣子。
她认得。
那是父亲输给赌坊的、拼了命要拿回来的一幅画。
她颤抖着手接过来,匣子上嵌着的子弹让她眼前一阵发黑。打开,里面是一幅她的小像。小像旁,用新鲜的血画了一颗心。
——这个心形,也有表达……爱你的意思。
——程泗,我好像,爱你。
——我也爱你。
他这一句回应,却是用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