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妻之冥嫁
1
辛瑶是站在一旁看着霍修成亲的。
她没有撑到那一天,只是某一日模模糊糊地睡去了,再醒来时身体轻盈未有任何病痛,她浮在房间上方,她的尸身躺在床上渐渐冰冷僵硬。霍修惯常一天打猎回来,他推开门时还笑着的:“辛瑶,听说兔肉可以补气,你看看我带什么……”
接下来他没有往下说,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床榻上的女子,她一只纤细的胳膊垂下床沿,再也不动了。
辛瑶眼睁睁地看着他丢下身上所有的东西一步一步缓慢走过去跪在床头,他握住她垂下来的手放在自己胡子拉碴的脸上,因为照顾她他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自己了,辛瑶想起初见他的时候,他是京城有名的丞相府翩翩三公子,修长英挺,君子如玉。
“辛瑶,你怎么这么冷?”他对她微笑,温柔的声音彻底哑掉了,“你看,我好久未修面了,你为我修面好不好?”
辛瑶浮在一边,他眸子里再也没有一丝光,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动了一动,俯身抱住了她的尸体,头深深地埋下去。
“辛瑶,你说话啊。”
辛瑶无声地飘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他,纵然会穿透身体,她依然固执地做出了拥抱的姿势。
成亲那日大雪,纷纷扬扬若纯美凄清梨花花瓣。小村子里所有人都来了,看笑话一般看着霍修开始他与辛瑶的亲事。
放了烟花摆了酒席。她火红的嫁衣潋滟铺展若燃烧的锦缎,装点一番清秀动人,他便抱着她的尸体拜天地结誓约,一辈子不离不弃。成亲后第二天她下葬,漫天白色飞纸与雪粒混浊在一起,他身上仍是鲜艳喜袍,在她墓前站了一天一夜。
她游荡在他身旁,伸手去拉他的手,他的手宽厚又温暖,以前在丞相府做丫鬟服侍他时他捉着她的手一笔一画教会她许多字,后来事情被丞相夫人发现,一番争斗千难万苦,他最终拉着她离开时手掌那样安定厚实的温度,贯穿了她今后所有的日子。
虚无的手指穿过他的手背,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墓地白雾缥缈,一位黑衣女子手提一盏水红牡丹花灯笼缓缓地从烟幕中走出,辛瑶望去瞧见她浑身鬼气,不禁朝霍修如磐石的身体那儿靠靠,身旁的男人依旧垂首浑然不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墓碑,仿佛望穿海枯石烂一般。
女子走到霍修不远不近处对辛瑶道:“你阳寿已尽,随我去阴曹地府候审。”
辛瑶又躲了躲,怯怯地摇摇头:“不要,我想陪着他。”
女子冷冷地望着她:“你的执念强留魂魄于人世,怨念若是深了不光是你自个儿魂魄受损,连他都会牵连,”说着扫霍修的一眼,他身形僵硬沉默如黑色礁石,双肩积满厚厚的雪,而那鲜红的喜袍却刺目如同荒原跌落铺染的残阳,“渡过忘川喝孟婆汤一碗,这一生算是尽了,你若与他缘分未尽,来世再相见也是一样。”
“辛瑶不管什么来世,”辛瑶睁着水色朦胧的大眼睛蓦然说道,离她远远的,“辛瑶只知这一世,要看他好好儿的,辛瑶不要喝什么孟婆汤来忘记他。”
见黑衣女子抖了抖引魂灯似是强行索她魂魄,她又飘回来跪下:“辛瑶以前是个乞儿,是三少爷收留我在他身边,他教了我很多东西,他还给了辛瑶温暖,辛瑶只愿守着他,就算不得轮回,能多见见他也是好的。若是以后他好了,辛瑶也可以安心去了。”
少女魂魄一袭白裙,黑发在雪地里浓如泼墨,女阴差不再多言,悠悠一声叹息散去在雾中。
辛瑶慢慢地飘起来,又飘回霍修身边,她慢慢地抚摩他身上被雪水浸湿的大红喜袍,喃喃道:“夫君。”
她轻唤了一声,便在这寒冷雪原中笑了:“夫君。”
她转到他身前,他的目光空洞笔直地穿过她的笑脸定在墓碑上,她假装他在看她一般,笑着说:“夫君,好冷了,回家吧。”
“——我在你身边呢。”
2
霍修在村子里又生活了一年。
村里人见他从山上打猎下来打招呼:“哎,这不是阿修吗?今儿回来得真早。”
霍修回以笑容:“嗯,我妻子在家里等我。”
他在黄昏铺排的血红光芒中走回村子尽头的小木屋,村里人见了摇摇头:“这么俊秀的小伙子,一下子就疯了,真可惜。”
他回家后还是会如往常那般喊一声“辛瑶我回来了”,如往常那般生火做饭,桌子上两副碗筷,他盛满热气腾腾的大米饭搁上筷子放在对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吃饭,时不时将菜里精瘦的肉挑出来夹进对面碗里,又埋头扒饭。
他看不见辛瑶坐在对面,规规矩矩的,还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弯弯的水眸儿乌木般的发,一张小脸笑起来仿佛开出花儿。
这般持续到第二年,珑国边关征战,霍修参了军。
走前他一身戎装,辛瑶第一次见,霍修本就自幼练武眉目英朗,穿上去很是好看,辛瑶围着他连转了几个圈,他走时除了辛瑶以前送给他的自个儿绣的粉荷香囊什么都没带,去了一趟墓地,他在墓前说:“我记得你以前与我说,你很讨厌打仗的,我答应过你不去参军。”
他伸出修长手指抚摩冰凉墓碑,指尖顺着镌刻的字迹一寸一寸地描摹下滑,他轻笑:“可是你看,辛瑶你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的,我们都失言,这算是扯平,你说可好?”
辛瑶浮在墓旁,苍白地见他慢慢蹲下去,她也凑近了蹲下去,她想听他在说什么。他低低地喃语:“辛瑶,杀人的时候应该会少想你一些,若是哪一天我回不来,也能下去陪你,我觉得挺好。”
辛瑶说不出话来,透明的纤白小手摸摸他的脸。
边关沙场自然残酷血腥,金戈铁马岁月峥嵘,荒野杀戮地狱宛如修罗画卷,天空灰白无边苍凉,霍修手上溅了多少血辛瑶都数不清了,她所见到的是她从未认识过的夫君,冷戾薄凉的夫君,他提剑短短一瞬,极细一条血线,敌人头颅飞出,鲜血盛放如忘川彼岸红花。
她有些怕,可仍是固执地跟着他。
每每从战场下来他都有些走神,手中长剑却因饮血过多而越显湛湛寒凉锋芒。
霍修出身显贵,身手纯熟老练自然会与其他兵卒划开层次,辛瑶不懂这些,只知陪他打了几仗,又不知霍修做了哪些,过了些日子皇上圣旨便颁布下来。
副将军霍大人。
日后兵卒都这么尊称的。
辛瑶愣了愣,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霍修一身冰冷铠甲从主营里走出来时所有人都在行礼,辛瑶在他身边晃悠:“夫君好厉害呀。”
他没有听见回了帐篷,晚上挑灯看剑,他慢慢地擦拭着一把雪白的锋利长剑,擦着擦着注视剑身沉默了,辛瑶撑着下巴坐在他对面,那晕黄的烛光下男子的眉目深邃如同枯黄褪去的那段英气年华。
她凑近了些:“夫君,你这么厉害了,又和以前一样出名了呢,回了京城,又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了呢。”
帐篷寂静,辛瑶眨了眨眼睛,凑上前,身体穿过长剑,正中胸口的位置。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唇瓣贴在男人紧抿的薄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又抽回,叹息:“真的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好可惜。”
她说完又吻了吻,吻完了自个儿小脸渐渐红了,她捧着双颊对他展开笑靥:“我们还没有亲亲过呢,现在亲了,夫君我好开心啊。”
没有回应,辛瑶笑意在嘴角浅浅凝滞,停了半晌,手指绞起,低头无助地喃喃:“夫君,你回答我啊。”
男人面无表情,缓慢地拭了剑,翻身和衣睡去,辛瑶没有看到他摸出枕下一个小小粉荷刺绣香囊,轻轻握在手心。
异族袭击杀得凶而狠,他护住将军杀开了一条血路,背上深深一道刀伤血往下淌,辛瑶在他身旁急得直转悠。夜里抬回营房疗伤,他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嘴里不停地念着她的名字:“辛瑶。”
她窝在他身边,抱着膝盖掉眼泪,他身体上的疼是她心口尖锐的疼:“嗯,”
“辛瑶……”
“嗯。”
“辛瑶……”
“我在。”
“辛瑶……”
辛瑶哽咽着喉咙,用袖子擦擦脸,她感觉到他体内魂魄的虚弱波动,再这么下去他可真的得来见她了,可她还不愿他走呢:“我在呢,夫君,辛瑶一直在你身边。”
以前她总唤他三少爷,三少爷三少爷唤得欢快,自从霍修离开丞相府他便对她道:“从今以后,不许再叫我三少爷。”
“可是三少爷……”
“小老百姓一个哪来的三少爷?”他皱眉捏她的鼻子,嘴角宠溺无悔的笑意:“来娘子,叫声好听的。”
还娘子呢,没成亲哪来的娘子,三少爷是越来越不正经了。后来她叫他霍哥哥,他眼睛一亮一亮的全然不似个大男人,他抱住她蹭蹭:“娘子乖,咱们回家做好吃的。”
那时他们来到一处偏远的小山村里过活,其后不久她患了肺痨,他倾尽所有却挽不回她一天寿命。
辛瑶时时想,他们的幸福日子在哪里呢,已经消失了不是吗?
此时烛光一颤,帐帘被撩起,走进一名水红衣装的明媚女子,发髻金钗闪闪发光,辛瑶第一眼望去便知是极贵之人。女子身后恭敬地跟了几位大夫,她走到床前垂眸一扫男人苍白的薄唇与英挺的鼻梁,笑道:“可真是好看的男人,这般死了委实可惜。”
3
红衣女子手下的大夫救回了他,清晨他到她营前请安道谢。
“这有何可谢的,珑国堂堂大将军谢韵峰乃本宫堂兄,将近两年未见了,本宫好不容易来看一遭却遇到这种事儿,你护他周全,本宫救你也是应该。”
珑国三公主凤华细细地瞧着自个儿手指上的丹蔻,抬了抬眸,面前的男子墨黑如夜色薄影,他沉静的面庞辨不出分毫情绪。
她又笑道,轻言软语:“听说你家中还有一位娘子,你若是死了,珑国可对她不好交代。”
“是。”此时男子这才笑了笑,又沉默了。
辛瑶在霍修身边,同为女人,她瞧得清凤华公主眼底独属于面前这个男人的笑意。
晚上兵将把酒言欢,篝火融融,酒到深处不免开些玩笑,一位中郎将勾搭着霍修宽实的肩膀摇摇晃晃打趣:“今儿那凤华公主你可是见到了吧?”
“嗯。”
“哇,那可算是倾国倾城,据说当年与鲁巳国议和,那边要求公主嫁过去皇帝陛下说什么都不愿呢,这么多年了,咱们弟兄还真没听说过公主对哪位王爷诸侯有那么一点点上心。”
话匣一开,群起附和。
“那公主殿下说不定对咱们霍将军有意思了……”
“可不是,来来来,干杯!要是以后做了驸马爷可别忘了咱们这些沙场上的弟兄!”
“我今儿可见着公主殿下那眼神了,高贵的公主殿下哦,一见霍将军都娇羞了!”
将士们都笑起来,辛瑶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可字字句句她都是听得清晰的,此时霍修喝了酒才轻声开口:“我有妻子了。”
“啥?”又是哗然一片,哪位姑娘这般好运气嫁给了霍将军,而这姑娘又是何等美貌。
“我有妻子了。”他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眼里有细软的光。
有一人问道:“哦,那长得比公主漂亮?”
霍修扫了那人一眼那人便噤声了,霍修又望望各个兴趣满满坏笑的下属们,只是淡淡道:“她很笨。”
辛瑶蓦地抬头。
“除了笨,我倒想不起什么了,只不过遇见了,就是了,仅此而已。”男子铠甲在夜色里的篝火边泛出黄金色薄光,一跳一跳,他抿口酒说,“她是我妻子,自然对我而言是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耳边将士的笑声碰杯声远去了,辛瑶心跳得厉害,一朵粉红莲花于她脸颊柔柔绽开,他以前从未这般说过的,她背靠着他坐下,呆呆地望着眼前无边夜色与寂凉荒原,最后小身子一点点缩起。
“夫君……”她捂住脸,似笑非笑,“辛瑶已经死了啊,所以,请夫君莫再这般说了。”
凤华公主在边关待了半个月,霍修身为副将军来往便多了一些,摆宴时必定有他在场,一日她忽然道:“霍修。”
“在。”
“听说两年前霍丞相将自个儿家三公子逐出家门,而那三公子与霍大人同名同姓,霍大人可是晓得?”
霍修沉沉道:“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凤华公主把酒笑笑:“霍大人的出身,想来父皇也是满意得紧。”
凤华公主的母亲来自远方异族,嫁过来生下的女孩儿性子与母亲那般张扬大胆,她喜欢的东西,她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去追求,她眯起凤眸,先母去世时她还小,珑国皇帝对她宠爱有加,这天下之大有什么她得不到。
霍修不言,恭敬垂首听命。
霍修入军第三年正是蛮荒与珑国交战最终险要之时,尸骨累累鲜血浸润干裂大地,那一年连风声鹤唳都混杂浓烈的血腥气息。战争结束时珑国胜了,平定边关,他待一拨将士受诏回京,手中一抔将军骨灰。
他于金碧辉煌宝殿中面圣,皇帝面目雍容华贵,一旁凤华公主一身水红丹凤金刺绣裙衫,精致妆容下双眸微眯。
领旨时他也只是单膝跪着,阴影埋没他那张随时光流逝与沙场杀戮而越发坚毅英气的容颜。皇城龙气颇重,辛瑶只能离皇帝远些,在殿门口巴望着。
珑国烈帝二十三年,霍丞相家三公子霍修当任统领三十万兵卒骠骑大将军。
那一年他的名字,传遍珑国大江上下。辛瑶跟在他身后看着大臣与他谈天言笑,看着一众宫女悄悄躲在花园一旁瞧他,他望过去便嬉笑着散开,粉白面颊晕红一边。
宫里任挑个姑娘出来都是比她要美丽许多的,她们有显赫的身世与卓绝的才艺,她们有无双的美貌,她们还是活生生可以触碰的。
可辛瑶已经死了,她陪伴霍修四年,霍修却是独自一人。
辛瑶呆呆地停在原地,忽然觉得霍修离她越来越远了。
4
三月七日,珑国将军府换了主人。
料峭春寒,将军府外数株桃花倒是开了,朦胧烟粉一团团,飞花落了地恰似前些月铺满的软嫩雪花。
霍修住进将军府前去了一趟边远小山村,他回到了与辛瑶住的地方,小木屋已经彻底败落了。辛瑶记得当年他为了给她治病卖得家徒四壁,现在望去的确也不剩些什么了。
他在小院落门口立了许久,随从停了马车战战兢兢地等着,村里人走过时都会朝那儿望望然后窃窃私语,这么一名衣着华贵讲究的男子,立在这儿一动不动是做什么。
直到夜色降临霍修去了墓地,他在墓前摆了十几样菜肴,辛瑶在一旁看得眼睛都直了,那都是她生前最爱吃的。
他坐在墓前一边倒酒一边道:“辛瑶,我回来了。”
男人嘴角微翘,辛瑶捂住嘴巴,她的夫君已经有多久未笑了。
“我本想陪你,可又活了下来,我一直想这是为何,些许是你在保佑我吧——辛瑶,你不愿我陪你吗?”他声音轻轻,含笑道,“辛瑶,以后我可能不常来了,你要好好儿地等我,莫怪我不来见你。”
他停了一停,朝旁边虚无地望了望,辛瑶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的,他目光一扫过来她立刻噤了声,只有泪花顺着小脸簌簌地往下落。
霍修有片刻的怔忪,他苦笑着转回冷清清的墓碑,站了起来。
原来连幻觉都见不到。
“辛瑶,你莫怪我了,是你丢下我一个的,这份账我记着呢,我走了。”
将军府厚实的门大开,侍女与家丁整整齐齐排成两列恭候,霍修走进来时他们齐齐行礼:“将军大人!”
架势吓了辛瑶一跳,她在霍修头顶到处飘动张望,将军府很是霸气壮观,以前丞相府也是顶奢华的,可那属于霍丞相,这片府邸,可都是属于霍修的。
霍修面无表情地走进前堂,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少了,往往都是木木的,冷冰冰的眼神令下人不寒而栗。
可辛瑶还是那个笑容,他步子很大她都有些跟不上了,她在他耳边说:“夫君你看,咱们的家变得这么大了。”
过了会儿辛瑶又叹口气说:“夫君,辛瑶好想给你做芜湖莲子醋鱼,咱们出来那会儿穷没钱买鳜鱼,我记得夫君在家里时最喜欢吃这个的,现在真想给你做啊。”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直到一声报告打断她的思路,一名差使入府行礼道:“将军大人,风华公主殿下召您过去。”
辛瑶双手绞紧了,霍修应了一声打理一番便随差使离开,她没有跟去。她觉得,霍修和凤华那般美丽权贵的女子在一起时,不需要她的陪伴。
往后在京城待的那段日子,霍将军与凤华公主之间的来往委实是密切了一些。
辛瑶只跟去了一次,那时春末,他们一同去浮空山赏花,山上空冷仍是立春气候,桃花朵朵开烂漫整片山野,她远远看见风华公主对她的夫君露出娇怯的笑容,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笑容,仿佛要散出光芒一般。
霍修折下一枝桃花递于她,那模样也是温柔的,眼神软软,与曾经望向辛瑶的那般含情目光有那么些相似。
辛瑶一时看得痴了,两人的身影慢慢远去,她蜷曲在空中低低地哭出来。她什么都明白,可还是会疼痛。如今霍修再也未提及她的事情,只是在做了将军后在府里就餐时,也会吩咐下人在饭桌上置备两副餐具,一副在他面前一副在他对面,对面空荡无人仍是添满饭,他吃时总是把菜里最好的都挑到对面饭碗里。
如今京城都知道霍将军有位病逝亡妻,两人伉俪情深,如今霍将军仍孑然一身可见情深意重。
但辛瑶明白,已经有什么不一样了。她有些想笑,都四年多了,霍修才慢慢将感情放下,委实慢了一些。
第五年又是征战,霍修卸甲凯旋而归,百姓夹道欢迎,面圣时除了褒奖与赏赐,也提到一些关于凤华公主的终身大事,那时他与公主已经相熟。
辛瑶在殿外,她默默想,是时候离开了。她的夫君很快就可以真正幸福了,她不是个好女人,曾经耽误过他又让他痛了那么久,如今他做了将军娶了公主,已经很好了,她由衷地感到开心。
大殿之上霍修静静道:“谢主隆恩。”
辛瑶闭上眼。
“只不过,承蒙公主厚爱,凤华公主美貌倾城如神女,霍修岂有这份难以消受的福分。”
众臣脸色微变,那皇帝面上也不大好看,身旁凤华公主瞪大了一双美目,似乎是第一次承得如此羞辱。
霍修垂首低低地说:“况且霍修已有妻室,霍修答应她一辈子待她好,一辈子独她一人。”
凤华公主忍不住冷笑出声:“你这是做什么?她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难道你准备一辈子一个人吗?你这可对得起霍丞相?”
“公主殿下,”霍修抬首目光清明,一字一顿地说,“无她,霍家无后。”
霍修走出大殿时辛瑶恍惚许久都未跟上,缓过神来时他已消失在视野中。她在空中飘了许久才找到了皇宫城门,正准备离开时她朝下一望望见了凤华公主仪仗,一行朝一座楼阁间慢慢步去。
辛瑶虽不懂皇宫结构也晓得不是西宫公主寝宫,一时怔神便随她飞了过去。进了屋内才发现乃司天台祭司殿,殿中黑衣遮面的男子见她来了便行礼,公主屏退下人,狠狠一扫茶几,青花瓷壶茶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她红唇微颤,胸口剧烈起伏,缓了会儿冷声道:“祭司大人倒是说对了,他果然不愿。”
“公主姿色卓绝,霍将军不愿也是被蒙蔽了双眼,最终定会悔恨一生。”黑衣人声音倒是平静,周身散发出不祥气场,辛瑶便往一边躲了躲。
“以后后悔?我要他现在就悔!”凤华睁目厉声说,“天底下那个男人不倾心于我?我风华公主怎可能有被拒绝的一日,他妻子尸体都腐烂了到底哪点比我好?她怎可能比我好?!”
黑衣祭司拜了一拜:“公主说得极是。”
凤华公主愤怒得全身发抖,她尖厉的声音比辛瑶所见的孤魂野鬼更为可怕,她红艳嘴角扬起:“我曾记得你是礼部尚书徐大人那边过来的。”
黑衣人道:“是。”
凤华笑:“那徐大人和霍丞相可是死对头,最近霍丞相三子霍修做了将军,徐大人那边想必很不好过吧。”
黑衣人眸中闪过一丝光,凤华雍容拢袖望向窗外空茫天色,沉默许久,最后喃喃:“我得不到他,全天下的女人也别想得到他。”她慢慢浮出的笑容越发娇艳,“他这般男人,日后也必定是功高盖主,死了才好。”
辛瑶浑身一颤,身子仿佛结了冰一般。黑衣人停了一停,又拜道:“公主说得极是。”
5
辛瑶失了神志一般飘回将军府。正值大好夜色,月亮弯弯隐约有了夏季虫鸣,霍修作息十分规律歇息得早,她见他卧于床榻间,便过去蜷在他身边,轻抚他的眉眼,摸不到,她便枕近了些:“夫君。”她轻轻唤着,男人闭眼的模样很是静谧内敛,她痴痴凝视一阵便说,“夫君呀,你娶了风华公主,你的未来一片光明,多少人羡慕的呀。总有一天会忘了我吧,你还年轻,日后你还是会娶妻的是不是?”
她相信他会娶一个很好很好的妻子。鬼魂不需要睡觉,她便如往常那般看了他一个晚上,辛瑶觉得,光是这般静静地看着他就很好了。
过了几日皇帝又召见他,虽是谈些战事,最后仍是点出凤华公主婚事要他考虑一二,若是成了珑国驸马爷,那地位又是非比寻常,霍修不动声色地听了,行礼,拒了。
离开时凤华公主在宫道间挡住他的去路,她下巴微昂,骄傲如同凤鸟,美眸却狠厉如冰刀:“霍修,我要你考虑清楚。”她不相信,之前他与她的种种都是假的,她还记得他为她折下桃花时眼里的那抹温柔笑意,足以将任何女子溺毙。
一身戎装的男人静默了片刻,只是静静地道:“齐大非偶,公主还是另寻良人吧。”
凤华拔下金钗朝他的脸刺去:“霍修!没有我你哪来的今天?你不要太得意!”
霍修后退一步侧身闪过,凤华回手刺去,宫人婢女纷纷上前阻拦,霍修最后身子一顿,金钗在他脸颊划下一条血淋淋的细长伤痕。
辛瑶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拦到霍修面前。
凤华停下动作,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上的伤,他明明可以躲开的。
他眼角都没动,血顺着他修长的脖子流下,他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墨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宫闱朱红尽头。
“——霍修,你会后悔的!”
男人在回将军府的半路上倒了下去。辛瑶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在黄昏下看见他脸上的那道伤口仍源源不断地流着血,她的心里也像是在流血一般,她在他身边不停地转着圈焦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
如果是活人的话,就可以及时地帮助他了吧。
辛瑶一阵阵无力,如果霍修有一位常伴他身边的妻子,他也不会寂寞了吧。
霍修被抬回将军府再去请大夫时已是夜晚,那时他几乎失去了意识,她看着一个个大夫进去探脉,神色古怪又摇头叹息着出来,辛瑶只能守在床榻前看着他那已经包扎起来,失去了颜色的面庞:“夫君,你不能有事啊……”
男人嘴唇干裂,她倾上前吻了吻,想握住他的手,可最后仍只是将手掌覆在他手背上,就算肉身感觉不到,也许灵魂可以感觉到吧,她傻傻地想。
在战场他就算身中数支箭镞都可以带领将士杀开血路,现在只是一道划伤而已,怎么可能这样?
“他中了司天台祭司巫术。”
不知何时黑衣女子一缕黑烟幽幽现出形,手提一盏水红引魂灯笼,她走进房间扫了霍修一眼:“祭司在凤华公主发钗上布下噬心术,若不是他身子壮实,早死了。”
辛瑶心尖一颤,扑倒在她面前:“阴差姐姐,有什么可以救他吗?”
“祭司本人解开,或者霍将军自己扛过去,”顿了一下,她又冷冷地补充道,“因是公主下的手,就算活下来,噬心丢魂,也只是一具任公主差遣的行尸走肉。”
辛瑶呆呆地听着,过了会儿才低下头,双手苍白绞紧:“不可以——夫君他不可以死……”
女阴差抖了抖手中的灯笼,见她掉泪,淡淡道:“你的魂魄倒是纯净,若是你想,大抵可以救他一命。”
辛瑶怔怔地眨着泪眼,心中燃起的希望如扑棱着羽翼的雪白幼鸟,她匆匆地攥住女阴差的衣袖:“有什么方法,辛瑶一定会去做。”
6
辛瑶第一次见到霍修是在丞相府那座小桥上,那年她十三岁,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意识恍惚地在桥头蜷曲成一小团,饿得浑身瑟缩。
一双漆黑云纹刺绣的干净靴子出现在视野中,她迷糊地抬起头,望见青衣男子如仙人一般漂亮的脸。他对她笑,身后的阳光都因此褪去了光华。
她还记得她总是不擅长做事儿,唯独拿手修面,她的手指一寸寸抚过他的轮廓,他轻笑出声抓住她的手指。
她还记得他那年跪在丞相面前,他说:“霍修一生非辛瑶不娶。”
她还记得她将死于身体的病痛中时他稳稳地抱着她:“辛瑶,我们成亲吧。”
她记得他在她墓前一身荣华,他对冰冷的石碑温暖微笑:“辛瑶,我回来了。”
她已经足够幸福了。
他终有一天会忘记她的,这样很好,娶妻生子,做他的骠骑将军光明一生。
霍修意识朦胧时,他觉得他是见到了她的,那个五年前已经消失在他生命中的小姑娘。
她跪在床榻边,身形与面庞微微发亮的模糊,瓷白的小脸盛满笑意,她低头注视他,眸儿潋滟,粉唇弯弯:“夫君。”
轻轻二字,她落下泪来,他眼中骤然刺痛,而少女整个人化为一缕青烟在下一瞬间消散。
霍修蓦地清醒起身,整个人僵硬在床榻间,他压抑着哽咽在胸口的一团浊气,艰难呼吸。
夫君。
她在唤他,他听见了,骨血寒凉,痛彻心扉。
“她不在了。”
他侧首,黑衣陌生女子坐于屋内茶几旁的檀木红椅上,她平淡地望向他,玩弄着手中那盏水红灯笼:“她替你挡了噬心术,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床上男子如被雷击,黑眸中有什么正在迅速裂开焚烬。仿佛隔了百年光阴,他嘶哑出声:“……你不要骗我。”
“她拿自己的魂魄换了你的命,你要好好儿珍惜,告辞。”黑衣女子不愿多说,起身消失。
霍修失神了一阵,末了捂住胸口,胸腔一阵翻滚绞痛,至极至深。
他不知是否此乃噬心之术,却足以噬心。
7
初夏,晴方好。
霍修进宫从不需要令牌与例行检查,赫赫功名,显极一时。
他如往常般从容地进宫,往司天台方向走去,一路上恭敬行礼的宫人越发稀少。司天台乃皇族祭司占卜之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进了祭司殿,他沉默地看着屋内的黑袍祭司与美艳的凤华公主。
他的出现显然令他们颇为吃惊,冷厉气场散开,祭司空手结印:“你是人是鬼——”
剑出鞘削出凛凛寒光。
公主嘴唇颤了颤起身踉跄着躲到桌后,男子不远不近地立着,神色肃穆,他的动作瞬息如一抹夜色,剑起剑落,祭司面目狰狞地倒下,她的眼前鲜红一片。
“放肆!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她故作凶狠,声音却抑止不住地颤抖,顿了一下,惊惧道,“你、你怎会活着?”
霍修木然地看着她,目光如同扫视一介蝼蚁,他唇边浮出一丝笑来:“是啊,我又何必还活着。”
公主连退了数步,云袖带倒了木柜案几,花瓶碎了一地:“你不可以杀我,你是珑国骠骑大将军,你手握六十万军权,你的未来是一片光明,你如今这般还能保有全尸?”
霍修慢慢地走近她,黑眸深处尽是凛冽荒芜,他垂眸说:“是,可那又怎样呢?”
公主尖声喊叫,跌跌撞撞地往墙角躲去:“来人,来人啊——”
一剑封喉,她睁大眼睛双手捂着脖子慢慢地靠墙慢慢地滑落,血液从指间慢慢溢出。
闻声赶到的侍卫一并拥进来,在他身后停住了。
霍修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剑鞘轻响。
8
血腥味儿淡淡地从司天台祭司殿里逸出,男人一身铮铮铠甲,提剑徐徐步下九九八十一级白玉石阶。身后一条蜿蜒血迹淅淅沥沥地随着他剑尖滴下延伸。
他抬眼望望天色,阳光大好,身后皇家祭祀楼阁恢弘大气,死的人多了,依旧滚烫的鲜血因太过浓郁丰沛,从门槛缝儿里缓缓淌出,铺染在白石阶上如席卷而下的锦绸。
咕噜。
一个血淋淋的人头从石阶上滚落,慢慢地停在他脚边,从那盘缠凌乱的黑发间依稀可辨是个曾经美丽的显赫女子,金钗云鬓,一双丹凤大眼如今因恐惧而睁得极大。
庞大的御林军齐齐的脚步声渐渐地近了,他们一定从逃散的侍卫那里得知将军叛变的消息,霍修慢慢地走,绕过了宫门,那些脚步声便更近了,他想,他们每一个人身上一定配有一把雪白锋利的剑,任何一把足够将他置于死地。
他抬头,军队正齐齐地朝他走来。
司天台空旷静谧,风低低地掠过如悲泣。
8
阴曹地府幽暗凄清,黑衣女子手提一盏明亮的水红牡丹灯笼,慢悠悠地在黄泉路上走着,两旁曼珠沙华开得妖娆鲜艳,一如红尘女子燃烧盛放凋零的那绝美一瞬间。
行到一半,她忽然对虚无说:“你现在可悔?”
静了一阵,水红灯笼里发出了声音,是一个温婉的女声:“承蒙阴差大人相救,辛瑶现在苟得残存,已经很好了。”
女子抖抖灯笼,灯笼火光渐灭,而一缕勉强成形的幽魂在她面前凝聚,魂魄太过虚弱,忽隐忽现,少女全身都是苍茫如雾的雪白。
仍留得半缕残魂也算是造化,不过幸而有她这盏引魂灯护着便是了。阴差记得她散尽魂魄前是全然满足微笑着的:“他好好儿的,辛瑶此生足矣。”
她冷冷地道:“你不知不可往生魂飞魄散该是如何模样。”
永世消失,那是连再续前缘这份愿望都无法实现了的。
辛瑶想了想,弯起笑容:“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夫君活着就好了,他还可以活得很好。”
念此,黄泉路已到尽头,茫茫白雾中奈何桥的轮廓依稀可见,阴差对她道:“你这个残缺魂魄,就算投胎转世,最好的约莫也只是三生三世草木畜生道。”
辛瑶点点头,朝她行礼:“谢过姐姐。”
若是不投胎待在阴间,终有一天她会因执念化为怨魂吧,那时她些许会控制不住自己伤害他,她怎舍得伤害他?
自顾自地笑笑,辛瑶提裙走近奈何桥,渐渐近了,却停住了。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在倚在桥头的年轻男子身上,他一身带血铠甲,将面容衬得越发英俊沧桑。
她话都说不全了,踉踉跄跄地来到他身边,不停地掉眼泪,他明明应该在珑国做他的大将军,他明明可以光辉荣华一身,他明明可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他是那样优秀的男子,唯独不可以出现在这里。
“你……为何在这里……”她在他面前哽咽不已,惊觉是梦,不停地拭泪,男人俯首,伸手握住她冰凉纤细的手腕,将她的小手放在他的脸上。
御林军那么多把剑贯穿他身体的时候,他的眼前全是她的温暖笑靥,摇摇晃晃,恍如隔世。
“感觉到了吗?”霍修微笑道,用下巴胡楂轻蹭她娇嫩的手掌,原来能够再次触碰她的方法是如此简单,他为何没有想过呢,五年枯黄光阴只是虚度,陪伴她三生草木又如何,他心甘情愿,未来尚有无限光阴容他们来慢慢相爱。
况且,她还差他一声夫君,他一直记得。
“辛瑶,我等你来为我修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