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
楔子
她仿佛还记得八年前他是怎么决绝地离开的。
她那时十八岁,心比天高,以为什么东西都可以由自己一手掌控,包括他,舒展翔。她甚至还记得他当时脸上的表情,因为愤怒而发红的一张脸,额角的青筋突突突地跳起,虞厚荔却觉得好笑,好笑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人想要从她的手中逃走。
“好,你要摆脱我是吧?”仿佛想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虞厚荔的目光忽然锁定他那一只纤长白皙的右手,她的嘴角适时地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容,她慢慢地拿起他的手,像打量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
“只要你在我面前断掉自己右手的食指,我就放你走。”
舒展翔的身体明显一僵。
虞厚荔没有想过他会这么狠,谁不知道舒家二少爷舒展翔是天才画家,不到十八岁就凭借着多幅优秀的画作拿下国际性的奖项,要他断掉自己握笔的那根手指,无疑等同于要了他的命一样。
虞厚荔料定他不会这么做的。
可,谁也没有想到——
舒展翔拿过一把小刀,毫不犹豫地就切了下去。
“啊!”虞厚荔的脸上沾染了他的鲜血,她看到他痛不欲生,唇畔却跃起了一抹凄惨的笑意,他原本澄澈平静的一双眼,此刻被浓浓的火焰给充斥着。
随后,她听到他痛不欲生地问:“这下,你满意了吗?”
十八岁的时候,虞厚荔并不知道,她爱他,爱到想要把他囚禁在自己身边,为所欲为;后来过去很多年,她才发现,原来,这样的爱情,变态到让人觉得窒息。
可是,让她倾心的少年早已不知所终。
1
晴空万里。
舒展翔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还会回来这个地方,坐在公司安排给他的豪华小车里,车子安静平稳地前进着,他透过车窗玻璃往外看着不停倒退着的景物,觉得熟悉又陌生。
此刻,他突然又想起她的一张脸。
他听到消息说虞厚荔的父亲在三年前破产,母亲跟着别人跑路,准备和她结婚的未婚夫却是害得她父亲破产的主要元凶,从小到大都骄横跋扈的大小姐一下子失去了浮萍,精神出现了错乱,某一日举起一把刀就去砍那个害人的未婚夫,砍掉了对方的一只耳朵,她最后没被送进警察局,反而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这个女人有这样的下场是活该的不是吗?明明应该觉得畅快淋漓的,可是舒展翔却无法笑出来。
他至今还记得亲手切下自己手指的那一种锐痛,那么刻骨铭心的疼。
“舒先生,请问你现在想去哪里?”
前面司机的一句话,把舒展翔的神思给唤了回来,他刚刚才下的飞机,此刻浑身上下都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理应先回酒店梳洗一番再休息一下的。他的眼皮微微抬了抬,凝视车窗玻璃中自己的倒影,过了一会,才声音淡淡地道:“去江山精神病院。”
司机从后视镜中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立刻掉转车头。
走廊尽头传来一阵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他习惯很轻地走路,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东西一样,他身上穿着皮质的黑色大衣,眼神却冷冽如冰,一直引着他往前走的小护士不停地回头打量他,心里惊叹这个男子英俊优雅,却又因为他自身散发出来的冷冽气质不敢搭话。
“舒先生,就在这里。”
小护士给他打开了其中一个房间的门,他迟疑了两秒,才若无其事地跨步走进去。
房间很大,除却靠在墙壁的一张单人床,其余什么东西都没有,白色的房间,空落落的环境,让人觉得压抑。
他几乎没有立刻认出她来。
他记得她从前是极爱美的,做得最多的小动作就是整天拿着一面小镜子左顾右盼,还总是拉着他不厌其烦地问她今天的妆好不好看,每次看到他敷衍点头,她都会不高兴……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套着一件不合身的巨大的病号服,失去亮丽光泽的头发多天没清洗,纠结成一团,还发出一股让人想呕吐的臭味。
她的脸色苍白得很,嘴唇更是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嘴巴呢喃着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外星语言,一直重复地来回踱步。
右手食指的位置仿佛疼了一下,舒展翔的眉心紧紧地锁了起来。
舒展翔几步就走到她的面前。
她恍若没有察觉眼前多出来一个人,继续来回踱步,脑袋埋得很低,眼神涣散无光。舒展翔失去耐心看她重复这样的动作,伸出左手,不由分说地抬起她的下巴。
他以为她会尖叫或者抱头躲开,却没有料到,她只是继续呢喃着什么,傻傻地看着他。
“虞厚荔,还记得我是谁吗?”
舒展翔一字一顿、不敢置信地问。
只见她突然诡异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暗黄色的牙齿,傻傻地摇头,反问:“你是谁啊?你认识我吗?”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小孩子说出的呢喃,她明明,以前说话都喜欢高八度的音调,刺耳又张扬。
“我是舒展翔。”可是,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愣愣地看着他。有失落也有不甘,她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自己了。
他捏着她下巴的手更加用力,小护士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想上前阻止,被他一记冰冷得过分的眼神给吓得缩回去。
“没事,我很快就会让你知道我是谁的。”他如此笃定地说道,“给我办理她的出院手续,我要带她离开。”
“先生,你不是她的亲属,你不能带她出院。”小护士在身后着急地说道。
嗬,舒展翔冷冷一笑,十八岁的时候他也许什么都做不到,而现在,他拥有足够的能力做任何他要做的事情。
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2
夜晚,公司的经纪人致电给舒展翔,和他商讨这次国内巡回画展的一些事宜,舒展翔静默地听着,突然毫无缘由地打断,突兀地冒出一句:“帮我在A城找一套房子,我用来长住。”
“什么?”经纪人觉得不可思议,“你不准备回美国?”
“暂时没有回美国的打算,先这样,我这边有点忙,挂了。”
他已经听到外面传来巨大的骚动,果然,才一只脚跨出房间,就看到清洁阿姨气喘吁吁地追在光着身子到处乱跑的虞厚荔的身后,虞厚荔一脸的惊吓,她的身上还有未干的水渍,才刚刚整理干净的客厅被她搞得一团糟。
舒展翔从清洁阿姨的手中拿走大毛巾,一股脑地把大毛巾盖到虞厚荔的身上,虞厚荔被突如其来的温暖所包围,有一瞬间的茫然,舒展翔的力气很大,他打横把她抱起,一步一步往浴室走去。
“放开我,放开我!”虞厚荔惊恐地大叫着。
舒展翔当做没有听见,快步走到浴室,他转身就把浴室的门给锁上,把虞厚荔丢进浴缸当中。
虞厚荔挣扎着爬起身,还想着要逃跑,可她像是很害怕舒展翔那样,尤其是害怕看到他冷冰冰像是要杀人的目光一样缩在一起。“你要是再敢乱跑我就打折你的腿!”虞厚荔吓得不停地往后缩,身体抖得厉害。舒展翔满意地扬起嘴角,把蓬头打开,巨大的水柱哗啦啦地淋了下来,他自己也脱得干干净净,挤进去浴缸。
他给她涂沐浴乳,帮她擦掉身上长年累月积累下来的污垢;他给她上洗发水,他想象着待会儿就可以重新看到她长发飘飘的样子。
曾几何时,他们也曾这样坦然相对,舒展翔在十八岁的那一年逃离她以后,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是不喜欢她吗?是真的讨厌她所以才逃跑吗?他其实自己也说不清楚。
当年,舒展翔的大哥赌钱输掉了整个公司,还欠下虞厚荔一家很多钱,而他那个丧心病狂的哥哥,竟然在得知虞厚荔一直暗恋舒展翔以后,亲自把弟弟送到虞厚荔的大床上去……
心底深处不应该泛起突如其来的柔情,他知道的,手指的残缺始终是他的疼,他都记不清他是花了多少年,重新用左手学画画,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不休的日子,才终于拥有今天的成绩。
他是天才画家。
他现在只能用左手作画。
“我始终不敢相信,你是真的疯了!”像是突然想起她当初带给他的屈辱那般,他刚刚给她清理身体时候的柔情都荡然无存,他像是疯了一样地把她的脑袋摁进水里,看到她手足无措地拼命挣扎的模样,他明明唇畔跃起笑意,心底却难过得想哭。
“救,救命……”
浴缸里的水几乎都被泼洒了出去,虞厚荔在挣扎的过程中,不小心用指甲刮花了舒展翔的脸,锐利的疼让他松开了手,他腾地从浴缸里站起身,整个人无遮无掩地展现在虞厚荔的面前,他举手就是狠狠的一巴掌。
虞厚荔吓得哭了出来,像个小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长久的静默,舒展翔愕然地看着自己的左手,刚刚,他竟然打了她……
她也许还是存着星点的意识的,知道自己被眼前这个男人从白色乏味的空间带了出来,然而,同样都是地狱。
3
在虞厚荔的面前,舒展翔永远都是捉摸不定的。
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疯地把她从床上捞起来,叫人陪着她大冬天地站在楼下吹风,等她差不多冻僵了才把她带回屋,然后让佣人阿姨帮她吹暖身子;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带其他女人回来,逼着她不能睡觉,在她面前上演一场真人“活春宫”,仿佛看到她尖叫或者大哭舒展翔才会觉得舒心,然而很多时候虞厚荔看着他们只是傻傻地笑着;她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华丽却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屋子,她整日想逃离,却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被人紧盯着不让她做出任何过分的事情。
这天,舒展翔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下午的时候就把虞厚荔给叫醒,让她坐上自己的车。
“先生,要去哪里?”
舒展翔微微笑着看了虞厚荔一眼,说:“哪里人最多,就去哪里。”
司机把车子开到步行街。
恰逢这天是周末,下午正是步行街人流最多的时段,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几乎无法成行,舒展翔给司机打了一个眼色,司机立刻把车子停在一边下了车,舒展翔抱着手臂,完美的侧脸跳跃着车窗外洒落下来的阳光,他平静如水地道:“把她给丢出去。”
她不是整天都想出去吗,现在正好遂了她的心愿。
什么?
司机疑心自己听错,面露难色。
“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吗?”
司机拼命摇头,绕到另外一边的车门,打开,强硬地把虞厚荔给扯了出来。
“干什么?这里是哪里!”
舒展翔不知道她到底有多久没有试过这样暴露在人潮面前,突然看见这么多的人,形形色色的人,模糊不清的面孔,她恐慌又失控地大叫了起来。
“立刻把车子开走。”舒展翔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他从后视镜中能看到那个傻女人一边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追着他的车子跑,她跑得那么狼狈,那么凄凉,身边的路人都停下来围观她。
舒展翔用力地握紧车扶手,把眼睛合上。
黑色的小车很快消失不见,虞厚荔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绊倒,她傻傻地跌倒在地,她就这样趴在地上,也不知道要自己站起身,她看到从四面八方、镭射灯一样探索过来的目光,这些人用看笑话的眼神来盯着她看,仿佛她是一只怪物一样。
疯子会有屈辱感吗?会知道什么是羞耻吗?那种被遗忘被嫌弃的滋味,你是否也能感受得到?舒展翔早早就下了车,他站在马路对面,隔得很远的距离,定定地看着路中心的那个女人。
有好几个初中生过来捉弄虞厚荔,往她身上不停地丢垃圾,丢口香糖,她的头发粘上了口香糖,她伸手想抓下来,反而抓得到处都是口香糖……其他人就在那边哄堂大笑,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也有一些好心的路人过去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她如一只受了惊的小猫那样,瑟缩着始终不敢说话。
舒展翔,直到现在,你还是不敢相信她疯掉了吗?他紧紧握着放在裤侧的两只拳头,那么用力,指甲划破皮肉,渗出了一丝丝的血迹。
等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虞厚荔已经不见了,刚刚还围观着的那些人早就作鸟兽散,他心一慌,立刻跑了过去,随便就抓住一个路人问:“刚刚被丢口香糖的女人去哪里了?”
“好像是被几个初中生给带走了。”
她明明就在自己眼前,他竟然也看不住她!
他立刻给司机打电话,让他也过来一起找。
失神地放下电话,有那么一瞬间,舒展翔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到底在什么地方,在做着什么,他曾经想过,这辈子只要不再见到虞厚荔,那么他这一生注定无爱也无恨,可是他再次见到她又怎么样,他恨她又怎么样,她一家都被别人陷害落得这样的惨淡下场,他还要讨伐什么,能追回来什么?
一根手指?
还是,他从来都觉得,她当年只是戏弄自己的感情,并不是真心喜欢自己?
其实最难过的,是她竟然不曾记得自己,所以他才会这么恨,做出这么多超出他理智的事情来。
“虞厚荔!”
他尖锐的一声划破了寂静的长空,惊飞了好几只栖息在枝头的小鸟,却没有任何人能给他做出回应。
4
“舒先生,找到虞小姐了。”
是在接近凌晨的时候才终于找到她,舒展翔紧张得一整天都没有吃过东西,她这几个小时都被几个初中生欺负,身上的衣服被拉扯得不成样子,头发沾满了不同的东西,虞厚荔不敢坐到舒展翔的身边去,仿佛害怕他下一秒钟就会张开口把她给吃掉一样。
“从前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虞厚荔,竟然也会有害怕谁的一天吗?”他好笑地看着她,虞厚荔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惊恐和害怕。
“算了。”能见到她平安无事,他顿时放下了心头大石。
舒展翔吩咐佣人做满满当当的一桌子的菜,虞厚荔果然饿坏了,一看到美味的食物就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他其实也很饿,可是竟不知不觉地只顾着看她大快朵颐,浑然忘了自己几乎粒米未进的事情。
吃过饭,他想带她去洗澡,她仿佛意识到什么,十分抗拒他,一直缩在门后不让他进来,舒展翔这次不愿意强硬,叫醒佣人,吩咐她好好帮她洗干净身体。
等他也洗完澡,虞厚荔早就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她的房间,因为害怕她做出什么过火的行为,房间里四处安装了摄像头。
从前,她也是这样对自己的,为了害怕他逃跑,她几乎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是的,他当时真的逃不出去,也曾以为这一辈子都逃不出去……
兜兜转转,他又来到了她的身边。
同样的,她也一样。
舒展翔从虞厚荔的身后轻拥住了她,他贪婪地闻着她的发香,拥抱的力度慢慢加大,他既怕弄醒她,又害怕自己的拥抱不够厚实,不能给她星点的温暖。他贴着她的耳朵,明知道她听不见,还是忍不住轻喃一声:“虞厚荔,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
回应他的,只有她平稳得没有起伏的呼吸声。
他希望她回答没有,那么,他就可以彻底死心。
这些年,为了彻底摆脱虞厚荔留给自己的阴影,舒展翔从来都不会缺少床伴,可是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才知道,每当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时候,不论睁眼还是闭眼,他最想念的那个人,始终都是她,虞厚荔。
如果她没有疯掉,如果她能亲口跟他说一句对不起,舒展翔知道,他不论再怎么冰冷,始终还是会原谅她的。
像是一个魔咒,明明已经逃离出去了,却不知不觉就被植入到身体的血脉,再也无法从身体中分离出去一样。
舒展翔看不到,背对着他的虞厚荔,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滑过脸颊,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隔日,舒展翔再次带着虞厚荔出门。
“我不要跟你出去!”虞厚荔认定了眼前的男人是可怕的魔鬼,这个魔鬼会打她,会骂她,更会把她丢在大街上不理不睬就走掉。
“给你买新衣服去。”
“真的吗?”一听到可以买新衣服,虞厚荔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舒展翔心酸了一下,微微点头,突然,虞厚荔紧张地扯了一下他的衣角:“你真的不会把我丢下吗?”
“保证不会。”
舒展翔几乎都要忘记从前的虞厚荔是什么样的,她从来不穿同一件衣服或者裙子,那时候她有一个富可敌国的父亲,纵容她到无法无天,她也给舒展翔买过很多衣服,可是他统统都不穿,怄气的吧,那时候,只要能有办法激怒她,他都十分愿意尝试。两个同龄、身上一样都具备刺猬的尖锐的少男少女,始终不懂得爱是什么。
可是舒展翔并没有想过,他和虞厚荔会在百货商场里偶遇一个人。
对方穿着一身白色西装西裤,一张脸也是清爽俊朗的,可唯独,少了一只左耳。
看到他的那个瞬间,虞厚荔的眼泪一直拼命地往下掉。
“罗一凡,罗一凡……”
让舒展翔心寒的是,她能够记住仇人的名字,却始终记不起来自己的名字。罗一凡并没有看到他们,径自走远了,舒展翔回身一看,虞厚荔吓得不轻,整个人蹲在地上掩着脸流泪,突然,他闻到一股臊味……
虞厚荔吓得尿裤子了。
事后,舒展翔无比后悔,他后悔今天自作主张把她带去商场,虞厚荔的病情本来经过这三年的疗养有了较大的控制,但自从那日在商场见过罗一凡以后,她的精神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还出现自残的行为。逼于无奈,舒展翔再次带她回到精神病院,院长建议让她回来住院。
“我不要,我不要回来!”虞厚荔胆战心惊地道,“我没病,我已经康复了!”
“舒先生……”院长面露难色地看着舒展翔。
“院长,您再给我一点时间。”
舒展翔把床搬到虞厚荔的房间去,就算房间安装了摄像头,他还是担心她发生点什么事他不能立刻赶过来,因为虞厚荔,画展的事情一拖再拖,经纪人那边已经气得不行了,舒展翔只是淡淡地说:“我现在有比画展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曾经以为,画画是他的命,原来,有比画画更重要的事情。
这些天来,舒展翔都没有怎么好好睡过,这一觉,他睡得特别安稳,没有任何原因。
“舒展翔。”
恍惚中,他好像听见有谁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那么轻柔,那么温暖,她不再是骄横跋扈的大小姐,他也不是被亲兄长出卖的可悲少年,他们像其他同龄人一样快乐热情地长大,没有波澜的传奇人生,只有着自己平淡温馨的小幸福。
他挣扎着醒过来。
虞厚荔却已经不知所终。
5
雨越下越大。
虞厚荔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有多长时间,她浑身湿透,傻傻地站在那儿,她此刻站着的地方,曾经,是他们虞家的豪华别墅,而现在,别墅已经易了主,主人却是那个叫做罗一凡的男人。
她等了几个小时,也没有等到罗一凡回来。
反而,是舒展翔先找到这里来。
“虞厚荔!”明亮的车头灯耀眼一闪,他伞也不打,直接冲下了车。他强硬地把虞厚荔给拉到自己的怀抱中,“你怎么跑来这里?你要是被他们发现了一定把你抓进去精神病院!”
虞厚荔恍若听不见他的话,只是傻傻地笑着,眼睛糊了水,嘴巴也灌满了水,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除了笑,只有笑。
“我那么爱他,为什么他要这样对我……”
爱?舒展翔诧异她用到“爱”这个字,她果然是爱着罗一凡的,就是因为太爱了,所以面对他的背叛的时候才会被逼得疯掉了。
“那我问你,你这辈子,就爱过罗一凡一个人而已吗?”他大声地问她。
她好像听明白了,很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舒展翔呢?你真的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这个人的名字?你真的一点儿都没有爱过这个人?”
为什么还要逼迫她呢?她现在除了罗一凡,其他人都不认得了,为什么一定要亲耳听见她口中的答案才甘心?
舒展翔恍惚知道她的答案,快速地转过身,双手紧紧地捂着耳朵。
“那是谁?”
那是谁?
他曾经被人当做是商品一样地送到你的大床上,他曾经被你囚禁在身边日夜不能离开,他还曾经为了摆脱你所以亲手切下自己握画笔的那根手指……舒展翔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滂沱大雨中,他的眼泪快速地被雨水给冲刷干净,这样,是不是就没有让虞厚荔看出他其实是在流泪的?
在现在的虞厚荔的眼中,他算什么东西?可怕的魔鬼吗?
“你立刻跟我回去!”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发火的样子,就是因为见过,所以才会特别害怕,她的手脚都被雨水给浇得冰凉的,他把她给塞到车子里,然后飞快地开车回去。
舒展翔再一次失去了理智。
如果他当时肯回头看一眼,看一眼的话,他一定可以看到,虞厚荔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默默流泪的模样。
“舒先生,虞小姐,你们怎么都淋雨回来了?”
佣人连忙取出干净的鞋子给他们换上。
“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敲门!”
舒展翔觉得自己疯了,他竟然对着一个不认得他的疯女人做那样的事情,他粗暴地褪下她身上湿透了的衣服,怕她挣扎和反抗,还找来绳子绑住她的手脚四肢,让她动弹不得。
他滚烫的身体贴了上去,他听见她疯狂地尖叫,还看见她眼角纷飞的眼泪,他想,就放肆这么一次吧,明天就立刻把她送回江山精神病院。
从此,把她给狠狠地忘记,再也不在心里腾出空位留给她。
还有,再也不要记住她的一颦一笑。
可是为什么,当他们两人的身体融合在一起的时候,他竟然捕捉到她那一双眸子里一闪而过的难过还有悲哀,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原来也有这样的眼神。
他把脸逼近她,逼着她直视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痛苦地问。
“知道!”
他的心咯噔一下。
“你是个可怕的大恶魔……”舒展翔凄凉地笑了笑,他从她的身体里脱离出来,她不哭了,也不懂得笑了,他光着身子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慢慢地解开了捆绑住她的绳子。
“我爱你。”
虞厚荔瞪大眼睛看着他。
“从八年前我十八岁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了,可是你的囚禁让我觉得我只是你的玩具,不是你真正喜欢的人。八年后我回来,你却疯疯癫癫了,你告诉我你这辈子只爱过一个男人,可那个人,却不是我。我终于明白,这八年来,活得最痛苦的那个人,原来只有我一个。”
舒展翔把宽厚的手掌抚上虞厚荔汗湿的额头,他的掌心有着烫人的温度,虞厚荔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不要怕,从明天开始,我就放你回去。”当年,他以这么决绝的姿态离开,现在,他用两人的欢爱来换取她的离开,他们之间算是扯平了。“以后,你就不会再看到我这个大恶魔了。”
他的泪,落到她的唇上,他低头,俯身一吻。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一份礼物。
6
舒展翔在去往画展的路上。
他是一早就离开的,虞厚荔那会儿还在熟睡,他不想送她去精神病院,宁愿让别人去送。
罗一凡今天会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宣布他的罗氏集团未来两年的大计划走向,没有人看到,那个穿着环卫工人衣服的女人是从什么地方冲上来的。
这一天,她也许等了很久,多久了?三年了吧,她本来就不喜欢这个男人,是父亲一意孤行让她嫁给他,谁知道罗一凡的野心这么大,还没结婚就已经吞并了虞家的家产,搞得他们一家家破人亡。
在重遇舒展翔之前,院长曾经找人带过口信,说虞厚荔的父亲早在几个月前服毒自杀,她强装着笑脸扮作听不明白,可是心里有多疼,只有自己才知道。
三年前,她没有杀死罗一凡,只是在混乱中割下他的一只耳朵;为了躲避入狱她装疯卖傻,三年来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好不容易舒展翔利用人脉和金钱把她带离精神病院,这恐怕是她这辈子的最后一次机会……
“罗一凡,你去死吧!”匕首插中罗一凡的左胸,一寸寸地加深,看到罗一凡不敢置信又痛苦不堪的表情,虞厚荔心想,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会突然想起他。
她觉得他变了很多,他变得那么冰冷,那么无情,都是因为自己吧?看到他捉弄自己她很难过,看到他和别的女人上床翻云覆雨她强颜欢笑,看到他一声声地质问记得不记得舒展翔的时候她仿佛能听到他心碎的声音……
她不爱他吗?她怎么可能不爱,他离开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都暗中找人打听他的消息,利用人脉的关系处处关照他。
他对她说原来这八年活得最痛苦的那个人是他,那么她呢?她比他所承受的疼还要多还要沉,可是她又不能开口告诉他。
是直到他逃离的那一刻,她才恍惚明白,原来她给他的爱,那么重,重得他喘不过气来。
所以让他以为,那根本不是爱。
那时候虞厚荔想,等到她真正成熟的那一天,她一定会厚颜无耻地去找他,请求他的原谅。
可他们都没有运气等到这一天。
舒展翔懊恼地拍打了一下方向盘。
前面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一直在塞车。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舒展翔按下接听键,就听到司机气急败坏地说没有看到虞厚荔。
什么?
舒展翔立刻掉转车头,加速前进。
可他终究是赶不过去救她一命。
虞厚荔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来的,等确定罗一凡断气以后,她同样狠心地刺伤了自己。舒展翔拨开重重人潮冲上去,抱起浑身是血的她,他看到她眸子里的泪,还听到她几乎轻不可闻的一句呢喃。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终究,自始至终,没有对他说过一声,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