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迈叔带队来的?时候,整个烟筒野坟已寂寂无人。
只剩墓碑前?机械蠕爬的?布拉特,和在仓库里拿破碎嗓子叫骂的?马雄飞。
迈叔架起布拉特, 刚一触她肩膀, 布拉特痛得一阵嚎叫,思绪瞬间归位, “jori!jori!”
手?电光一打, 众人才看到她左右肩膀各一血洞。
救护人员滑下土坡,井井有?条地止血,扎绷带。
布拉特神色似惊弓之鸟, 双目狂乱,近乎魔怔。
“jori没事没事, 她没事!有?人把她送到了?县署,丘嬢看着她呢, ”迈叔抠着布拉特脸上的?烂泥,“人在, 就?是精神不好,送她回来的?是银禧花园的?谢老板, 具体?什么情?况不知道,他说jori是被?他手?底下一女员工救的?,那女的?你也认识, 还跟我吵过, 让我去炒糯米饭,叫什么叫程……叫程爱粼。”
布拉特盲然抬头,“程爱粼?”
“程爱粼——!”仓库的?后门被?猛地破开。
马雄飞喉头嚅出口浓血, 淋淋淌淌喷到泥中,他挣脱开扶他的?警员, 手?耳浮肿,双目赤红,是个血人,也是只蛮牛,呲牙咧嘴地横冲直闯,撞得警员们趔趄扑倒,看着蛮狠粗野又心酸。
布拉特唤他,“雄飞!jori在县署,程爱粼救了?她——”
“程爱粼,程爱粼……怎么哪哪儿都有?你……你给我回来……”他缩着身子嘀咕,腰都直不起来,没来由的?心慌到整个心室开始皱巴地纽结在一起,疼得他挫骨扬灰,每个神经元都在叫嚣,都在撕扯意识,他不知是该先掏心掏肺,还是以脑抢地。
他攀上坡道,要找程爱粼,手?脚并用?抓着树根往上爬,膝盖两?个大开口,血咕噜噜地冒,每攀一下都能听见关?节响动。手?指也使不上劲,片刻就?掰不住树皮了?,更别说借力往上挪。
体?力消耗得极快。
马雄飞咬牙撑着,攥不住树皮,就?抓硬石,硬石滑溜,就?抠泥地。小腿一点点向上蹭,没劲儿了?就?用?腰腹。他的?韧劲和执拗是县署里出了?名的?,只要做了?决定,决不妥协。
他爬得一身热汗,风一蜇冻得寒心寒肺。
马雄飞不知道自己扭得像只长虫,昏昏沉沉地甩脑袋,
“程爱粼,”他开始无意识地叫唤,“程爱粼,程爱粼,程爱粼……”爬一步唤一声,累得理智尽失,他漫无目的?,踉踉跄跄,到最后拖着两?条烂面条似的?长腿,走一步摔两?步,可他精气神还在,就?是要找程爱粼。
迈叔攀上去,狠狠甩了?他两?耳光,“疯疯癫癫,扯着虎尾喊救命你找死!再不去医院,你和老拜就?得一起烧,明天你这伍长就?是我的?!”
他恨极了?马雄飞,此刻却可怜起他来,轻轻一攮想拍醒他。
不想马雄飞虚弱得根本立不住,趔趄向后一摔,重重磕到树上,又撞向地面。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静静看着他爬起来,摔下去,爬起来,再摔下去,反反复复,他眼里冒着浊泪,大豆一样往外涌,他说,“程爱粼,望山走倒马,你怎么知道望山走倒马……你跟我说清楚……”
脚下一踏空,身子一坠。
众人一阵惊呼,马雄飞撞着灌木和碎石,携着冲云破月之势,翻滚到山下,整张脸都摔烂了?,全身觫觳,痉挛不止,他还想咬牙爬起来,结果一撑身子,终究是作废了?,眼前?一白,彻底没了?知觉。
一会独清独醒。
一会颠颠倒倒。
马雄飞浑沌地感?受到冰凉器械的?叮叮珰珰,那种血液流逝的?酷寒渐渐被?填补。
光明自带着一股气流款款而来,瞬间斑斓大盛,花花绿绿地滑来滑去,无数光带将他裹住,流风正劲,他觉得太刺目,掩住眼睛,再一放下,是夜半暴雨,粗风雷鸣
逼仄的?储物柜,程爱粼湿透了?,浑身战栗,唇齿打颤,她脸上带着恍惚的?笑容。
他也冷得彻骨,马雄飞不知道这是哪里,他从来没有?与程爱粼有?过这般境遇,可他身体?像是有?自主意识,大掌包裹住她冰坨一样的?指尖,握了?很久,没有?热量传递的?效果,他姿态前?倾,整个长臂环住了?她的?身子,湿漉漉的?触感?让两?人蓦地遁入了?沉默,愈是沉默愈是生涩,马雄飞感?受到心脏的?怦然连接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共生的?错觉。
“咱们等会出去吃火锅吧,我来做,反正今天是抓不到了?,”程爱粼埋在他胸前?连打三?个喷嚏,吐沫横飞地吸了?吸鼻子,仰脸看他,“没事,报告我来写?,蔡署只会骂你,不会骂我。”
马雄飞听不明白她的?言辞,抓人,报告,蔡署……
他抓取着关?键词,可程爱粼月盘一样柔婉的?面容时时刻刻迷惑着他,即便流下鼻涕,也丝毫不影响美感?,她不再稚嫩,变得柔媚且老练,他隐隐感?受到彼此的?关?系,亲密却有?界限。
细密的?鼓点在耳边轻敲,男声、女声、童声窸窸窣窣,含含混混。
他听了?很久才惊觉,是“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
密匝的?声音越来越大。
程爱粼亲吻他的?时候说了?,望山走倒马!
马雄飞猝然一凛,周遭大变。
他眼一晃,手?和脚都小了?。
“这是西游记的?第九八回 ,我开始讲,常言道:望山走倒马,离此镇还有?许远,如何就?拜!若拜到顶上,得多少头磕是?……”白发的?老嬷嬷喉音饱含风霜。
“什么叫望山走倒马?”一只肥嘟嘟的?小手?举起来问。
老嬷嬷看着8岁的?小雄飞,“就?是看起来很近,实际上很远。我和阿飞你是好朋友,可阿飞有?很多自己的?小秘密,”老嬷嬷笑嘻嘻,“阿飞不跟我分享,我常常不知道阿飞你在想什么,所?以我们看起来很近,但实际上很远。”
不知怎的?,故事他忘得干干净净,唯独对这句话上了?心。
马雄飞喜欢抱膝坐在孤儿院高耸的?护栏上看弯月。
他成了?个没人要的?孩子,望山走倒马是他跟父母的?比喻,近,又远。
这个星星是父亲,那个更远的?星星是母亲。
马雄飞那时候长得虎头虎脑,院里的?孩子都笑话他以后是个丑陋的?大猩猩,他有?些委屈地抱紧自己,鼻尖湿漉漉的?,夜里湿气重,他搓了?搓鼻子,嘬着凉冰冰的?拉茶,肚子咕噜噜叫起来,他揉了?揉又摁了?摁,他常常觉得饥饿,可不敢多吃,每次多要一个肉丸子,他们就?拿弹弓打他,说玻璃球也是丸子,让他吃下去,他们甚至摁着他手?脚要把弹珠灌到他喉咙里,要不是他力气大,他们就?得逞了?,可他力气太大,推坏了?小豆豆,小豆豆哭兮兮地告状,这让他又吃不上晚饭了?。
小雄飞挠了?挠头,甩开不愉悦的?记忆,接着看星星,他眼睛带着灿烂地碎光,轻声喃喃,“望山走倒马……望山走倒马,我也姓马,最后一个字是我,我跟着呢,一点都不远,就?是很近,再远我也能追上。”
能追上!
能追上!
这三?字似沉厚老钟,轰然的?撞击声让他躬身捂耳。
再一抬脸,他正驾驶着一辆吉普风驰电掣地狂飙于狭长地窄巷,卡在车载旁的?手?机正飞速地送来一条条信息。
【1、2、3、4……13、14,狗吠,右侧收音机,重金属音乐】
【1、2、3……20、21,轮渡气鸣,小轮声,船型只停靠万豪港口】
【……12,13,14,鸡叫鹅叫,有?香料,呛,有?叫卖,农贸市场】
【……23、24、25,五金店,切割钢材,有?火花呲;车子左转,挂二档爬坡……6、7、8,车停】
马雄飞按着短信的?指引,疾驰穿梭于港口侧道和农贸市场,鸡飞、狗跳、火花乱溅都分散不了?他的?注意力,他两?腮凝重,脑里全是毒魔狠怪,他们要是敢伤她,他就?一个个五马分尸。
为?什么会有?这么揪心的?急迫和恨意,他在追谁!
马雄飞看着手?机屏上方的?名字,阿粼。
阿粼阿粼。
程爱粼。
父母模样越来越模糊。
程爱粼的?样貌越来越清晰。
“望山走倒马,我会把这5个字,连同10串号码刻在她脑子里,只要我一死就?自动启用?接下来所?有?的?应急方案,一旦她联系你们,便终身受用?,你不用?再有?愧于我,也不用?感?激我,替我看好她就?行。”
这是在高耸云间的?天台上,霓虹异彩。
马雄飞身侧站着圆盘苍脸,身材壮硕的?男人,他是海事执法局的?副局长,马雄飞猝然眯眼,他不记得自己跟副局有?私交。
“望山走倒马?”副局揶揄看他,“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这是你对你们俩现有?关?系的?隐喻,看起来很近,实际隔着身份不好表露心意。”
马雄飞根本无法控制唇齿的?接话,也无法平息内心涌动的?深幽情?意,他开口了?,“我只是想告诉她,无论什么地方,我是什么形态,生着的?或是死了?的?,我都在,我是最后一个字,永远能替她收尾。”
“你还不承认啊?”副局动容了?一瞬,哈哈大笑。
“承认什么?”
“承认喜欢她,灌酒得出来的?答案不真诚,你现在就?很直接,很真诚,你刚刚告诉我,老铁树开了?花,你爱惨了?她。”
他垂头笑了?笑,“对啊,一直都喜欢。”
这话语碾过他心神,撞击他面额,将他重重打出了?马雄飞的?身体?。
飘荡着,飘荡着……
渐渐归于黢黑。
盛丰医院住院部。
一个寸头青年?急吼吼地在走廊上奔驰,盯着一扇扇病房房号,喃喃,“314,314……314……”
他看见了?斜靠在塑料椅上的?迈叔,也看到了?314病房,推门就?要进。
“诶诶诶,”迈叔一伸脚,挡着,“往哪儿冲呢,马伍长捅得跟破囊一样,没醒呢,什么事跟我说。”
“马伍长让我第一时间告诉他结果。”
“人没醒呢!傻呀!没醒,听不见,听,不,见!”迈叔眯眼把烟头一掐,“说,什么结果!就?他能办案是吧,我们都是废物是吧。”
寸头青年?手?足无措地摆手?,“那……我们提取了?马伍长脖颈上的?头发,对毛根和毛囊组织进行了?dna分析,拿毛干做线粒体?的?个人识别,它跟仓库里的?血迹是一致的?,都来源于一个叫程爱粼的?19岁女孩。”
“就?这个?”
“对,就?这个,”寸头看了?眼病房门,“我听说那个女孩现在是失联状态,她在仓库的?出血量很大,如果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可能会……会……”
“痛快说!”
“会凶多吉少,会死。”
病房内。
马雄飞的?双目徐徐瞠开,全身都无法动弹,只有?眸子能递情?绪,他的?眼睛,透着黏稠的?情?意,和彻骨的?锋锐与冷冽。
第34章
*消失的程爱粼*
盛丰心理科咨询一室。
jori蹲在角落的木凳上啃食着?指甲, 她疑神?疑鬼,将眼睛瞪得浑圆草木皆兵,心理医师甚至看到了整整一圈眼白, 也不?眨眼, 长?时间的怒视让她泪流满面。
jori的衣服已经换新?,可看上去还?是脏兮兮。
唇齿血红, 她已经把食指和拇指的指甲咬掉了大半, 像是不?知疼痛,继续机械地嘬着?磨着?,开始对中指下嘴, 哼唧声断断续续,医师倾听了良久, 才缓缓清晰,“charley,charley, stole the barley,out of the baker’s shop. the baker came out, and gave him a clout,which made poor charley hop.(偷大麦,偷大麦,查理竟然偷大麦, 面包房里偷出来。面包师, 追上来,用刀一拳打过来,查理一瘸又一拐)”
医院的心理科室主?任去槟城州的廊邦医院交流学习去了。
只留下一个水准平庸的实习医师, 两人大眼瞪小眼,她去拦jori的牙齿, 握住她血水淋漓的指头,那劈开的指甲屑扎刺着?她手掌,jori抬起头,呲牙看着?她。
“糖,我有糖,咱们吃糖。”女医师和煦地笑,掏出一把花花绿绿,“jori吃蓝色的,我吃红色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