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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公堂之上现折扇

    三声鼓响过,公堂敞开大门,青天白日照壁闪闪发亮,穿着整齐公服的皂隶排开两列,水火棍把硬邦邦的地面敲得山响。

    冯知府一摇三摆地从后衙出来,人未到声先到:“将击鼓人带上来。”

    李去非被一把推进公堂。

    真是粗鲁。她嗔怪地斜了一眼身后魁梧如熊罴的衙役,及时上前两步,避开他再次伸出的熊掌,抬头望向堂上。

    公案后坐着身穿官服的冯知府,身后一左一右立了两人,左边的青年仆从打扮,低着头看不清脸,右边是一名中年儒生,眉眼间透着精明。李去非的目光分别在两人身上溜了一圈,猜到右边那人是冯知府的师爷。至于左边的青衣人……她先是蹙起眉,旋即绽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心道,天幸这人在此,赵梓樾犯的错还能弥补。

    衙役上报道:“大人,击鼓人带到。”

    冯知府点头,也不看李去非,举手落下,惊堂木响亮地击在公案上,两列皂隶立刻配合地敲打水火棍,齐声沉喝:“威——武——”

    这一整套有个名目叫“杀威”。端王朝律例,刑讼是不能已而为之,为免小民因为鸡皮蒜皮的事也去告官,凡原告必先杀其威,希望他能知难而退。

    皂隶的沉喝和水火棍的敲击停止后,冯知府觉得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不禁咳嗽了一声,忍住揉耳朵的欲望,第一次正眼看向堂下的原告,然后怔了怔。

    通常“杀威”过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民会吓得双股战栗当场下跪,就算乡绅巨贾也不免脸色发青,面对着公堂代表的赫赫天威国法,再心志坚定的人都要肃然起敬。

    但显然,今天遇到了例外。

    堂下立着一名书生,端王朝弘扬文治,秀才与七品官员同级,公堂上免跪。

    那书生头戴秀才巾,长发却随意地挽在脑后,想是怕冷得厉害,身上穿了不知几层棉袄,鼓鼓囊囊像个棉团,越发衬着一张脸小得出奇,五官清秀娟好如女子。但你说他怕冷吧,手上居然还执着一柄折扇,还时不时把折扇挥开,故作潇洒地扇一扇。

    更令冯知府微怒的是,那书生竟毫无敬意地直视他这位牧守一方的父母官,一张肖似女人的脸上笑容可掬。

    那书生微笑着拱了拱手。

    “丞相大人门下,闲人李去非拜见冯大人。”

    丞相门下?冯知府心里打了个突,怒气烟消云散。

    当朝丞相秦辅之,佑康三十二年榜眼,李逢春挂冠而去后钦赐为状元。一年后圣上更力排众异,将他以二十三岁之龄直接擢升至六部九卿之首,成为端王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丞相。秦辅之也并未辜负圣上的知遇之恩,任丞相六年来,端王朝边关战事不兴,内里政通人和,国运昌隆百姓安居,所以不但圣眷不衰,民间口碑也是一遍赞誉。前朝有句俗语,“丞相门下七品官”,意思是丞相门下的奴仆也能狐假虎威,堪比七品官员。到了本朝,这句俗语被改成,“丞相门下三品官”,一下子升了四级,由此可见秦辅之权势声威之盛,真正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历任丞相无可比肩。

    想到这里,冯知府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顶上的乌纱帽——一个嘉靖城的知府,也不过区区四品而已。

    冯知府正神游物外,身后传来一声轻咳,他脊背一震,神色又恢复威严,沉声道:“堂下秀才自称是丞相门人,可有凭证?”

    “凭证……”李去非蹙起眉头,似有些犹豫。

    冯知府心头大松,举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厉声道:“若无凭证即是冒充!大胆秀才,胆敢冒充当今丞相门人,该当何罪!”

    “威——武——”两排皂隶适时出声吆喝,伴随水火棍“乒乒乓乓”地敲击,把个公堂烘托得煞气逼人,比阎王殿也差不了多少。

    李去非当下很应景地开始发抖。

    虽然不是吓的。是冷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公堂洞开的大门,穿堂风呼啸来去,像裹着无数小刀子,专往棉袄缝隙处钻,生生地割裂肌肤。

    没有人替她挡风,真不习惯。

    她缩了缩脖子,又无奈地转回来,向公案前走了两步,道:“大人未免过于心急,小生话还没说完。凭证自然是有的。”

    公堂上诸般声音嘈杂,她软绵绵带着拖腔的说话冯知府听得不甚清楚,挥手令众人肃静,刚要命她再说一遍,却见她缓缓打开那柄一直不离手的折扇,翻过空白一片的扇面,将另一面正对自己。

    扇面上墨迹淋漓,冯知府定睛再看,唬得差点从椅上滚下地来。

    那扇面上白纸黑字,题着前朝贺铸的半阙《六州歌头》:“少年侠气,结交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府瓮,吸海垂虹。闻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

    词句倒没什么,惊就惊在书写词句的字迹清瘦儒雅,起承转合间却暗藏锋锐,正是当朝丞相秦辅之亲笔!

    冯知府通过来往公文早就熟识了秦辅之的笔迹,却是第一次见到他公文以外的题字。朝中皆言丞相一字难求,多少官员借婚丧嫁娶红白喜事之机求他一幅墨宝,统统被他婉拒。谁成想,他竟有为人扇上题词的一天?

    冯知府手扶公案缓缓立起身,惊疑不定地审视堂下的李去非。他现在半点不敢怀疑李去非是秦辅之的人,令他疑惑的是,这青年到底是秦辅之的什么人,何以配得上才高性傲的当朝丞相如此恩遇?

    身后又是一声轻咳,冯知府下意识要回头,幸得半路上陡然醒悟,猛地又转回头来,额头背心已俱是冷汗。

    吃这一吓也有好处,总算把他从见到秦辅之题字的震惊中缓过来。冯知府正襟危坐,第三次拍响惊堂木。

    “威——武——”他摆摆手,止住衙役们的再度表演。等到公堂恢复静默,冯知府清了清嗓子,用自己都不习惯的柔声道:“凭一柄扇子就说你是丞相门人,未免儿戏,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本府先不跟你细究。李去非,你敲响鸣冤鼓,是要状告何人啊?”

    李去非又望向冯知府身后的青年,那人似乎也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头埋得更低,右手却贴住腿侧,曲起三指,做了一个他们心照不宣的手势。

    这是要她放心,交给他解决的意思。李去非微一沉吟,她本来的打算,是亮出丞相门人的身份直接要徐,就算领不回人,谅冯衙内也不敢随便毁了姑娘的清白。既然这人肯出头,比她硬碰硬来得更好。

    她微微一笑,那仆役打扮的青年抬起头,面容清秀,嘴角上挑,天然带着几分笑意,正是跟随在神秘华服男子身边的青衣侍从。

    两人对视一眼,青年微微颔着,李去非慢吞吞地道:“小生不想状告任何人。”

    “啊?”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俱惊,衙役们不认得秦丞相的字,却能听懂这句直白的话,齐刷刷瞪住这胆大包天的文弱书生。冯知府颤声道:“你没有状纸要递?”

    “没有。”

    “没有冤屈要诉?”

    “没有。”

    “……李去非你是秀才,当知本朝律例,设鸣冤鼓为使百姓沉冤得雪,无端击响鸣冤鼓,轻则杖责二十入狱三年,重则流配三千里!”

    “小生知道。”

    “来人啊!”冯知府被她轻描淡写的回答激怒了,一声大吼。

    堂下皂隶轰然回应:“属下在!”

    李去非笑吟吟地看着他,手中折扇收拢再展开,展开后收拢,秦辅之的字迹忽隐忽现间如龙蛇飞舞。

    冯知府又软了下来,没精打采地道:“把他关进府衙大牢,好生看管。”

    众衙役轰然应声,便要过来拖人。李去非一闪身,潇洒自如地躬腰行礼。

    “谢大人。”

    她半点不迟疑地转身,举步走出公堂。

    冯知府目送李去非背影远去,终是放不下心,转身看向那青衣侍从,欲言又止。

    那人猜到他的心思,淡淡地道:“此人非是丞相门人。”

    “但那扇上题字……”

    “伪作而已。”

    “假的?”冯知府抽口冷气,惊道,“看起来一模一样啊……”

    青衣侍从双眉一挑,一双眼看住了冯知府,笑道:“难道冯大人信不过炎正的眼光?”

    他本就一张娃娃脸,笑起来眉弯眼弯,右颊浅浅笑涡,更是可爱如稚童。

    冯知府却一惊更甚,连忙摆手道:“下官不敢!下官绝没这个意思!朝中上下谁不知道马大人与丞相关系那个、那个匪浅……”冯知府差点想咬掉自己舌头,这说的是什么鬼话,明摆着讽刺对方是秦辅之的男宠!他急出一头汗,拼命想补救,“下官是说,马大人年少才高,秦丞相求贤若渴,一向对大人另眼相待,令如下官等驽钝之人羡慕不已。马大人在相爷身边参赞多时,对相爷的真迹必然最是熟悉,马大人说是假的,那肯定真不了!”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完,马炎正仍是笑,道:“既然冯大人信得过炎正,此案就此作罢。此人假冒丞相门人,无故击响鸣冤鼓,无论哪条都该重罚。不过,”他口风一转,又道:“当朝丞相微服出行,正撞上冒充丞相门下的歹人,这样的传奇段子无知小民或许津津乐道,秦大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怕是不会觉得有趣。倘若再传到那个李逢春耳里,被他写进那什么《佑康逸语》……后果你该想到……”

    当然能想到,以秦辅之对李逢春的心结,必定勃然大怒,而害他丢脸的人便是直接承受他怒火的人……冯知府光想象就打了个寒战,慌忙扯住马炎正衣袖,颤声道:“马大人一定要救救下官!”

    马炎正微笑着从他指间抽出袖尾,道:“冯大人莫慌,只要好生看管那胆大妄为的秀才,莫要急着审他,等秦大人离了嘉靖府再处理,便不碍事了。”

    冯知府细想,果然如此万无一失,一颗心顿时定下来,与马炎正对视一眼,同时“呵呵”一笑。

    马炎正又道:“秦大人大约会在嘉靖府巡视十天,这十天内,还请冯大人约束家人役属,秦大人耳目灵通,若是闹什么事来,炎正也帮不了大人。”

    冯知府连忙又是一迭声答应。

    马炎正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实不相瞒,炎正此行是背着秦大人,怕的就是冯大人不知秦大人在此,有所差池。既然该说的都说了,炎正就此告辞。”

    冯知府把他送到衙门口,感激涕零地道:“马大人好走,马大人深情高谊,冯某至死不忘。将来有用得着冯某的地方,尽管开口,冯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马炎正笑着随意拱了拱手便转身离去,冯知府却十足十作了个长揖,头也不敢抬,毕恭毕敬地候他走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师爷小心翼翼地道:“大人,他走了。”

    冯知府仍然没有抬头,“呸”一声,往雪地里吐了口浓痰,恶狠狠地道:“找人盯着衙内,这十天里给我规规矩矩的,再犯老毛病,我打断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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