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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九 赫连翼佑(六)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院中淅淅沥沥的雨声衬托着夜的安宁,仿佛一切从来都如此宁静,没有改变。可是,谁曾想到,就在三天前,郦朔和若阳同德桑在三百里开外的潼原城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大战呢?谁曾想到当我最终与文心相聚,能将她抱在怀中时,却是她处于生死边缘之时呢?谁又曾想到,我在面对那场如赌局一般的大战时都没有像看到文心在我怀中闭上双眼时那样地恐惧呢?如果不是那个叫冯子晴的女人后来给文心服下了解药,那就是我与文心的最后一面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点点雨滴带着暮春的深愁随风飘入房中,带来几分沁凉,也洒落几许伤怀。我坐在床边,将目光连同思绪从敞开的门口收回,转头凝视着躺在纱帐中已昏迷三天的文心,只见她脸色苍白似冰雪,黛眉微蹙锁哀思,清眸紧闭凝凄楚,双睫带泪诉苦痛,引人无限疼惜与慨叹。

    我伸出手替她捋了捋附于额前的鬓发,再轻抚向她的脸庞,满怀柔情地望着她,回想着我与她曾经的温存缠绵,我多希望眼前的这一切从未发生过,多希望你现在是酣睡在畅心阁中,而我就坐在你的身旁啊!

    那日文心服毒昏厥前凄然含笑的神情又浮现到眼前,她说的字字句句又回响在耳畔,心中又涌起一阵纠痛。文心,我知道你不会怪我,你这样善良柔情、冰雪玲珑的女子怎么会记恨于人呢?可是我对你的伤害却是无法磨灭的,当初我急切而独断地想要留你在我身边,不择手段地做了许多事,却忽略了你的感受,甚至失去了对你最基本的信任,到最后更是将你越推越远,直至今日。直到那天听到你留下的遗言是想要做展颢予的妻子时,我才深深体会到什么是沧海桑田,千古一恨,覆水难收,旧梦难寻!你的心已经离我远去,而这一切却又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这是在喝下自酿的苦酒啊!

    我叹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走到桌案前,用放在上面的金尊杯斟满一杯酒后,举起酒杯一饮而下,一股火辣灼心之感便直涌上来,刺痛着我的内心。我长吁一口气,放下酒杯,走到门外,背着手望向苍茫的夜色和纷飞的细雨,凭感而发,缓缓吟道:“金尊千杯欲消愁,雕栏独倚听雨急;落红遍野书遗恨,万般心事向谁题?”

    忽听展曜之的声音由远及近地随着一声声缓缓的脚步声传入耳中:“怅惘旧欢如前世,奈何缘尽人别离,昂藏须眉意难平,但借千杯解情痴。”音调低沉而幽远,隐着深深的无奈与伤痛。就见他已走到我身侧,面向着楼外的小院,锁眉凝望着蔼蔼夜色,神情黯然。

    我轻叹口气,道:“你我皆是伤情人啊!”

    他也轻叹口气,幽幽地道:“细细想来,谁又不是伤情人呢?”

    我淡淡地应道:“也许吧。”

    随即,他转身向房中走去,坐到床边,垂眼深深地看着文心,神情专注而又复杂,带着几多哀愁与寂廖,似乎已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与感怀之中。他对文心果然也是一片痴心,我转过身又看向天空,不由自嘲地一笑,本以为这只是我与他之间的较量,没想到到最后两位帝王竟然败给了一位王爷,文心如果醒来,知道展颢予还活着,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想到此,我感觉一酸,文心,现在我在你心中是何位置呢?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展曜之在我身后说道:“赫连兄,进来与我共饮一杯罢。”我点点头,便转身走进房,与他一同坐到了桌案边。看着他将两个金尊杯都斟满酒,我问道:“展颢予什么时候会到?”

    他将雕花龙首金酒壶放到案上,举起酒杯道:“估计最快也还要两天。”

    我也举起酒杯,对他一示意,便放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问道:“文心为何会认为他已死?他又怎会在洛霈泽的府中?”

    展曜之摇了摇头道:“具体情况我目前还不清楚,去救他的密探从那边发回的飞鹰传书只说他身受重伤,一直被关在洛府的地牢中,不过洛霈泽似乎并未打算杀他,而南容暮桓似乎也并不知道此事,否则南容必会将颢予也用作人质来威胁我了。”

    我有些不解道:“这是为何?洛霈泽为何要这样做?”

    展曜之淡笑一下,看着酒杯道:“也许是为了报恩吧。若阳当年内乱之后,颢予奉我之命剿杀乱国之贼党余孽,后来他抓住了护送南容暮齐逃跑的洛霈泽,但最终却未杀他,而是放了他。我当时心里还有些不满,担忧这样做是放虎归山,不过现在看来,此举确有远见呀。”

    “这也算是一段因果之缘了。”我淡淡地应道。

    “是啊,文心未死,颢予未死,我已觉得十分安慰,所以也才会命人放了洛霈泽,让他将南容暮桓的尸首带回去。如今只希望此次与德桑签下和平免战契约之后,我们两国的南部边境可以保持至少十年的平静。”展曜之啜了一口酒道。

    我也看着酒杯,道:“是啊,虽然德桑老皇帝南容锦徽是个怕死鬼,让人有些不齿,但他看问题确实比南容暮桓更透彻,更懂得大局,不然也不会这么急着将契约书送来求我们签字了,只可惜他的契约书晚了一步,没能保住他的儿子,如今他也只能重新再立太子了。”

    展曜之冷哼一声,眼神一眯,透出两道利光,道:“就算南容暮桓那日不是走投无路,疯狂冲入大军终被乱箭射死,我也会亲手杀了他!”

    我明白他现在心里的恨意之深,南容暮桓的确是个该死之人!而且他这样的阴谋者一日不死,对我们就是多一日的隐患!想着文心曾倍受他折磨,我不由得也凝了凝目光,举起酒杯对展曜之道:“的确该杀C在现在一切都已过去,我们两国也不必再战,只需等文心苏醒了,来,展兄,先干一杯!”

    只听“铛”的一声,两只金尊杯一碰,我与他便一仰头饮尽了杯中酒。随即我又拿起酒壶,斟满两杯,忽尔自嘲地一笑,抬眼看着他道:“本以为在把文心救出以后,我们之间就会面临一番争斗,不想,你我如今却成了同病相怜之人,还在此处共饮起来。”

    展曜之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视着我道:“虽然之前曾经怀疑过文心与颢予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情愫,但我一直以为文心对你是念念不忘的,也一直担忧着如果有一天她与你再次相见时会怎样,却不曾想到,她对颢予竟已如此深情。而我,却始终也走不进她的心。”

    我听着他的话,又向躺在床上的文心看去,撇着嘴角苦笑一下,道:“文心之所以对我念念不忘,只是因为当初我与她之间的误会一直未解开,她因我而受了很深的伤,但不知道我后来已经悔悟,所以这个伤口一直无法愈合,这个结也始终未得解开,如今只要我将误会消除,打开此结,她心里就释然了,也就不会再受我的羁绊了。”

    展曜之微眯了一下眼,睨着我道:“难道你已经放开了?”

    我瞥了他一眼,又看向酒杯,似在自语般地说道:“放开?我不知道什么叫放开,我只是明白了一件事而已。”

    我端起酒杯饮了半杯,感受着一股热流灌入胸膛,激起心中的感触,便继续说道:“那日文心在说出她想要与展颢予合葬时,我就明白了,她的心从未曾完全地给过我,否则她也不会与我立下三年之约,一心想要离开我了。而我则一直力图要强留住她,想要证明我能拥有她的全部,一方面是害怕她离开,另一方面是不甘心,作为一个帝王,从来都是争取、获得与万众围绕,我不甘心一个女人居然会想方设法地离开我,所以,当我得知她暗中服用避孕药时,心里已产生了惶恐之感,我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开我,之后就做了许多事希望能将她留在我身边。但却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这一切都是我想要的,而不是她想要的。

    我认为让她做皇后与我平起平坐,与我共渡一生就是最大的幸福,但她并不想要皇后的位置,她更不想要在皇宫中生活,诚然她对我是有感情的,我能体会到,但这份感情也是带着隐忧的,更是脆弱的。到如今,细细回想一下,才发现一直都是我在索韧要求,她在被迫付出和接受,她的心从未曾完全地给过我,正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却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才做了让我后悔终生的事,最终让文心彻底地离开了我。

    事到如今,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感情。感情的基础是两人的平等,是彼此的尊重。我与她从未做到此点,一直是她尊重着我,而我却忽略了她的感受,也并未尊重过她,甚至于根本不在乎她真正所想所要,只一心想要占有她,正因如此,我也未曾得到过她全部的真心。

    如果当初我换一种方式,不是急于让她做皇后,而是尊重她的选择,恪守那个三年之约,也许我们之间还能更长久。只是,当我明白这些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说到此时,我已无法言语,只有紧抿着唇,锁眉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压抑住心头的剧痛之感。

    就听展曜之长叹一口气,道:“你的确是说到关键之处了。听你之言,我终于也明白为何我始终无法走进她的心了,我们都犯了同样的错误。当初我也是害怕失去她,害怕颢予对她的表白会让她动摇,尽管知道她不愿入宫,还是迫不及待地将她招入了宫,却忽略了她的感受,其实她的内心从未曾对我完全敞开过,但她一直为了我而隐忍着,如果没有发生后来的这些事,也许我与她也能长久到老,但这也许就是天意吧,上天要让我们将选择权交给文心,不再任我们独断专行了。而文心如果不是认为自己将不久于世,她也不会吐露真心的吧!”

    我苦笑了一下,问道:“如此说来,展颢予就与我们不同?”

    展曜之扯了扯唇角,端起酒杯饮了一口,道:“至少他不是帝王,不会以我们的方式来对待文心吧。我们以为将自己所拥有的,世人所敬仰羡慕的一切给予文心,就是对她最大的恩泽,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虽然我们一直都知道此点,却始终未曾真正地理解过她,尊重过她。而颢予,可能在这一点上就与我们不同吧。”

    “也许吧……情字,真是让人难懂啊!”我缓缓地应道。

    夜风习习,凄雨绵绵,两个伤情人对坐而饮,淡言细语,随风而过,只有孤摇的灯影映在窗上,似乎仍在声声叹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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