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卫皇后深居椒房殿,除非必要庆典和后宫大事,显少露面。
“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当时民间流传着这样的歌谣,这是卫皇后从歌女到皇后,一人得志,全家富贵的传奇。然而,卫皇后在后宫复杂的环境中,稳坐后位,并不是独霸天下,而是以恭顺、谦和的态度赢得汉武帝的恩宠,赢得了大臣和后宫人等的尊敬。这几年,随着卫皇后年老色衰,汉武帝宠幸他人。然而由于卫皇后的恭谦和顺,汉武帝对卫皇后还是很信任。汉武帝每次出行,都把后宫事务托付给卫皇后,回来后卫皇后会择其重要者向武帝请示,武帝也没有不同意的,有时甚至不过问。太子是卫皇后和汉武帝的长子,童年时极受汉武帝宠爱,但随着太子长大,性格越发宽厚,对武帝的酷吏的做法往往反其道而行之,经常平反冤狱,虽然得到百姓的口碑,但是武帝用的那些酷吏都不喜欢太子。而武帝,也渐渐因为太子“不类己”,对太子的宠幸渐渐减少。卫皇后担心儿子这样做会违背武帝的意思,惹怒武帝,经常把儿子叫来劝诫:“作为太子,你要经常揣摩父亲的心思,理解父亲的意图,按照父亲的要求去做,而不能擅自作主,做一些与父亲的想法不一致的事,比如平反冤狱。这本是你父亲制造的冤狱,你却给予平反,不是否定你的父亲吗!”今天当蝶仙候在椒房殿外,请求求见卫皇后时,卫皇后正在这样训诫太子。
“皇后娘娘,陛下新封的寿夫人在殿外求见。”卫皇后贴身宫女修德,近前禀报。卫皇后顿了顿,抬起头问修德:
“寿夫人?可是陛下出巡时带回的姑娘?”
修德神色有些不自然,欲言又止。触及卫皇后孤疑的目光时,点头道:“正是,就是左边脸上有一只凤凰,手握玉勾,被陛下轻轻一掰就掰开的那位寿夫人。”
卫皇后不在意地笑了笑,对修德说:
“本宫正在和太子谈话,修德,你出去问问,要是寿夫人没什么要紧的事,就让她先回去,不用给本宫请安了。”
修德福福身,恭敬地退了出去。
椒房殿外,修德含笑问蝶仙:
“寿夫人,娘娘正在和太子谈话,您是有什么要紧的事禀报吗?”
蝶仙一听太子也在里面,大喜过望,急急忙忙拿出怀中抄好的佛经,紧张地、字不连句地说:
“臣妾…臣妾为皇后…抄了几卷佛经……想。。送给皇后娘娘,保佑…皇后娘娘…千岁安康……”
修德诧异地看着突然如此紧张的蝶仙,暗地一思量,以为蝶仙民女出身,没见过大场面,被皇后娘娘的凤仪吓到了,连忙接住蝶仙手中佛经一端,亲切地说:
“佛经让修德给娘娘送进去就行,寿夫人若是没有其它事,不妨先回宫歇着,娘娘看过寿夫人抄的佛经,想见寿夫人时,自会派修德前去宣寿夫人的。”
蝶仙好不容易得知太子的消息,而且太子就在里面,只要自己坚持,肯定有机会见到太子的!蝶仙不想放过这个日思夜想的机会!蝶仙无法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蝶仙把手中佛经拽的紧紧的,就是不肯松手让修德拿走。修德使了使力,见蝶仙没有给自己的意思,笑了笑,松开手,说:
“请寿夫人在此等着,修德再进去为夫人通传一声。”
蝶仙忙不迭地点着头,目送修德进了殿内。蝶仙等在殿外,低着头,抱着佛经来回踱着步。清风送来,吹得蝶仙鞋面上的火红毛球摇椅晃的,毛绒绒的,就像蝶仙此时的心情,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又是害羞,又是期待,又是忐忑……蝶仙想起太子温和又阳光的笑容来,蝶仙羞得满面通红,浑身火烫火烫的,蝶仙想起宫门外,想起清河畔,水中凉亭,太子温和地对自己说“谢谢”,蝶仙想起自己为太子拾起书册,与太子同时抬头相视时,那会意的一笑,蝶仙激动起来,蝶仙心潮澎湃,难以自抑!
殿内,修德含笑对卫皇后禀报说:
“娘娘,寿夫人说为您抄写了几卷佛经,想亲手交给您。”
卫皇后“哦?”了一声,诧异地问道:
“寿夫人怎么知道本宫喜好佛经?她还在殿外候着吗?”
修德含笑点头道:
“还在殿外候着,看样子,似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很是紧张。”
卫皇后笑了笑,看向太子:
“据儿,你先回去,等母后得了空,再宣你过来说话可好?”
太子起身行礼,恭顺地点头道:
“据儿这便告退,改日再来看母后。”
卫皇后慈爱地点点头,太子转身走了出去。太子走到殿外廊檐下时,看见了低着头,抱着书,原地来回踱步的蝶仙。太子的目光被蝶仙左脸上淡粉色的凤凰吸引住了,太子凝神盯着那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看着,心里想:这就是父皇从民间带回宫的女子吧?果真独特!
椒房殿的廊檐下,挂了一排排的淡粉珠帘,清风袭来,珠帘跌跌撞撞,相互撞击,发出玲珑的声响。蝶仙惊醒过来,她猛地站住脚,抬起头,看见了朝思暮想的太子!看见了刻骨铭心的太子!蝶仙悲喜交集!喜极而泣!蝶仙痴痴地凝望着太子,魂魄离体时,手中的佛经掉落在地,散乱一片,蝶仙浑然不知……太子怔怔地望着蝶仙的眼睛,他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太子走过去,捡起佛经,含笑递给蝶仙,嗓音温润如玉地说:
“寿夫人,您的佛经掉了。”
蝶仙失魂落魄地、神思恍惚地接过佛经,她想说“太子!是我!是蝶仙啊!你…你不认识蝶仙了吗?”可话到喉间,却变成哽咽声传出,蝶仙忽然记起自己颊上的胎痣,她慌乱起来,焦灼不安起来,蝶仙黑亮的眼珠子骨碌碌四处张望,蝶仙忽然弯下腰,左手在地上胡乱一摸,再把沾满了灰尘的左手往左颊上胡乱一抹,站起来,又慌乱地自怀中取出面纱,飞快地戴在头上,蒙住了脸。
太子惊诧不已,他礼貌地额了额首,飞快地走了过去。“可惜…竟是个疯子!”太子自言自语。
蝶仙呆呆地、怔怔地、失魂落魄地望着太子越来越远的背影,无言,唯有泪千行……
蝶仙不知是怎么走进皇后宫殿的,不知是怎么跟皇后交谈、道别的,不知是怎么回到自己居住的鸣凤殿的,蝶仙不知,不知,浑然不知!蝶仙进宫后,曾暗地拜托苏公公,从献王府把颜嬷嬷和菩萨蛮两人接进了宫。颜嬷嬷和菩萨蛮看见蝶仙拜见皇后娘娘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担心的不得了,以为蝶仙被皇后娘娘为难了,怕蝶仙想不开,急的守在书房外寸步不敢离开。蝶仙独自在书房内待了一下午,粒米未进,滴水未碰,颜嬷嬷和菩萨蛮先后来敲了十几次门,蝶仙神思恍惚,浑然不知。
夜深了,书房内一片漆黑,一片寂静,颜嬷嬷和菩萨蛮慌乱起来,惊怕起来,她们叫来其它宫女,把书房的门给撞开。蝶仙正孑身站在书桌前,不停挥笔写着什么。颜嬷嬷松了一口气,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把眼泪,菩萨蛮忍着泪,赶紧给蝶仙点亮灯烛,点了一炉檀香,两人唤人给蝶仙送来晚膳和蜜水,轮番劝了一阵子,蝶仙形如痴儿,恍然不知。颜嬷嬷看着蝶仙长大,知道蝶仙有事总一个人扛,不愿说出来,时间长了,也就好了。颜嬷嬷将晚膳和蜜水轻轻移到蝶仙书桌上,为蝶仙披上一件披风,拉了拉菩萨蛮的袖子,悄悄走了出去,菩萨蛮吞了一口泪,跟了出去,悄悄掩上了门。
书房内,五六架高高低低的莲花灯上,腕粗的蜡烛“吱吱”燃烧,跳跃的烛苗,荡开一室清尘。四周寂静一片,蝶仙孑然独立,执着狼毫,反反复复写着同一句诗,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烛光闪了闪,烛烟飘渺轻旋,瞬息万变。隐隐有浓郁的檀香气息扑鼻而来,蝶仙执笔的腕顿了顿,一阵酸痛袭来,狼毫跌落纸上,溅起一纸墨痕,污了那含着血泪的诗。重重的眩晕升腾而上,蝶仙双手扶桌,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低着头,睁大眼,盯着纸上的墨痕,豆大的泪珠沁过瞳孔边缘丝丝血丝,倏然跌落,氤氲出一室亦悲亦喜的浓浓凄楚,最是黯然销魂……
这一夜,细雨朦胧,蝶仙躺下又起来,起来又躺下,最后,呆坐窗前,抱琴听雨,聆听那雨水溅起的一夜清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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