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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2)

    二夫人见他看得入神,纵使惶急之时也不由生出一丝得意,就如每每见到城中贵妇围住琳琅啧啧赞叹时的心情。便是抱着一丝显耀的心态,她开口:“却教我如何不心焦?琳琅不同于凡物,乃国师座下弟子得于深林之中,城中只得两只,便连国师都说了,琳琅身上有五成上古妖兽渊源,那种妖兽叫做什么……”

    “菟,”紫衣人替她道,“五成不尽然,便有一成已不错了,若不是它腹中的东西……我险些看走眼了,也难怪,多少妖气也要给你这肉胎浊臭遮尽。”

    二夫人一愣,脸色煞地青白。她在城中颇有艳名,便连带琳琅仓惶寻医也没落了打点妆容,常用的更是上好脂粉……却被这人说是“肉胎浊臭”!

    若是个粗民她早唤人打下去了,偏生口出无礼的是这样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又有求于他,只得将这口气忍了不发作,愤恨羞恼却已在心头百般流转。

    紫衣人无意睬她,盯着那小兽眸光闪动,突地抬了五指,也不见有多大动作,纤白尖指凌空作个取物手势,小兽腹部一突,像是被无形力道吸住。慢慢地,一团五色光泽透出小兽肉皮,直飘向紫衣人五指,在掌心处收了异光,却是一颗无甚奇特的白腻圆珠。

    二夫人睁大美眸看他动作,一时忘了言语。

    紫衣人拈住圆珠细细端详,半晌才记起这人,眼一抬,“你却还不走?”

    “这……已经没事了?”二夫人忙低头看琳琅,腹部已平坦如初,且光滑不似有异物穿皮而过。琳琅缩了红舌,勉力睁开眼,神情委顿,但一直不绝的呜呜声已然止了。

    她又惊又喜,抱起小兽察看,琳琅也困惑地望她,似是不明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它……好似不痛了,为何仍没精神?”

    “你若几日不进食,也同它无异。”紫衣人不耐烦地一扬袖,逐客之意清楚无疑。

    二夫人心中若有所失,只觉今夜奇遇便这般简单收场了似有不甘,尤其久闻其名的祀师竟是这样一个男子……她盘思一下,开口:“这诊金……”

    “诊金嘛,”紫衣男子顿一下,“日后再说。昭儿,送客!”

    还有日后?二夫人心下一喜,不再计较对方的无礼态度,流光美眸恋恋往紫竹上头一转,才磨磨蹭蹭地随了小童。

    先前笑脸迎她的小童不知为何板了脸,气哼哼地抓了灯笼引路。二夫人心中已盘算起再访之事,倒也没注意他人异状。

    官紫竹无心理会二人,独自倚在竹上重又赏玩起那颗白腻圆珠,狭长黑眸中异彩流转,似笑非笑。

    不知过多久,四壁无口的厅堂内突地开了一个洞,那小童凭空从洞里出来,气呼呼地将灯笼往桌上一放,“诊金日后再说?师父你倒是大方!半月才来了这么一个金主,这下全打水漂了!”

    “你为这个生气?”官紫竹仍倚在竹上,圆珠不知何时已收了起来,他随口道,“金银粪土于我等有何用处,犯得着计较?”

    “你自然不计较!”小童一拍桌上算盘,翻开账簿数落,“五日前柳家夫人,十二日前丁小王爷,你都看不上眼尽数推了,最近的一桩是二月前金府妖鬼离魂作祟你略有兴趣,收了三千两金铢,可不到几日便在湘绣纺里花了出去,就为你身上这一袭破衣!我说师父,你别的东西都可用法术变化,为何偏要花真金白银置买人世的几块布呢?你倒好,修身养气无需进食,小子我没你这般厉害,是要吃东西的。我已半月未见一点肉星了!”那些竹叶再啃下去,他的牙便要朽掉了!这几日的噩梦里尽是竹子,叫人怎么不崩溃哪!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小童开始五指齐飞地打起算盘,重又算起这月偿还城中各大衣坊的赊欠后的结余,看看能不能挤出一点钱星让他打一顿牙祭,他要吃肉,他要吃肉!

    官紫竹翻个身,托了腮俯看自家徒弟,徐徐道:“原来你是为这个才对那女的这般热情,我还道你在水镜中见她转了这么几趟,真个被她诚心打动。”

    “屁个诚心!”小童头也不抬地蹦出一句,“这么着急,还不是怕被那个什么什么王妃怪责,或是日后没了在皇亲贵妇中显耀之物?给她唤做琳琅的小妖兽好耐性,熏在这一身脂粉加俗臭中竟没死绝,嘿!”若不是看在些许同类血脉上,他馋极了便拿那几两肉填肚,也好过做这等亏本买卖!

    想到什么,他抬头问师父:“从它肚中取出的玩意呢?让我瞧瞧,若是珍珠宝玉兴许还值几个钱。”

    “却要你失望了,只是人间不值钱的东西。”官紫竹轻描淡写地道。

    “真的?”小童不信,“总之拿出来。”

    倚在竹身上的男子一哂,转了话题:“我只在那女子身上下了言止符,她说不得这儿之事,路径却还记得的,下次她来,你要多少自向她开口。”

    “这是自然!我且算算,下月师父你挥霍的数加我的牙祭该是多少……”算盘声又响了起来,小童念念有词,“冲她一身臭气,也得狠一点,干脆将雇个仆役的钱也套下来,省却我成日收拾这鬼地方,有个败絮其中的师父真是……”

    叽里咕噜叽里咕噜,碎碎念与算盘声齐响在四壁之内,末了一记脆响,算盘上的数是……七万九千四百两。有这数目,便不怕师父日后两月内又再挑三拣四。昭儿摸着下巴寻思,“数目是大了点,不过瞧那女人未必拿不出来,师父,你下回多牺牲点美色……”一回头,竹枝上却哪再有人影?

    昭儿气闷,鼓着白玉般的一张小脸半晌,悻悻收了账簿算盘,险险地踩了两根并排的竹枝攀了上去。师父据说法术神通,却半点本事都不教于他,又故弄玄虚地随便搭了两根老竹做梯子,累他上上下下都要爬半天……恼啊!

    从下头望来,顶上一片浑浊幽黑,在竹上却不觉得,无源柔光随人而上,回头望去,却是脚下空黑无物了。昭儿摸到无形实物,撑身上去,只是一片小小地头,不见四壁与实地,便像一团浮在暗中的光团,有光之处,就是他们的寝处了。

    却连唯一一席大床也是用竹枝排成的,层层笼纱倒是华贵之物,只是想到那是拿了多少真金白银换的,昭儿便开心不起来。他的懒鬼师父早已隐在了华帐锦被之内,层层叠叠看不真切。

    昭儿不理他,径直脱了外袍,支起妆台上的水镜——那话儿,平素用来察外界动静,只睡前让他照着解头上发髻。

    水镜蓦地一阵波动,不知从哪伸来一支手将他发簪随意抽去了,昭儿低呼回身,便连人带发卷落重重纱被之中。愠怒地仰起脸,长发散下,罩了那一张白生生的俏脸,却原来——是个女娃。

    她年岁尚幼,一张圆脸收拾了小童的紧发,只像个十一二岁的男童,将长发放下,却又有十四五岁的稚女模样,真个雌雄难辨。

    细弱的身段此时却给人一手箍着,四周光线也暗了下来,只听得头顶上慵懒声音——“你今儿个动作真慢,快五更天了,想明日爬不起来吗?”

    昭儿挣几下,四处都是绵软无着力,只得恨恨俯在男子胸膛上,仍是不甘愿地嘀咕:“若不是要保我元神,我才不同你睡一块呢,硬都硬死了!”

    男子模模糊糊地漫应一声,用快要睡着的低懒嗓音道:“你这些日子不进荤食,身上味道却是好闻了些……”

    昭儿怔了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嘴,半晌无言将脸埋进官紫竹颈肩,鼻息之间仍是闻惯了的竹叶清馨。平日总恼这个师父,又被他害得啃了半月竹丝,本是对这味道深恶痛绝的,但今晚熏了那二夫人杂着人间浊臭的体味,便觉得师父的气息不是那般清淡得恼人了。但是,还是好怀念令人垂涎欲滴的野味肉香啊……

    朦朦胧胧间,灵识之外似传来鸡鸣,五更了,她的元神忒地孱弱,每到这时必已昏睡,沾不得半点清明阳气,却连游魂野鬼还不如。

    坠入黑甜之际,昭儿还强撑着迷迷糊糊地问:“师父,我真的与那些山精野怪是同类吗?”怎么一点妖力都无,元神还不济至此……

    她不知道师父怎么回的,兴许未答也说不准,因为在那之前,她已经没了意识。

    “……昭儿?”官紫竹轻唤一声,不得回应,他也不再言语,将怀中冰冷的身子又再拥紧了几分。他的体温也属阴冷,纵使有层层绫绸包裹了,骨子里却仍带着挥之不去的颀韧天性,当真如昭儿说的又冷又硬,抱着难受极了。只是,有他的气护着,断不至于教她的三魂六魄在虚睡之时飞散了去。

    四周淡如游魂的光此时已收了,二人便似卧于虚不盈手的混沌闇黑中,浮沉不知飘至何处。他心里是无此忧虑的,只因周遭的这一方寸土浮空尽在他掌握之中。

    翻腕间,小小圆珠再现掌中,于闇黑中现一个淡白光点。这东西,虽是照不了四方,自身的这一点清灵,还是能守的。今晚能得此寻觅已久的旧物,却是一个惊喜了。

    他将圆珠慢慢按入昭儿的后心,那光点逐渐被胎体吞没,消弭散形。

    外界天际初白,第一抹晨晖落在老柳树所倚瓦墙上时,墙上的门洞便如遇了清津的新墨,霎时消融。

    瓦墙平整如初。

    其时乃元宝六年,凡世人鬼共处,妖物混迹,只因国运强盛,天子圣气清明,异类不得横行,却反是,京城显贵以眷养小妖小兽为耀。此风一起,其下官吏富商纷纷效仿,道士出身的当今国师设观收徒,每岁必入山寻些珍奇妖兽,更助长了这股风气。一时间,山精野妖惧人,望风而逃。

    自然,略有修行的精怪不至沦为人宠,达官贵妇钟情的也多为妖脉薄淡、黠巧可怜的小兽,只终究是异类,妖邪作祟之事时有发生,人间便应运而生一个针对妖宠的行当。此业中的道师仙婆及身有术法之人,人统称为——

    祀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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