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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六六记得当年她第一次看到这座山林时,一眼便中意了。

    无他,只因此处山高水深,地处幽僻,虽然不大,幽深茂密的林子却足以让这山头上的每只走兽活得逍遥自在。平时除与她关系较好的小蝠经常串门外,其他伙伴大多各过各的,闲极无聊时才聚在一起打打牙祭。

    她性子孤僻,这等日子过得最惬意不过,无事时只找棵老树睡她的大觉,管他春秋与冬夏……

    只是好景不再。

    “六六六六,”一大早就有人来吵她,“那人出来了——你说,他会不会是要来吃我们?”

    她打个呵欠,“你这话不知说了几天,他日日出洞转悠,你便也日日这么说——若他真要吃,此刻你丈母姨婆前不久才泡上的那只母兔子早都进了他肚,还会留你一条命来吵我?”

    兔子耷拉着耳朵想了半天,深觉有理地点点头,转身走了,但六六知道它明日还会急急火火地跑来说同样的话。

    她摇摇头翻个身,还待要睡,下头又响起一声叫唤:“六六——”

    故意拖得又媚又长的语调,整座山头除却那骚狐狸再无他人。

    她头也不回,“有屁快放,没事就给我滚!”

    “啧,六六你便是因了说话这般粗鲁,没个女孩子样,才孤家寡人至今!”母狐狸照例先损她一记,便直奔她关心的话题,“你见着那人今日的打扮了没?真个好看!那料子也不知是什么料子,那花色更是前所未见!我猜他定是去了人间,否则以法术决计变不出这一身衣服来。我留意过了,他腾云之术施得真好,人世一个来回用不上几个时辰。唉,若我也有这般术法,也不会尽变些粗裳布裙了,想当年我还是一只混迹人世的普通狐狸时……”

    她自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六六也意思意思地听,途中不小心睡了过去,再醒来时,狐狸的奋斗发家桃色史只说了三分之一。

    六六忍无可忍地打断她:“你有完没完?都说了有屁快放,再吵老子一把火烧掉你剩下的那半条尾巴!”

    狐狸扁扁嘴,没趣地收了声,想到自个找六六的目的,她脸上露出个媚笑,“六六别生气咱们哪个不知你阴火玩得好?总之六六最厉害了,否则我也不会巴巴地来找你帮个忙……”

    “不帮!”六六一口回绝。

    “啊呀,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都没说完呢——只不过是帮姐姐向那人打探一下那身衣服的出处,多简单的事情呀——”

    “简单你为何不自个问?”

    狐狸花容失色,“什么?你竟要我这样一个娇滴滴柔弱弱的女子去做那般危险的事?谁知那人是什么来头,这几日大伙虽然看见他偶有走动,可咱们都是躲得远远地看着的,还没人敢同他搭话——”

    “少废话,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做这第一人?再说还轮不到我替你出头,你那口子呢?”

    “他呀,”狐狸撇撇嘴,“两日前便不知迷路到哪去了。”

    “反正我是不会无聊到帮这种忙的,你滚吧。”

    “六六——”

    六六做个威胁的手势,指尖便有几束白灰色阴火跳跃。

    “呜呜呜——六六又欺负人家!”狐狸尖叫一声,掩面跑了。

    六六伸指掏掏震得发疼的耳膜,盘膝伸个懒腰,喃喃:“最吵的一个终于滚了,接下来该安静了吧?”

    谁再来吵她,谁就是乌龟王八蛋——

    “六六。”

    她愣了一下,缓缓地低头,低低低……目光正与树根下的老绿龟对上。

    “……”

    “六六,你瞧起来好生憔悴,怎么,这几日没睡好吗?”

    “……是啊。”

    “我也是。”老绿龟叹口气,艰难地由四肢着地的姿势直立起来,慢吞吞地摸出自制的烟袋,敲敲敲,连敲了三记才点着了火。

    六六看着他这一串动作,忍不住道:“您今儿个动作挺快的,狐狸才向你告完状,你就跑来了。”平日都要爬上几个时辰。

    “啊?我娘子又做了什么事?”

    六六闻言瞪他,“难道你不是来为她出头的吗?”

    “老夫听得不大明白,我早早便出门了,没见到我娘子。”

    “那,您有何贵干?”这一伙人中,就这老乌龟性子稳重些,加上年长,六六向来会给它点面子。

    “便是为了让老夫睡不好的原因。”老绿龟八字胡一翘,露出几分惶恐之色,“自上次碰头之后,大伙虽对那外来之人没下定论,心里都是有些不安的,整日里便密切观望。头一两日洞里还没什么动静,可今天那人竟然出来了!六六,你说他会不会很危险?”

    六六歪歪头,有些不明白老绿龟的话,这几日那人几乎天天出来活动,却没生什么事,山林里的走兽都有些习惯了这情形,怎么老绿龟说得……好像那人第一次出现似的?

    “您说的是多久前的事?”

    “什么多久?我一看到他出现在山头上,便出发来你这报信了。”

    六六肩一垮,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真相,“你这一路赶来,途中天大概黑了几次吧?”

    “听你这么一说,似乎是的。”老绿龟将烟袋一收,腾出一手来慢慢数,“一,二……近来天象当真古怪得很,没到晚上呢天便黑了,像是要下雨却又不下。”

    “难怪狐狸说你不知又迷路到哪去了……”知丈夫者。其妻也,这老糊涂的绿龟,在山林里转了几天才爬到她处,还把几日前的事情当成了最新消息。

    “你放心,那人不会有什么举动的。”至少目前的情形是如此,“你尽管放心地睡觉,慢走不送。”

    说完,她不再理会老绿龟,重又在枝干上躺下。她若是心肠好些,会建议他托只鸟儿送消息,让狐狸前来抱他回家,否则不知又得爬个几天。不过,她今早的心情已经被这些人弄得糟透了!

    闭眼待睡,却哪里再睡得着?满脑子都是三姑六婆带来的消息,那些好管闲事的同伴们似乎嫌日子过得太无聊,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将那个人的种种活动报与她听,令她不想知道也难。

    不知是赌气还是什么,六六自第一日之后,再也没接近过那人所在的岩洞,也不像同伴们那样躲躲藏藏地偷看人家。从同伴口中,那人似乎颇能自得其乐,明知自个被人窥视着,也不加理会。

    瞧来,倒也不是肆意杀戮之辈。

    只是六六仍不能信他,即便是同一座山头的伙伴,不许哪一天也会把你卖了,更何况是来路不明的陌生精怪?

    狐狸称那人常使腾云之术下人间凡世,谁知会不会有一天便把人类招了来,那人态度轻忽,自是不会在意山上百兽死活。

    且慢,他常下人间……便是说,该也懂得烤肉的做法啰?

    六六蓦地起身,咽了几口涎液。

    ……便算如此,也不关她的事!

    她复又翻身躺下,只是心里,却有如万蚁咬噬,不得安生。

    那岩洞附近本是她常戏耍的地方,凭什么要让给外人?大家都怕那人,她可不怕!偏要露个脸给他们瞧瞧……可不是因为烤肉!

    在心里这般嘀咕了一遭,六六再也待不下去,一个鲤鱼打挺从枝头上蹦起,还未下落之际便翻上另一根枝桠,足尖连点直奔洞口所在的方向。

    一路留意,林子里却甚是冷清,直至接近洞口时,近旁的灌木从中也没察到躲在其间的精兽。

    以他们的性子,怎可能不盯着人家?唯一的解释就是那人不在。

    一念至此,她不由停下,立在树头远眺洞口,确是不见什么妖气,心下不禁有些失望。

    便在此时却瞥见天际远远一抹紫霞,六六心下一突,不假思索地跃下树头,在一处绿叶繁密的枝桠藏了身形,屏息静气地隐了妖气。

    那抹紫霞速度极快,六六从叶隙间瞧着它一路疾驰而来,突觉不对,再一想便懊恼:奇了,老子躲什么躲呀!

    正踌躇要不要跳下树去,那抹紫色已到了眼前,原来是一骑紫云,艳生生地铺染了半边天际,好不夸张。六六看得心里别扭,下意识地一撇嘴。

    紫云到近前便收住势,漫天云霞瞬间化做一团浓重紫气,缓缓地降了下来,待落地时,已淡成了薄薄紫雾,消无声息地随风散去了。

    六六探头去望,见着洞口所在山坡上出现一个人影,却不是那日在洞中所见的男子又是谁?

    即使只是数天前匆匆一个照面,那人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仍历历在目,鲜明得宛如刻在了脑中,她还记得他的头发极长,像是沉睡千年间静静蔓长起来的,从石台上密密铺泻下地,害她绊了一跤。

    现下远远看来,那头长发倒是拾缀了,却仍长及脚踝,不挽起,任其在一袭紫衣边纷散。那衣服也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成,日头这般薄淡,竟也能在其上映出若隐若现的一层光晕来。

    六六远远看了半天,心头越发别扭,却又道不明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她不是人类,也不甚通晓凡尘俗事,否则必然知道若一个乡野樵夫的家里突然来了位高头大马前呼后拥的大官,心里定也是她这般感觉。

    只是就算她是那个樵夫,定也是个孤傲的樵夫,不准便脾气大发地操了斧子将那碍眼的官员轰出去了。

    那人落了地,也不回洞,只在洞前的坡上踱了一圈,静立片刻,也不知要做什么。半晌,竟朝这个方向走来了。

    六六直觉一缩,硬生生又定住了脚,端看他要怎地。

    那人却只是要到山坡下的小溪边洗面,虽是背对着她,六六却无缘无故地紧张起来。

    他弯腰掬水喝了几口,泼了些在面上,又细细地把一双手洗了,再摸出条帕子慢吞吞地擦拭。六六正看得不耐烦,却听他突然道:“你要看到何时?”

    她蓦地一惊,差点没把脚下粗枝踩断。定了定神,这才悻悻地跃下地。

    那人收了帕子转过身来,绝艳的面容,懒散的眉目,笑吟吟地道:“怎么又是你?”

    “不是我,你会出声吗?”六六撇撇嘴,才不信这人原来没察到是她,否则躲着看他的走兽那般多,也没听说他搭理过哪一个。

    “换了别人,也不敢离我这般近。”那人眉一扬,“怎么,又来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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