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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167

    荒芜的边城小镇,绿柳依依。

    驰车万骈,革车万乘,带甲六十万,千里馈粮。

    左右中三军精锐驻扎城外,浩浩汤汤。

    肖羽栴治军严整,不取民于丝毫,屯兵部署,端得是规整有致。

    但在备战的百忙之中,肖将军时常的困惑,为什么明明他只请调六万将士,最后圣上却是给了他六十万大军,莫非是他当时口齿不清没有说明白?

    带着这么些每天睁开眼睛就要张口吃饭的人,依肖羽栴的想法,实在是太过浪费粮食了,以至于他每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习惯性的问一下粮草官,军粮是不是还够吃。

    一路上数月,粮草官已经摸准了肖羽栴问他的时间,到了后来,粮草官会提前肖羽栴一点点时间起床,守在肖羽栴的中军营帐前,非常尽职尽责的详细报告一遍。

    到了后来,肖羽栴每日三餐后都要找次粮草官谈谈,每次都要在粮草官含着眼泪给肖羽栴解释粮食真的够吃后,肖羽栴才肯放过粮草官。

    由此,肖羽栴抱着自认为体察圣意的原则,在每封兵报的最后一行,都注上‘粮草丰足’的字眼,皇上看了十日之后,不得不开始关注粮草的问题。

    于是兵部成了夜夜需要点灯熬油的地方,人人自危。

    可是造成这一切祸首的肖羽栴,如果听到了同僚对他的抱怨,也一定觉得自己才是最冤的那一个。

    那日重檐飞宇的点将台上,圣上酬兵出征,肖羽栴登台同望,在眼睛逐渐瞪成铜铃的过程中,听到圣上在他耳边说:有劳肖爱卿了。

    于是他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有劳到这边城小镇里了。

    有没有谁能够告诉他,无比庞大的六十万大军,他要如何的安排营地?

    圣上乃九五至尊,自然可以出难题,但是如果可以的话,肖羽栴希望,圣上至少可以稍微提前一点通知他。

    但是事实是,圣上花样百出的决定,不仅让肖羽栴倍感困惑,满朝文武,竟是没有一人事先听说一点风吹草动的。

    肖家几代武将世家,这事一出,纵然肖羽栴是带兵远走了,可是朝廷中肖家的人,定然要将怎么看都是突如其来的事情查它个水落石出,于是在肖羽栴带兵开行的第二天,朝野便沸腾了。

    鲜花沸油,光灿灿的烈火烹之。

    正门走不了走偏门,偏门走不了走后门,后门走不了走狗门,总之到了最后,当肖家用上所有的耳目手段之后,得出了三种或许并不存在的可能性。

    第一,这是本朝皇上登基后的第一次征战,自然希望出师大捷,夷族虽然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是自古蛮荒之地多有骠勇,因此多了十倍大军,无意于加了一道固若金汤的保障。

    第二,皇上想要刻意栽培肖羽栴,因此给了他如此数量的军队,无疑就是想让他立下赫赫战功,好能提拔启用他。

    第三,皇上吃错了药,得了失心疯。

    关于第一和第二点,议论者甚多,至于第三点,大家只敢在心里默默的暗语。

    伴君如伴虎,圣意难测啊。

    且不论京畿的各种流言有多么热闹,在小镇整兵的肖羽栴,却是完全无知无识,只想快快的打完仗,快些回去,他表哥答应过他,如果他能在半年之内班师回朝,就暂不回江南,陪他待些时日。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因为变化,通常都是来源于变态的事实。

    在肖羽栴看到如此将士数量的时候,本来是充满了信心,但是当他在小镇待了一日之后,他却猛然发现,他的性命非常可能就要交代在这里。

    但是,他表现的很平静,在所有将士尚未察觉之前,他还要将平静继续保持下去。

    在第一个暗探回报的时候,他并未在意,毕竟他们人生地不熟,偶尔行差了路线,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是当第十二个暗探在半天之内接连报告的时候,他觉得,大事不好了。

    为了探听虚实,肖羽栴率先派出左路大军往夷族边境而去,但是奇怪的是,无论路线计划得如何完美,十二支军队走到最后,竟然都走到了城里。

    流言不胫而走,将士纷纷怀疑,他们是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

    认识到此事严重性的肖羽栴,宣来随军的医官,命其查看日常饮食,想要知道是否是人为下了迷幻药物,令人不知方向被秘密操控。

    医官开始听命调查,但是整整忙了一下午,也没有一点进展。

    亥时三刻,忙活了半天的医官已经筋疲力尽,颓废的靠在帐外的椅子上休息。

    就在此时,小镇的东南方向,浓密的大片黑烟,开始渐渐的向军营袭来。

    黑烟当中,偶尔传来几句对话。

    “我们明明都是尊贵的上古妖兽,他偏偏让我们架着黑烟而来,多没面子,”一个像是没有睡醒的声音抱怨着。

    “那你想怎么样?”几个声音一起问方才发生的那个。

    “就算不是金色的烟雾,五彩的霞光,起码也要是腾云驾白雾才行吧,”没睡醒的声音没有好气的说。

    “妖兽也是兽,而且还是妖,有黑雾就可以了,哪里来这么多的计较,”一个慵懒的声音,插入到它们的对话里。

    “我说乾,你怎么能这么没有志气?”没睡醒的声音非常的不满。

    “你要是再敢这么叫我,”慵懒的声音咬牙切齿:“我就先把你撕裂成八段。”

    “咦?”一个稚嫩的声音表示好奇:“为什么不是十段?为什么一定是八段呢?难道是你的牙齿不够锋利么?用磨刀石磨磨会好么?”

    于是黑烟里没有了声息,整齐划一的沉寂。

    稚嫩的声音有些疑惑,小声的低喃,像是自言自语:“怎么都不说话了呢……”

    慵懒的声音顿了一会儿才继续道:“答应扶养你长大,是我妖生第二恨!”

    稚嫩的声音不解:“乾,你的妖生第一恨是什么?”

    黑烟里再度沉寂,过了一会儿,稚嫩的声音嗷的叫了一嗓子,退到黑烟的最后端。

    亥末,万籁俱寂。

    黑烟笼罩在帐篷的四周,刚开始还只是淡淡的一层,不消一刻功夫,却是已经全部的罩住行军帐,在军帐里的将士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黑烟猛然穿透所有的营帐,将全部的凡人裹挟在其间,转瞬飞速冲出帐外,向着小镇而去。

    夜风嘶吼。

    小镇的半空中,虚浮起十六个亮色的位置,十五个白色的点,包围缠绕着居中的红色,妖艳的血红色。

    被称为‘乾’的妖怪,落在一抹黑色的烟雾中,现身于红色的位置:“你要的东西都在这里了,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本上仙要是一不小心忘记了,你说你可怎么办,乾?”说话的人细细的转着茶盖子,慢悠悠的样子。

    “哼,”乾撇过头去不看他,声音有点不自然:“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可是再提醒你一次,逆天而行,你得不到好果子的。”

    “恩,”说话的人抿了一口茶:“果然是雨前龙井,够清冽。”

    乾见他油盐不进,扭动了一下身子,蹿到九天之上,一声清啸,所有的黑烟立即冲到它的身边,一声令下,所有黑烟全部消散,无影无踪。

    但是夜色,仍旧晦暗,拨不开一点的光亮。

    就像化不开的浓墨,倾倒进了水池中。

    “有客自远方来,”说话的人淡淡的说道:“我是不是应该觉得不亦乐乎?”

    风已经淡下去,刚才的那些上古妖兽,就好似从未出现过。

    在静谧的夜色中,这一声问话,显得非常奇怪。

    被问话的那位回道:“这么多年了,我却一直看不懂你。”

    在这种诡异的时刻,她的身边,竟然没有带着任何人,好像她很笃定,问话的人不会将她怎么样,亦或者说,此时的问话者,已经没有这个精力了。

    她猜得没错,光是要启动古老而神秘的禁术,已经非常辛苦了,再要顾及她,可以说是无法完成的事情。

    像肉饼一样被摔到十五个位置的将士仍在昏睡中,全然无知无觉,这个时候,大风骤然而起,他们却仍是纹丝不动,好像这场大风,对他们不能造成半点影响。

    小镇不大,但是想要仅凭肉眼看到十五个位置,并不能办到。

    空气凝滞,气氛骤紧。

    在安静的氛围中,一切细小的动作,都是那么的显眼。

    在对方的沉默中,无数只彩蝶翩跹在空中,颤动着触角飞向各处,斑驳了夜空。

    “天后觉得,这些蝴蝶会有帮助么?”问话的人觉得蝴蝶碍眼,只挥动一下手指,一个方向的蝴蝶,只扇了一下翅膀,而后全部落地,零落成泥,隐没在黢黑的夜色里。

    “本后觉得,恒君起码要念些旧情的,”天后不以为意,挥手招来更多蝴蝶,向着八方飞去,墨训竟也不拦着,任凭蝴蝶随意的飞。

    “呵呵,”墨训脸上现出从未有过的冷峻神色:“我竟然从来不知道,弑亲伤命的天后,会有念着旧情的可笑想法。”

    天后神色泠然,声音里有一丝控制不住的颤抖:“恒君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直接回答天后的话,墨训问她道:“天后今夜来,难道只是来质问我?”

    “不,”天后回答:“当然还要阻止恒君,不可轻易伤生。”

    墨训听了这话,开始放肆的大笑,差点将眼泪都笑出来,这种笑声响彻在漆黑的夜晚里,显得突兀且诡异。

    “天后的话,”墨训好不容易止住笑声,未能完成的笑意,僵硬在了脸上:“真是离谱得很好笑,不过也不能说是全部错,只是错了一半就是了。”

    既然撕破了脸,彼此之间也就没有留着余地的必要,墨训悠悠然然的端着茶盏,凝视着他令妖兽布下的各点。

    在墨训的质疑声中,天后的脸色,相当的精彩。

    墨训说,她的话里,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真的是,她是真的是来阻止墨训的,假的是,她为的并非只是不伤生而已。

    其实凡人的性命,她根本就不在乎,无论是一个,还是一百万个。

    天后的脸上,尽是疲惫的神情。

    计算了许久,无论是谁,都会累的。

    该是了断的时候了。

    她不遗余力的算计了那么多次,几乎没有成功的时候,但是竟然在她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夏初雪出现了,有着蔚蓝面容的夏初雪。

    见到夏初雪的第一面,她的心情,绝对不能只用‘欣喜’的简单字眼来形容,急攻心切之下,她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就是这么一个本来应该毫不起眼的错误,让她步步维艰。

    蔚蓝是她的人,堂耀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一个陷入爱河的男人,要比一个女人更弱智,天后从很久以前,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由此其实可以推断,一个因为深爱的女子选择报复的男子,其实是非常可怕的,只是她太贪心,不懂得放弃。

    他们都不懂放弃,明明都是‘求不得’,却仍要苦苦的去求,想要拼命去抓总难抓住的东西。

    夜黑得令天后心慌。

    “你说如果堂耀知道是你支配了蔚蓝,最后又亲手杀死了蔚蓝,他的表情,会不会很精彩?”墨训乐呵呵的笑了一声:“哦,对了,我都差点忘记了,如果让他知道你对夏初雪做了些什么,他的表情才会更精彩。”

    “恒君,你和我,就不能化干戈为玉帛么?”天后冷静的说道。

    “问出这样的话,天后不觉的很可笑么?”他们的目的,从刚开始就是不同的。

    天后凄美一笑:“这样说来,我和恒君之间,就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了。”

    “谁说不是呢,”墨训的嗓子里凝着一声幽幽的叹息,似不可闻。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十五口棺材,拔地而起。

    叠在一起的将士,像是木偶一样被绳子拉起,不由自主的向棺材里飘去,棺材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有正常那么大小,但是无论多少个人飘进去,棺材都没有一点容纳不下的意思,就如一个无底洞一般。

    天后心脏突然猛的一缩,饕餮陪棺!

    而且竟然是十五口饕餮陪棺!

    如此巨数的饕餮陪棺聚集在一处,不要说是这六十万大军,就算是六百万亦或六千万的数目,也不会有问题。

    天后觉得自己身体的温度,逐渐凉了下来。

    十五个白色的亮点如闪着寒光的利剑,将十五口棺材包裹在中间,坚固的挺立在半空。

    墨训和天后中间的大地上,突然断裂开无数的缝隙,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响,一只青铜莲叶台由地底升起,莲叶台四周全是魍魉的铜绘,魍魉的五官中,流淌着赤红色的血液,说不出来的惊心动魄。

    “恒君,”天后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你可想到了后果?”

    没有回答,等待她的,是肆虐而来的鲜血,即将染红她脚下的大地。

    天后将身子向后送去,凝步在空中,鲜血仍继续流淌,向由固定的轨道引导一般,向着十五口棺材的方向挺近。

    鲜血已经到了十五口饕餮陪棺的下部,突然之间,就像是被谁从地上牵引了方向,齐齐的直射入空中,一经触及饕餮陪棺,立即止住,但是并未在棺材底部停留多久,而是沿着棺材的最下方,开始围绕棺材画出许多的圆环。

    顺着曲折的圆环方向,鲜血逆向流淌,终于到达了饕餮陪棺的最上方,鲜血缓缓的升起,越过棺材,在空中顿了一下,顷刻间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饕餮玄关。

    但是奇怪的是,饕餮陪棺里的所有凡人,竟然毫发无损。

    天后苍白的脸上,更苍白了一些。

    她惊心的发现,原来墨训想要的,竟然是人魂。

    活生生的人魂。

    人死之后,魂魄都会离体,这是一种自然的分离,但是活人的魂魄,不是不能从躯壳中分离出来的,但是这一过程,对于活人来讲,要经过巨大的痛苦,就想是从身体上面将肉割下来一样。

    如好像,刑罚中的凌迟。

    只不过,墨训显然没有悠闲欣赏的意思,剥离人魂的过程,更像是一蹴而就的凌迟。

    一直保持静态的墨训,终于从椅子当中站起,将茶盏放回到四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这才回头向着莲台走去。

    地面殷洪的鲜血,自动的为他让出一条路来,墨训沿着这条路,神色平静的走下去。

    莲台离他不远,只是几步路,但是天后的心,却被揪得很紧。

    究竟鹿死谁手,他们只有一搏。

    舍命相博。

    只是舍的命,不是她的。

    她只是希望,紫薇大帝能够站到正确的位置,明白什么叫做大势所趋。

    墨训已经登上青铜莲台,魍魉的双手从青铜莲台的桎梏中脱离,向上擎着双手,接着从青铜莲台上流淌下来的鲜血。

    他抬起十指手指,瀑布一样的鲜血,飞速的从他的手指中流下。

    千里之势。

    冥司司书殿,夏初雪正用指腹摩挲着刚刚送过来的半块玉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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