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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陈年旧事

    执笔的手一顿,一朵墨汁便晕开在宣纸上,如一个刺目的疤痕,在洒金的白底上烙上不可磨灭的痕迹。

    凤箫看着手底的画,淡淡笑了——又一张,废图。

    他搁了笔,负手走到窗边。骤雨刚过,一池的荷叶正擒了满盘的琼珠,摇摇欲坠。

    夏至。又是一个夏至阿。

    轻轻的脚步声响在凤箫身后,一个黄衣女子端着一只托盘款款走入。她将盘放在书房的几案上,轻轻开口道:“王爷,您要的点心。”

    凤箫没有回头,良久,才缓缓道:“撤了吧。”

    黄衣女子站了一会儿,小声问道:“王妃她……今日又没来?”

    凤箫看着窗外的荷叶,没有说话。

    黄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没有依言将点心撤走,反而取了一盘芙蓉酥到凤箫面前,柔声说:“王妃没来,想来必定是有个缘故。妾身一会儿就去竹里馆瞧瞧,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能帮忙的。王爷何必因此苦了身子?这点心,照例是妾身亲手做的,王爷不妨尝尝。”

    凤箫回身看她,幽深的眸中微带笑意。他取了一块芙蓉酥,点头道:“也好。辛苦你了。”

    吴苌眼中划过一丝苦涩,却仍体贴地道:“王爷说哪里话呢。妻以夫为纲,妾身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妾,也理当为王爷分忧。王爷就先用些点心吧,妾身这便去王妃那儿看看。”

    凤箫含笑点头,看吴苌转身离了房间。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的时候,凤箫忽然道:“那把扇子,可还在么?”

    吴苌的脚步一下顿住,脸上蓦然褪尽了血色。她站了良久,方回头勉强一笑:“王爷所赐的东西,妾身自然珍重着。王爷放心吧。”

    凤箫点了点头,依旧温文尔雅:“这就好。”

    吴苌惨然一笑,消失在门外。

    凤箫,为什么,为什么呢?我明明可以为了你,做任何事!

    任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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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若然看着对面的女子,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既然已经知道过来会伤心,又何必要过来;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又何必要伤心呢?人,一旦为情所累,便会成为愚蠢而矛盾的生物。

    吴苌正柔和地看着许若然,神色间尽是一派宁定:

    “他怕你嫌府中事物繁忙,所有的事情都不肯让你操劳。”

    “他知你不进晚膳,所以每天都要我做些江南小食,想尽方法让你吃些。”

    “他知你讨厌繁文缛节,竟用免死铁券换了皇上尽量不要召你入宫的承诺。”

    吴苌一件件叙述着,仿佛那个被极厩护的女人就是自己一样,“自从两年前他遇到了你,就多方寻访,遍查你的身份下落,直到今年开春,他找到你为止。”

    许若然淡淡看了吴苌一眼,悠悠开口道:“他爱的为什么不是你?”

    吴苌震颤了一下,苦笑着说:“你真的很讨厌我。”

    许若然漫不经心地喝着一碗茶,不置可否。

    吴苌站起身,来到窗边,目光投向幽深的竹林,看不到尽头。

    “十年前,我和小艿只是皇宫中普通的宫女。”她嘲讽地笑了一下,“宫女。你知道宫女的生活,是怎样的吗?”

    许若然没有回答,但显然吴苌也并不是真要她的答案。她已经顾自说了下去:“当年,吴家虽然家境贫寒,我却算是江浙一代小有名气的才女,十岁时便能找出苏蕙《璇玑图》的三种读法。正巧几年后宫中选秀,我和小艿双双入选。就这样,我们来到了皇宫。”说到“皇宫”这两个字的时候,吴苌眼中的颜色沉了下来,言语中似乎也多了两分怨毒,“小艿不知道皇宫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却是知道的。一入宫门深似海。皇宫禁苑,危墙高城,哪里看得到尽头!我读过无数白头宫女的诗篇,在宫中见过无数年华虚度的女子。纵然那时我才十四岁,但我已经能预想到自己将来的岁月会多么可怕。”吴苌的眼中浮现出痛苦恐惧的神色,仿佛又回到了那广厦高楼遮住天空的囚笼。

    “我耍了个小心眼,想办法让自己被当时皇上最宠的贵妃选中,做了她的贴身婢女。日子相对好过一些。在外人眼中也风光了许多,甚至比那些一辈子也见不到皇上一面的妃子还要幸运三分。但宫女就是宫女,皇宫中的女人,哪里有‘幸福’可言?就连我们那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主子,也要不断面对其他妃子不时的冷言热语、机关算计。最后,她疯了。”吴苌又露出了那种嘲讽的表情。嘲讽,又心痛。

    “疯了?”许若然皱起了眉,居然追问了一句。

    吴苌点了点头,道:“在我进宫后的第二年,她就疯了。从前一直隐忍温婉地主子,忽然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见人就骂。说她们可怜,说她们都是疯子。甚至折断了一个妃子的腕骨。连对皇上,都疾言厉色起来。”

    许若然静静地想了一会儿,问:“你们的主子,后来可是中毒死了?”

    吴苌凄然一笑,回身看她:“看来你也知道那件事情。没错,那就是当年震惊天下的天泉悬案。”

    十年前震惊天下的天泉悬案。专宠后宫十一年的贵妃在天泉阁暴亡,且太医无论如何无法查出死因,贵妃亲生的十岁小帝姬也不知所踪。皇上震怒,下令斩杀太医院十余名太医,以及贵妃身畔所有下人。直到当时年仅十七岁的宁献王凤箫查出贵妃乃死于中毒,并找出凶手闻妃,此事才告一段落。皇上下令闻家满门抄斩,九族以内一人不留。自那次起,凤箫天下第一聪明人之称传遍朝野。

    那么,如此算来,吴苌便是被凤箫所救了?许若然呷了口茶,淡淡道:“为了报恩,你便以身相许?”

    “不。”吴苌摇了摇头,“当时,我的确是去诱惑王爷的。用的也的确是报恩的理由。然而那时我这么做,却并不是因为爱他。”

    许若然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吴苌的神色忽然变得凄厉起来:“我之所以会那么做,是因为,我不甘心。不甘心啊!”她哽咽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道,“当时,我伏在震怒的皇上脚下,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完了。可我知道,我的人生本不该如此苍白。满腹的才华尚未有人欣赏,青春的容颜还未找到檀郎,我怎么能就这样,作为一个卑微的宫女,死在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上!”她的脸色因激动而有些发红,眼睛也射出光芒来。

    许若然淡淡接口道:“但是你没有死,而且进了王府。”

    吴苌笑了:“对。我没有死,而且进了王府。当我看见凤箫的时候,我心中便有了一个计划。我不要做宫女,我应该有更好的生活。于是我以报恩为名,恳请皇上让我入王府做丫鬟。皇上准了。我当时开心坏了,以为以我的才学姿容,一个王爷还不是手到擒来。”

    吴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以我的容貌才情,本来足以可以打动任何男人。可是,为什么我碰上的是凤箫,为什么我碰上的是凤箫呢?”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中已有了氤氲的水气:“我极尽体贴温柔,也抓紧一切机会展露我的才学。他却一直温文尔雅,对任何人都一样的温文尔雅。我摸不透他到底想什么,心里越来越不安。直到有一天,我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虚耗下去——那样的话,与在皇宫中又有什么分别?所以我向他表白了我的心迹。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他看了我一会儿,竟然决定收我为侍妾。”

    许若然没有接话,默默握紧了袖中的玉箫。

    吴苌脸色露出幸福的笑容:“那时我好高兴,趁热打铁地求他也收了小艿——她从小没读什么书,人又单纯,让她一个人留在宫里,我实在不放心。凤箫也允了。我的所有愿望都得到满足,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地生活。可就在这时,我发现我的计划中出了一个意外。一个很可怕的意外。”

    许若然淡淡替她道:“你爱上他了。”

    吴苌惨然一笑:“是。我爱上他了。这是我千算万算都没算到的。如果我没有爱上他,那么我可以安然享受着他给我的一切。珍珠首饰,地位尊严。但爱上他之后,我开始变得不满足。我不仅要做他名义上的侍妾,不仅要做他府中的管家和暖床的工具,我更想要他的心,要他看着我的时候全心全意,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许若然低低叹了一口气。

    吴苌凄凉道:“看来你也猜到了。王爷从未发过脾气,连说话都未曾大声过一点儿。他对任何人都一样的谦和有礼,文质彬彬。但他其实真的很……残忍。”

    许若然没有说话。

    吴苌接着道:“他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而他不要的东西,从来都弃之如敝屣。没有同情,没有商量,一经他的决定,就再没有挽回的余地。”

    许若然立刻想到了那副永远画不完的画。凤箫执笔时的执着,和丢弃废稿时的毫不吝惜。

    吴苌凄声道:“我的爱,就是他一定不要的东西。而你,就是他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许若然慢慢地喝着一盏茶,稳稳地将茶盅放下,看着吴苌的眼睛,悠悠开口道:“你说得没错,我真的很讨厌你。”

    吴苌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喜欢我也好,讨厌我也罢,我并不在乎。我只求你,能对他好一点。”她叹息一声,语气中说不出的幽怨:“你可知道,他身体真的很不好。每隔两个月,必要呕一次血。我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却一点办法都没有。朝廷上的事我帮不了他,他的病我也束手无策,我只能为他留住他爱的女人。所以,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离开他。”吴苌说着说着便掉下泪来,低声地哭着。

    许若然没有说什么,但在听到凤箫呕血的时候,心里忽然莫名地烦乱起来。仿佛在水下拨弄了一根弦,无声地起了阵阵涟漪。吴苌的抽泣声传入耳中,那种恐慌越来越清晰。

    她猛地站起身来,淡淡说了声“送客”,便向内室走去。

    无所待,以游于无穷。姑妄所言,何必听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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