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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蹲在铁制办公桌边,倪必舒奋力刷洗上面黏满的脏污,从毛细孔窜出的热汗像石门水库泄洪,停也停不住。

    T恤像是第二层皮肤紧紧黏在她身上,要是脱下来扭大概可以挤出半桶汗。

    七月天,高温将近34度的无情烘烤,可怜这间货运行唯一的办公室却连台冷气也没有——就算有冷气大概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办公室根本没有门。

    头昏眼花扫了眼油漆斑剥的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挂扇正以一小时二十转的速度制造出完全消除不了暑意的噪音。

    倪必舒又热又渴,好像在撒哈拉沙漠上爬行了数百公里,垂死挣扎中恨不得绿洲出现眼前,让她痛快的解渴歇凉。

    我不怕累,就算再累的工作我都能捱!

    三天前豪气干云的话言犹在耳,三天后的现在,她却只想骂自己简直像白痴。

    为了劳什子的义气跟一时鬼迷心窍的恻隐之心,她从一个专业的秘书摇身一变成为「台佣」。

    细数这三天来,简直像一场接一场的灾难——

    从第一天起,那套象征专业的套装就被束之高阁,在这里没人要求她的穿着、仪态,没人想看她处理资料、联络协调沟通的能力,她只管出一双手,不停的刷刷洗洗就够了。

    前任老板肯定不是环境提升工作效率的信奉者,才会任由这些污垢变成顽垢爬满每一张办公桌椅,害她一双手都快洗破了。

    她知道这里又脏又旧,但这些刷刷洗洗的工作,不应该是由她来做吧?

    冯笃可以请欧巴桑、请外佣,总之书本上的理论告诉她,她的专业绝不是用在这些地方。

    但若再继续想起自己学有专长的专业,就未免令人心酸。

    此刻的她哪像个专业秘书?

    身上穿着冯笃要求她尽量轻便的服装,每天早上她翻出这些T恤、休闲裤时都想诅咒,尤其是她爹娘每次见她苦着脸出门、垮着肩回家,不免用疑惑且诧异的眼神看她,都令她犹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用湿答答的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她加快刷洗的速度,因为她知道去巡视仓库的冯笃就快回来了,要让他知道她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刷洗这张桌子,不剥掉她一层皮才怪。

    正想着,身后就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急不缓、稳健的步伐透露着自信——是冯笃!

    她大惊,伸长脖子从桌面望出去,颀长挺拔的身躯正穿越几辆货运卡车往办公室而来。

    糟了,兵临城下,要跑也来不及了!

    她暗呼不妙,头一缩,正焦急要怎么脱身之际,目光不经意瞥及桌子下,空间大小正好足以容纳一个人。

    毫不犹豫的,她立刻弯身钻进桌子底下。

    依照几天来的观察,他习惯在十二点这段时间出去、三点回来,去做什么不得而知,不过每天倒是很固定。

    看时间他也差不多该走了,应该只是进来拿个东西就会离开吧?

    她自我安慰的想,努力把娇小的自己缩进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角落,听着那宛如索命黑白无常的脚步声逐步跨近。

    睁着大眼,一双被牛仔裤包裹的长腿率先跃入她的视线。他停顿了好一下,显然是在检查他的办公桌洗得够不够干净。

    随即椅子一推、长腿一曲,高大的身躯填满老旧的椅子,发出像是快解体的吱嘎声,一双腿大大的叉开,看似不雅的姿势在他做来却显得潇洒。

    心跳陡地加速,深怕他长腿突然一伸,会把她踹得十万八千里远。

    幸好他没有跷脚的坏习惯,她小心躲在离他长腿十公分处,像只躲猫的小老鼠偷偷喘息。

    捧着心跳逐渐回稳的胸口,她的目光紧盯着眼前庞大的威胁,却发现在这么近的距离,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巨人。

    着迷似的盯着他的长腿,顺着完美包裹着他结实肌肉与阳刚线条,从小腿一路往上巡礼……

    突然,跃进视线的男性胯间让她陡然一楞,随即双颊胀红得像是刚吞下一斤朝天椒,一片热辣辣。

    天啊,他的「那个部位」正大剌剌的对着她,小小的空间里连转身都有困难,害她不看都不行。

    鼻端沁入男人特有的气味,那是一种男性费洛蒙跟汗水相互混杂的气味,却让身体里产生一种莫名的骚动,像是异性相吸的生物本能,促使她身体里产生一种微妙而又陌生的变化。

    一下子,她的红脸又染深了几分。

    尴尬的顶着张朝天椒脸,挤在又窄又闷热的小小空间里,汗水顺着她的额际、脸颊一路滑下脖子,好似有千百条小虫在她身上爬行,弄得她又痒又难受。

    但一双长腿却迟迟没有起身离开的打算,仍专心的翻阅文件、振笔疾书,偌大的办公室里只传来古董级老旧电风扇吱吱嘎嘎、跟纸张翻动的声响。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要离开?倪必舒在心里哀怨呐喊。

    天啊,这男人莫非是她前世的克星?为什么她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跟他犯冲?

    当了一个早上台佣,该消耗的体力、汗水全用光了,饥肠辘辘的肚子实在难受到不行,就算处在这种进退维谷的险恶环境中,她还是有本事感觉到肚子一发不可收拾的躁动——

    咕噜咕噜!

    突兀的声响划破了办公室里单调的机械运转声音,不十分清晰,却绝对不容忽视。

    抬起头,冯笃炯亮的眸环视四周,没发现什么异状,只除了该在办公室里的倪必舒不见踪影外。

    正要低下头继续赶完最后一份文件,突然间那响亮的声音又传了出来,这次他听得很清楚,是来自他的桌子底下。

    迅速把椅子往后一退,他俯身,目光笔直迎上一双懊恼的眸。

    「你躲在这里做什么?!」

    他的脸色比她手里的脏抹布好不到哪去。

    「我……我在打扫!」她支支吾吾的挤出干笑。

    「嗯哼,在桌子底下?」冷冷挑动眉峰,一双炯眸凌厉得像随时能戳破她的谎言。

    「因为……」一双弹珠似的眼睛骨碌碌的左右滚着。「桌子下面很脏,没想到擦着擦着,你就回来了!」这么烂的谎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窝在桌子底下,她就这样接受他的盘问,着实有够狼狈!

    「老板,可不可以先让我出来?」她涎着笑,谦卑要求道。

    他面无表情瞪看她几秒,才终于退开身子,让她活像老鼠似的从地洞里狼狈的慢慢爬出来。

    拍拍身上的灰尘,她正盘算着要怎么全身而退,听起来令人心惊胆跳的声音悠悠响起。

    「你擦桌子擦了一整个早上?」他的俊脸像三月的天气,一片阴霾。

    她就知道,该来的绝对躲不掉。

    「这桌子全是陈年污垢……」她胀红了脸,试图辩解。

    「我不想听借口。」他可不是花钱请她来摸鱼打混的。

    听听这语气,俨然是一副大老板的派头!

    拜托,这男人不过是开了一间比垃圾回收彻好一点的絮运行,却一副神气得像是大企业总裁的架势?就算他们是邻居、认识彼此的年数超过二十根手指头,他也得客气三分啊!

    「这不是借口,是正当而且值得谅解的理由。」她理直气壮仰起下巴。

    「这不是借口也不是理由。」

    「那是什么?」

    「是鬼话。」

    倪必舒气鼓了脸,这男人的嘴——好坏!

    虽然他们是多年的邻居,本该友好如兄妹,但这个男人的傲慢有时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你明知道我是秘书,专长是文书处理,这些耗费体力的工作我当、然、不、擅、长!」

    「既然身为秘书,你应该比谁都清楚,上司要听的不是理由,而是结果。」

    「你根本没拿我当秘书!」她是苦命台佣。

    「你随时可以走,没人强迫你。」

    他满不在乎的嚣张样,气得倪必舒快吐血。

    走就走!

    她倪必舒好歹也当过大老板的秘书,何必忍受这种非人的待遇跟屈辱?

    小拳头在身侧反覆收紧,她决定拿出当米虫这么久几乎快消失无踪的骨气,离开这个黑心的老板。

    「好,我走!」她豪气的宣布。

    「请便。」黑心男人迳自拿起文件开始看起来,连头也不抬。

    啊?他竟然说得这么轻松?!毕竟三天来她也是卖命工作,出汗出力,没功劳起码也有苦劳吧?

    简直是欺人太甚!

    她义愤填膺的想将抹布丢在他脸上,想想还是很孬种的往桌上轻轻一放,挺直背脊,活像是凯旋的英雄般走出办公室。

    偌大的办公室一片寂静,唯有天花板上的电风扇依旧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我要走了喔!」

    突然,一个身影又从门口闪出来。

    扫了她一眼,男人面无表情低头又继续忙着。

    「我真的要走啰!」她发誓,这是她大发慈悲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要是他再不表现一点悔意跟善意,她立刻毫不犹豫走人!

    办公桌后的庞大身躯依然不动如山,像是就算芮氏规模七级的大地震也惊动不了他。

    尴尬怔立在门口,她走也不甘心、不走面子又不知到往哪儿搁。

    她心里清楚得很,现在经济这么不景气,连硕士、博士都得去抢环保清洁工的饭碗,她一个小小学士,还有什么身段放不下?

    「倪‘必输’,中午便当订了没?」突然,贡丸的台湾国语夹杂台语从不远处传来。

    「啊?还没!」感谢贡丸这血性男子及时出现给她台阶下。「我这就立刻打电话订!」

    脚底抹油,赶紧溜之大吉!

    ************

    阳盛阴衰的货运行,一直以来始终充斥着男人的烟味、臭汗味以及男人间以粗话作为沟通桥梁的江湖味。

    自从倪必舒来了以后,突然间,空气里多了一丝女人身上特有的香甜,轻甜好听的嗓音洗涤出每个人温和良善的一面。

    每个人嗓音变小了,粗话几乎听不到,就怕惊吓了那单纯纤细的倪秘书。

    十几个男人们的世界一夕间改变,但没有人抱怨、没有人不情愿,全都乐意遵从这种不必言明的默契与规定。

    「倪‘必输’,你叫什么名字?」

    一伙工人坐在仓库边的货堆上排排坐吃便当,倪必舒坐在中间,万「肉」丛中一点红。

    贡丸的台湾国语混着饭菜依然道地得很,身上的恰龙在大太阳底下生动鲜活。

    对于男人的裸体,她已经见怪不怪,来到这里她已经从高级秘书,变成老板的专任台佣、工人们的知己。

    「倪必舒。」她用酸痛得几乎举不起来的手努力扒饭,边含糊说道。

    原来耗费体力的工作会让人一整天都处于饥饿当中,满脑子只想着吃。过去午餐仅以一块三明治就能裹腹的优雅粉领贵族生涯,已经成了遥不可及的梦想。

    「偶猪道你是‘必输’,偶素问你叫什么名字?」

    「就倪必舒啊。」

    贡丸当场傻眼。「喂喂喂,倪秘书啊,你这样就不够意思了啦!」肥仔首先发难替朋友打抱不平。「我们的身家资料、体重、三围都在你的手上,我们只不过问个名字你就这样敷衍了事,实在很没诚意!」

    「我很有诚意啊!」努力吞下嘴里的饭菜,她只差没举双手发誓。「我真的就叫倪必舒嘛!」

    「倪必输……倪必输?」贡丸摇头晃脑喃喃自语。「肮不都素一样!」她是在骗肖仔喔!

    「对啊、对啊!!」几名工人也同仇敌慨的嚷嚷起来。

    「是必须的必,舒服的舒,不是台语的秘书!」她无奈的暂停攻击便当,捺着性子解释道。

    「喔,原是这样喔,偶误会你了,歹谢啦!」贡丸难为情的搔搔头。

    摆摆手,倪必舒宽宏大量的不跟这群工人计较,但她可没那么轻易放过只剩下几颗饭粒的便当。

    努力用筷子将便当盒里仅剩的余孽消灭,身旁又传来竹竿纳闷的喃喃自语。

    「倪秘书,你爸怎么会替你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哪有人给女儿取名必输的?」

    倪必舒嘴里的东西一喷,贡丸胸口的恰龙身上多了几十颗白色的饭粒,显得格外立体、栩栩如生。

    「对不起!」跳起来赶紧用手替他拍着胸口上的饭粒,她尴尬得脸都红了。

    「没关系啦!你不用拍了,偶这样会歹谢捏!」贡丸羞涩得活像初尝禁果的小男生。

    「唉哟,贡丸脸红了捏!」

    「贡丸艳福不浅喔!」

    「倪秘书,别客气,多摸几把啊!」

    「贡丸真是赚到了!」

    一堆人全都站起来吆喝起哄,有人鼓掌、有人吹口哨,仿佛正在看香艳火辣的限制级表演。

    「你们在干什么?」

    陡然从背后传来的冷冷声音,让七、八双目光惊吓的投向身后的庞大身影,喧闹声顿时被消了音。

    偌大的厂区广场寂静无声,只见高大的身躯几乎遮蔽阳光,阒黑的俊脸正以一种准备把人拖出来枪毙的表情瞪着缠在一起的男女。

    「我、我们——」贡丸顺着老板好像快把他剁成肉酱的目光低头一看,发现一双雪白的小手还黏在他的胸口上。

    「老板,你别误会,素、素情不素你想的那样!」贡丸仓皇失措跳开,结结巴巴的解释。

    「没错,这只是意外啦!」同一时间,倪必舒也尴尬的拚命解释。

    「对啊、对啊,老板,我们都可以解释啦!」其他人也很有义气的跟着帮腔。

    「还要解释什么?」冯笃的语气极轻,却让人毛骨悚然。

    他什么都看到了!

    她的手在光着上身的男人身上摸来摸去,陶醉的表情好像乐在其中,看得他胸口突然烧起一把无名火、胃快抽筋。

    「上班时间打情骂俏,你们眼中简直连一点基本的纪律都没有!」他的脸色活像即将爆发的火山。

    「我们没有打情骂俏,只是我一时不小心把饭粒给喷……然后我的手就摸上他的……唉哟,我以人格起誓,这真的是个误会!」她两只小手慌张比划,却发现好像越描越黑。

    冯笃眯起眼,瞪着夹杂在一群肉膊中的粉嫩人儿,激动甩着扎在脑后的俏皮马尾,一张脸蛋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天气热而涌出两团红扑扑的红晕,弹珠似的眼眸因紧张而显得更加清澈晶莹,可人得教人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他气息不稳的遽然调开视线,以不容置疑的老板威严宣布道:「从今以后男员工不准光着上身,不准在上班场所跟女职员嘻笑打闹,明天开始一律穿着制服、别识别证,以维持公司形象。」

    几个人楞楞看着他,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他们是搬货的粗工,早已习惯脱上衣工作了,这下不但被要求不准脱衣,还得穿制服,这种莫名其妙的新规定谁能反应得过来?

    「老板,口、口素……」

    「你还有问题?」

    两道冷光扫来,教贡丸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吞吞口水,贡丸很没用的屈于权威之下。「没、没有,老板,完全没问题!」

    勉强算满意的点了下头,他的炮火转向一旁张着嘴亟欲解释的倪必舒。

    「老板,我——」

    「至于倪秘书,也请你注意一下自身的言行举止,以后只许在办公室吃饭,不得四处游荡。」他冷冷打断她。

    「我没有四处游荡!」她气愤而委屈的澄清。「办公室根本没有吃饭的地方,老板简直强人所难!」她又不是狗,站着就能吃!

    大老板不高兴的瞪着她,好像对她胆敢反驳感到不悦。

    「这是你的问题,不要问我。」他是老板,理该替员工设想,但这女人除外!

    丢下一句话,庞大身影随即转身大步走向厂区另一头的停车场。

    直到大老板的轿车从一伙工人面前呼啸而过,所有人还呆在原地,一脸白痴。

    只有倪必舒,不怕吃炒鱿鱼的对着远去的车子气愤叫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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