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十天后秦雪宁就搬进了后罩楼。</p>
虽然安太君嘴上说下午搬过来，但那么大的雨，后罩楼又空了这么久，连张床都没有，如何能住人。</p>
大夫人在最初的怒火平息之后，又变回那个精明、圆滑的好媳妇。她钦点婆子打扫后罩楼，绣床，家具，一应东西，除了小跨院里原有的，她还添了几样。</p>
“大夫人还亲自过来看了，又叮嘱丫头婆子，一定要好好侍侯。”红玉小声说着。</p>
左边三间，右边三间，都在一层楼上。后罩楼又完全不隔音，红玉连说话都不敢大声了。</p>
“我也该去看看了。”安初萦说着。</p>
秦雪宁己经搬进后罩楼，与她同住一座楼上，怎么也得第一个过去。</p>
红玉连忙拿来外衣，安初萦又道：“你不用跟着，我自己去。”</p>
秦雪宁是风暴眼，还不知道会生出多少事来，红玉不是精明的丫头，还是老实看屋子，别带出去惹事了。</p>
安初萦径自出门，无需下楼，廊下走几步就是秦雪宁的房门。</p>
刚走到门口，就听屋里传来丫头烟云的哭泣声：“小姐，你不能这么作贱自己，病才好了些，大夫说了，药不能停啊。”</p>
安初萦听得直点头，确实是药不能停啊。</p>
“哟，萦小姐来了。”</p>
刚巧秦雪宁的奶妈洪婆子从屋里出来，与安初萦打个照面，忙屋里传话：“萦小姐来了。”</p>
安初萦心知这是告诉屋里的秦雪宁，有人来了，别再哭哭泣泣，免得惹人笑话。笑着道：“我来看看秦姐姐。”</p>
要是安初萦不方便，她可以马上走的。</p>
洪婆子笑着道：“小姐正说要去看看萦小姐，恰巧您就来了。”</p>
说着洪婆子挑起帘子，让着安初萦进屋。</p>
同样三间房，格局相同，家具摆放位置也相同，不过用的东西就差多了。</p>
明黄花梨架子床，同料桌椅家具。床上挂的是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案上摆着纱桌屏，墨烟冻云鼎。</p>
大方，素雅，即不使千金小姐的体面，也不会显得太张扬花招。</p>
秦雪宁正躺在架子床上，丫头烟云站在床边，手里端着药碗。</p>
“萦妹妹。”秦雪宁笑着，背靠着引枕，脸上眼痕是擦掉了，眼圈却是红红的。</p>
十四岁的秦雪宁，好像初春的花朵，正值含苞欲放之时。五官虽未长开，却能看出未来大美人的轮廓，尤其她自小体弱，更添一份若柳扶风之姿。</p>
安初萦看着她，心中一叹，道：“姐姐越发消瘦了。”</p>
她在国公府住了四年，与秦雪宁也打过不少交道。秦雪宁性格纯真敏感，却又真实淡泊。</p>
相处久了会是个好姐妹，但是......</p>
她不是世人眼中的好媳妇，不够精明，不够圆滑，体弱多病，看着也不是很好生养。</p>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给力的父兄，也没有丰厚的嫁妆，更没有与国公府匹配的门第。</p>
烟云一脸愁苦的道：“萦小姐快劝劝我家小姐吧，药都要凉了。”</p>
“你这丫头，哪来的这么多嘴。”秦雪宁说着，眉宇间带着淡淡的哀愁，却是叹口气道：“把药碗给我吧。”</p>
烟云这才露出喜色，连忙把碗端上，秦雪宁接过来，小口喝着，总算是把药喝完了。</p>
“让妹妹看笑话了。”秦雪宁说着，很想热情招呼安初萦，只是此时此刻哪里笑的出来。</p>
安初萦看她这样，不知道该骂她，还是该可怜她，只得道：“入秋了，姐姐该保重自己才是。”</p>
与安三爷不管怎么样的情义，也都到此为止。十四岁的秦雪宁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婚事，大周朝的女子，十五岁及笄订亲，十六七岁出嫁是常态，拖到十八九就是大姑娘了。</p>
尤其是秦雪宁刚出了这样的事，别说大夫人，就是安太君只怕也不敢留她了，必须早早订门亲事。</p>
“我......”</p>
一语未完，只见大夫人身边的李婆子带着一个妇人进门。安初萦不认得妇人，烟云和秦雪宁认得，正是烟云的娘。</p>
看到安初萦也在屋里，也并不回避。李婆子只是简单的见了个礼，神情倨傲的道：“烟云大了，她娘来求夫人，夫人做主放烟云出去，让她自行婚配。”</p>
烟云的娘从进门就一直苦着脸低着头，此时更不敢说话，只是跪下来给安初萦磕头。</p>
烟云和秦雪宁都惊呆了，尤其是秦雪宁，她圆瞪着双眼，看着跪着的烟云娘，又看着高傲站着的李婆子。</p>
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夫人不能把她赶走，只能先清理她身边的人。</p>
年迈的外祖母，年幼的表哥，没人能为她做主，她连个丫头都留不住。</p>
“真是大喜呢，回家自行婚配，是大夫人的恩典。”安初萦突然笑着说。</p>
这种时候她应该闭嘴自保，而不是多舌多话。</p>
只是眼下这种情况，要是任由秦雪宁和烟云哭哭泣泣，只怕境况会更糟糕，尤其是烟云。</p>
她是家生子，是生是死全捏在主人家手里。就像安三爷的丫头，大夫人直接打死。外甥女的丫头虽然不好直接打死，但可以随便配个小子打发出去，再狠一点直接发卖。现在让家里来领人自行婚配，己经开恩了。</p>
凭良心说，大夫人并不是刻薄难缠的妇人，对上对下都不错。只是她的逆鳞是安三爷，心肝宝贝眼珠子，谁也动不得。</p>
跪着的烟云娘也终于反应过来，哭泣着磕头道：“求小姐成全。”</p>
秦雪宁木然看着她，眼泪终于涌了出来，声音中透着悲凄：“成全，我当然会成全。”</p>
烟云跟着哭了起来，她没说话，只是低头哭泣。</p>
李婆子脸上带着不耐烦，又对烟云道：“你娘己经给你找好亲事，你现在就收拾收拾跟你娘走吧。”</p>
“现在？”哭泣中的烟云呆了呆，连秦雪宁都有点意外。</p>
“对，就是现在。”李婆子说着，要不是碍于身份，只怕要伸手拉人了，道：“这是夫人的恩典，还不快谢恩。”</p>
安初索看看哭泣的主仆两人，心下不忍，便笑着对烟云道：“夫人大恩，快些收拾了去吧。”</p>
再磨蹭着不想走，让李婆子动手，大家面子都无光。若是再惹怒大夫人，烟云的将来只怕更加堪忧。</p>
秦雪宁心里悲苦，却是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金镯子塞给烟云，道：“你侍侯我一场，这个拿去吧。”</p>
烟云是自小跟她的，不是姐妹却更似姐妹。现今被她拖累，她无以回报，也只能送件首饰。</p>
“小姐，小姐......”烟云哭泣着说不出话来，也不接镯子。</p>
安初萦笑着对烟云娘道：“小姐赏的，你就替姻云拿着吧。到了夫家，看着也体面。”</p>
烟云娘不像烟云那种对秦雪宁情深义重，金镯子看着分量够重，再者眼前情况只求赶紧脱身，当即接了镯子，磕头道：“谢小姐大恩，我这就带着烟云走。”</p>
“去吧，去吧。”秦雪宁挥挥手，满脸泪痕和心灰意冷，“总是要去的。”</p>
“小姐......”烟云依然不舍。</p>
安初萦只得站起身来，拉住烟云的手道：“女儿家长大了总要出嫁的，快跟你娘去吧。”</p>
说着把烟云的手递给烟云娘，又对李婆子道：“带她们去吧。”</p>
“是。”李婆子应着，却不由的看一眼安初萦。</p>
一直以来寄居的萦小姐就是个小透明，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没想到这种时候，她竟然敢开口。</p>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拉扯起来脸面上不好看。秦雪宁再不济也是安太君的亲外孙女，大夫人也不想闹的太难看。</p>
“那我就带她们去了，以后再挑好的给小姐使唤。”李婆子说着，向秦雪宁和安初萦行个礼，就走了。</p>
三个人匆匆走了，烟云的哭泣声也渐渐远去。</p>
屋里只剩下安初萦和秦雪宁，秦雪宁虽然也是哭泣不止，却只是无声流泪。</p>
安初萦旁边看着，即觉得秦雪宁可怜，但想到事情又觉得感慨。她不想掺和事闲事，但秦雪宁这样哭着，她也不能当做没看到。</p>
“姐姐体弱了，莫要哭坏了身子。”安初萦说着。</p>
秦雪宁擦试着眼泪，临近崩溃的情绪有所回转，道：“让妹妹笑话了。”</p>
两人皆不提大夫人为什么这么快打发烟云走，安初萦笑着道：“老太君向来疼爱姐姐，一定会送好的丫头给姐姐使唤的。”</p>
大夫人只是带人走，并没有塞人来。要是满屋子全是大夫人的眼线，天天乌眼鸡一样盯着秦雪宁，那日子更难过。</p>
“外祖母......”秦雪宁苦笑，自言自语道：“可怜她老人家，这个年龄还要为我操心。”</p>
为她的终身大事，为她与安三爷，安太君也是操碎了心。</p>
只是......无能为力了，她知道她与安三爷是彻底完了。</p>
安初萦默然不语，安太君只有一个女儿，早年亡故留下外孙女。自小娇养在身边，希望她能嫁给自己孙子，亲上作亲也是人之常情。</p>
安三爷个人条件倒是不错，只是这门亲事，大夫人哪里会同意。</p>
“咳，咳......”秦雪宁咳嗽起来，她身体虚弱，这一声声咳嗽几乎要震出心肺。</p>
安初萦连忙给她倒水，忍不住道：“姐姐莫要伤心，一个人丫头而己，去就去了，你该为自己打算了。”</p>
趁着安太君还活着，趁着安太君身体还硬朗，赶紧订下亲事嫁出去。要是哪天安太君不在了，只怕这国公府她也住不了了。</p>
不过秦雪宁跟安三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秦雪宁被发配到后罩楼来。</p>
拥抱？接吻？</p>
上｜床就太夸张了，在这时代，以及他们所受的待遇，不管安三爷还是秦雪宁，只怕都没有这个胆子。</p>
亲亲抱抱无所谓，清清白白的身子。把事情死死瞒住，秦雪宁照样嫁人。</p>
“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秦雪宁苦笑，她背靠在引枕上，整个人好像陷了进去，径自喃喃自语说着：“我......实在是一无所有，呜呜......”</p>
只剩悲凄的哭泣。</p>
安初萦看着哭泣的秦雪宁，轻轻叹口气。</p>
秦雪宁......确实称的上一无所有。</p>
秦家早就一蹶不振，几乎称的上破落户。秦雪宁的亲爹秦老爷十分不要脸，在京城都是很出名的。别说给秦雪宁准备嫁妆，连当秦雪宁过世母亲的嫁妆都花掉了。</p>
不是不给，而是己经花掉了，老国公在世时就派人去讨要过，当时是抱着绝了这门亲的想法闹的。</p>
结果把秦老爷打个半死也没拿到，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这种地皮流氓，也是无可奈何了。</p>
这是大夫人看不上秦雪宁的理由的，同样的，这也是安太君希望秦雪宁嫁给安三爷的理由。</p>
以国公爷外甥女的身份出嫁虽然能提高身份，但到底不是亲女，更何况娶了秦雪宁就是跟秦家结亲，将来秦家上门总不好打出去。</p>
安太君是能给秦雪宁准备一份嫁妆，但以国公府现在的财务情况，这份嫁妆想丰厚也不容易。</p>
给力的娘家，丰厚的嫁妆，是高门大户择媳的重要标准，女儿好不好虽然也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p>
就是低嫁，对比国公府的情况，也要低很多很多。</p>
别说秦雪宁不乐意，安太君都不会乐意。</p>
“咳，咳......”</p>
秦雪宁又咳了起来，这回咳的似乎更重些。</p>
安初萦轻叹口气，劝慰的话说不出来，只是道：“姐姐身体不好，不如回了老太君，请个大夫来瞧瞧。”</p>
“我自小就这样，十天里头有五天在生病。”秦雪宁说着，此时她倒是不哭了，只是面如死灰，显得憔悴极了。</p>
也不知道是太悲凄了，让她压在心底的苦楚到无法忍耐的地步，开始向安初萦诉说着：“我出生时母亲就亡故了，后来外祖母抱我回家，外祖父不喜欢我的。不止我，家里所有女儿，外祖父都是淡淡的。只有三哥疼我，从小到大都让着我，外祖母说让我留在国公府，我是很乐意的，不然离国公府我能去哪里。”</p>
“只是外祖母也做不得主，我终不能留这里。咳，咳......”秦雪宁说着又咳嗽起来，声音中透着绝望，“残病之躯，去了也干净。”</p>
就好像娇养在花棚里的君子兰，突然间端到猪圈里去，哪里是活着，根本就是生不如死。</p>
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去，倒是落得一身清静。</p>
“别这么说，你才多大。”安初萦忍不住说着。她能理解秦雪宁的苦楚，这样病弱的千金，天天人参肉桂吃着，若是下嫁到小门小户里，只是这医药生活就顾不上了。</p>
但求死的想法她一点都不认同，道：“活着总是有希望的，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