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遴选每年开放一次，是北齐除了科举之外最重要的选拔人才的方式。与科举不同的是，遴选对文采并无要求，只有通过了骑术、射箭、武力、综合能力等专项选拔，才有资格进入笔试，考核以策略、兵术为主，称为春试。</p>
遴选是万里挑一，每年通过者不过尔尔，北齐过去的将领之才也大多出自遴选。</p>
燕蓁有些紧张的双手交叠，注视着下方演武场的情况。哥哥已经顺利通过了骑射和格斗对垒的比试，接下来就是综合能力。</p>
前两局都不见萧允岸出手，难道他说安排好了是骗我的？</p>
燕非等一众男儿在演武场静候，层层淘汰下来，所剩仅在二十余人左右。</p>
不多时，便见一位内官双手举着手札，站定宣读。</p>
“最后一局——蹴鞠。为防止舞弊不公，诸位公子请抽签，分为红蓝两队，比试将在半个时辰后开始。”</p>
众人依言上前在竹筒中抽签。</p>
燕非随意拿出一根，见签头是蓝色，便给內官看了一眼，待对方点头后方去领取对应颜色的头巾及衣服。在他走后，排在燕非后面的男子与抽签內官悄悄对视了一眼。</p>
內官转动签筒，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最旁边的一支签。此人接收到提示，状似无意的拿起这根签，公示后跟着燕非快步走了出去。</p>
空旷的演武场上，左右各立一球门，高三丈，杂彩结络，中间留了一尺的圆形球门，还在球门的最上方悬挂了铃铛。击中球门铃铛声作响，遂得分。</p>
燕非头戴藏蓝色头巾，身着束袖骑装，浓眉剑目，眼神坚定的看着对手。对方是齐国公家的二公子，此次遴选中呼声最高的优胜者。场上两队男儿已经就位，纷纷逼视对手，气氛骤然严肃起来。</p>
号角吹响，荡漾在演武场的上空。伴随鼓声有规律的敲击，球被抛向高空。红蓝两队人各自奔跑到自己在场上的位置，燕非与齐二抢球。</p>
燕非踩着一名队员的肩膀奋力一跃，在半空中使了一招倒挂金钩，将球直接踢入自家的区域，蓝色头巾的队员见机接球过人。齐二皱眉，飞快的奔过去直接伸腿横扫，二话不说将球抢过，又迅速传给了自己的队员。</p>
过人，勾腿，闪避。</p>
一系列动作流畅的让人来不及反应，球就被燕非再次带走。</p>
“掩护我！”</p>
他这次没有再传给任何人，直接一路带球到对手区域的半场，半点机会不给，一跃而起，一击即中。</p>
铃铛声响起，內官高举蓝色旗帜。</p>
“好！”</p>
席间一片喝彩，燕蓁坐在其中激动的握紧了秀气的拳头，不由自主笑了出来。</p>
突然，耳边传来玩世不恭的低笑声。</p>
“看来你还是希望你哥哥赢，不是吗？”</p>
燕蓁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看，瞥见燕夫人同其他妇人坐在一处正在炫耀，遂放心下来，一脸认真的开口：“萧哥哥忘了和我的约定了吗？”</p>
却不想对方两手一摊，扁嘴故意道：“我怎么不记得和你有什么约定？”</p>
她柳眉皱紧，压低声音说：“萧哥哥，不要闹了。”</p>
萧允岸见她真的有些恼了，大笑一声。“我帮你，总要有些回报吧。”</p>
“你想要什么？”</p>
一张俊脸陡然靠近，他勾唇一笑，目光从她的眼睛游移到她的唇瓣，暧昧的说：“想要燕小姐一个承诺。”</p>
两人此时靠的极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说话时的热气，顿时耳朵红透了，又怕周围人会透过屏风看见此情此景，紧张的眼神闪烁。</p>
“什么承诺？”</p>
“我现在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就来找你兑现。”</p>
燕蓁警惕的看着他。</p>
“放心。”他用手敲了敲她的额头，“不会让你做出杀人放火、违背人伦的事。”</p>
真是个难缠的家伙。</p>
燕蓁一边腹诽，一边软声细语的应付。</p>
“燕蓁一诺，凡力所能及的，来日必为萧哥哥做到。”</p>
闻言，萧允岸神情变得柔和，一双桃花眼里含着捉摸不透的情绪，克制的似笑非笑。</p>
“我要的，必定是你能给的。”</p>
铃声再次响起，依然是蓝队得分。</p>
燕蓁看见场上燕非与队员挨个击掌，正笑着接受喝彩。</p>
“这是最后一局，若哥哥这局也赢了，便满贯入试，到时再也没有机会了。”</p>
“别急，才刚刚开始，待会某人可别哭鼻子求我停手。”</p>
她回头，有些不安的盯着他。“你究竟安排了什么？”</p>
萧允岸抱臂不语，那眼神似在说：待会你就知道了。</p>
一直输球的齐二有些薄怒，他与另外两个队员对视一瞬，打了个手势，二人点头。</p>
再次开局，头戴蓝色头巾的男儿带球，燕非从旁奔跑着，等待传球。</p>
突然，一人从身后推搡着，另一人从旁夹击，他顿时动弹不得，失了机会。</p>
燕非一直被围追堵截，甚至有人不惜犯规，通过不断冲撞他的身体激怒他。</p>
铃声响，红队连进两球。双方已经打成平手。</p>
燕非和齐二走回各自的区域，擦肩而过时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眸中看到了不服输。</p>
球起，男儿们再次在场上跑动起来。经过几番脚下的争夺，球最终来到燕非这里，他带球矫健的躲过夹击他的人，在短时间内将球带到了后半场，眼看即将一脚射门，蓦地出现一道身影。</p>
他头戴红巾，滑跪着一脚铲了过去。</p>
燕非瞬间倒地，捂着右脚蜷缩在地上。</p>
燕蓁见状立刻起身，焦急的走到栏杆处，看见哥哥额角青筋凸起，抱紧右腿咬着牙，一声不吭。</p>
她感觉到萧允岸在她身后走了过来，一甩袖子转过身质问道：“这就是你的安排？”</p>
只见他脸色瞬间难看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不是。”</p>
她当下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分，或许错怪了他，讪讪的站在原地，烦闷的不知如何开口。</p>
萧允岸见她急的有些气喘，忍着不被信任的难过，出言安慰道：“我刚刚见那人用的力道有所保留，且避开了骨头的要害，应该问题不大。只是....”</p>
“只是什么？”</p>
“一时半会应该无法上场了。”他皱眉思索，狐疑的盯着下面的始作俑者，暗想：此人十分面熟，但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p>
燕蓁紧张地望着台下，看燕非被一群人围着，根本瞧不见里面的状况，正要离席打算去演武场时，一旁却突然发出惊呼。原来是燕夫人心急之下晕了过去，正被一群妇人七嘴八舌的围着呼救。</p>
“你就待在这里吧，我去看看。”</p>
慌乱之际，她抓住了萧允岸的手腕，恳求道：“千万别让哥哥逞强。”</p>
他点点头，快步离开了。</p>
燕蓁走到燕夫人身旁，见有打扇的、喂水的、掐人中的，但人半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她俯身贴在燕夫人耳边，悄悄说：“母亲，哥哥来了。”</p>
半晌，燕夫人猛然吸进了口气，挣扎着醒了过来。</p>
“非儿....非儿....在哪呢？”</p>
她恍惚的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燕非的身影，发现人此刻还在演武场上被众人围着，一行清泪立时落了下来。</p>
燕蓁没心思哄她，紧紧盯着下面的动静。</p>
约莫过了一刻钟，下面的人散开了些，露出半人宽的缝隙。</p>
医者已经帮他包扎了伤口，确认骨头无碍，但扭伤十分严重。內官听过汇报，当即判定燕非和犯规之人一齐下场。</p>
“我还可以踢。”他眉心紧皱，目光坚定。“请贵人让我上场！”</p>
“可是你这伤....连站起来都困难呐。”</p>
“若我能站起来，是否就能让我上场？”</p>
燕非不等他回答，双手撑地艰难的起身，旁人要伸手搀扶他都避开了。勉强站起来后，身体的重量倾斜向另一边，几度站不稳，但他始终咬牙坚持，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湿了。</p>
他稳住身形，双手抱拳向內官行礼，言辞恳切：“贵人，请让我比完这场吧。”</p>
內官看着他年纪虽轻，却坚韧不拔，身上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亦在世间少有，遂动了恻隐之心。</p>
“有言在先，这局让你完成，若输了，没有事后凭伤讨说法的道理。”</p>
燕非感激一笑，目光炯炯，坚定道：“我不会输。”</p>
他拖着受伤的右腿，一步一步艰辛的挪动着，忽然，肘心被一只手握住。</p>
萧允岸看他满头大汗，太阳穴间青筋爆起，知道他必定在强忍疼痛。此刻颇为不赞同的看着他，拦住他的去路。</p>
“跟我走吧。”</p>
燕非一言不发，将他的手拽下来，继续向前走。</p>
“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何必呢？”</p>
他停下艰难的脚步，没有转身，只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今日我若在这里退了，所有人都会知道，我燕非是一个因自身伤痛就能放弃理想抱负的人。那来日在战场上，谁会信我？谁会把命交给我？敌人又岂会忌惮我？”</p>
“我要赢。并且要赢得光明磊落！我要让所有人看着，燕非不会被打败。”</p>
阳光打在他的脊梁上，刻画出了一道清晰的剪影。萧允岸望着眼前人，低头会心一笑，不再多言。</p>
演武场上，双方来到了赛点，炉中的香却快要燃尽。</p>
燕非开始慢慢跑动在场上，适应了右腿的疼痛后，便开始逐渐提速。他的坚持鼓舞了蓝巾所有队员，所有人更加拼命，势要拔得头筹。</p>
“他们换了打法！”红巾队员如临大敌。</p>
“慌什么！还是包抄他。”</p>
燕非满场跑动，期间不断有人近身抢断，甚至欲将犯规之事再来一遍，却都被他巧妙躲过。他不断跑到对方的区域，做出一副时刻准备接球的样子，齐二见状一对一盯防。</p>
“叮——”</p>
是声东击西！</p>
铃声响，蓝队得分！</p>
燕非冲齐二挑衅一笑，二人对视一眼，交叉跑开。</p>
重新掌握了带球主动权的齐二，这次也改变了策略，将原本围堵燕非的人员调动为帮助他全力进球的辅助。眼看深入红巾领域，一脚打门。</p>
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燕非被两个队员一把托起，倒立双脚稳稳夹住了球。</p>
场上局势骤然转变，香即将燃尽。</p>
燕非将球传给队员，脚落地时钻心的疼痛几乎让他直不起腰来。但他仍咬紧牙关驰骋在场上，从后方跑向边路，一路传球带球再传球，星驰电走。</p>
他的头巾向后飘着，成为整个演武场上最夺目的那抹蓝。</p>
接球，打门。</p>
没中！</p>
燕非大喊一声，队员立刻把球再次传给他。</p>
他踩着面前人的肩膀纵身一跃，用头奋力将球顶入球门——</p>
“叮——”</p>
“蓝——胜——”</p>
与此同时，香炉中只剩下满满的灰烬。</p>
“好球！”</p>
“赢了赢了！”</p>
席间，场上，喝彩声此起彼伏。</p>
燕非被众人高高举起往天上抛起，少年肆意大笑着，眼中的光亮可与太阳比肩。</p>
萧允岸走到燕蓁身旁站定，和她一起注视着场上的人。</p>
“看到了吗，这才是你哥哥。无论你出于什么理由想要折断他的翅膀，他都能再次长出来，飞给你看。”</p>
是啊。</p>
她一心只想要哥哥活着，以为不让他做将军，不让他出征，不让他担负家国重任，就可以让他一直活着.....</p>
她错了。</p>
大错特错。</p>
如果今日哥哥真的因她请人从中设计而输掉了，无异于自己亲手‘杀’了他。</p>
萧允岸为她轻轻擦了眼泪，怜惜的看着眼前单薄娇弱的人，不忍她把家族兴衰扛在肩上。他的眸中闪过深思后的决定。</p>
“燕家的事你不必忧心，我会照看的。”</p>
为了燕非，更是为了你。他在心中默念。</p>
燕蓁抬起红彤彤的双眼凝视着他，突然思绪飞出几万里。</p>
前世，萧允岸在夺嫡中失败，被萧允羡拘禁在封烟夹道十余年，到死都没有获得自由。</p>
他那样放荡不羁的一个人，是如何忍受漫长岁月的啃食，孤独到死的呢？</p>
“蓁蓁今日懂了，哥哥心之所向乃家国大义。那萧哥哥呢？”</p>
萧允岸怔住，随后灿烂一笑。</p>
“我心之所向，乃一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