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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绿腰旋转身子,头上天暗云堆,刹那变色。瞬间她换了装束,手中握紧一柄长剑,剑光如水,闪烁不定。

    玄澈冷冷地看着她,右手平举,掌心上也立刻出现一把薄刀长剑。

    「不给你一点教训,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他左手随意捏了个剑诀,右手前伸,剑尖指着绿腰的咽喉。

    绿腰轻叱一声,如鹞子翻身凌空而起,剑光霍霍直刺而下。半空中乌云更加低沉,隐隐有雷声作响,闪电乍现。

    玄澈依然保持刚才的姿势,长剑横在胸前挡住绿腰凌厉的一剑,青袍在风中摆动,更显得他俊雅如仙。

    他没有反手攻击,反用剑尖挑起了墙角的一朵野花,野花在半空瑟瑟绽放,飞向半空时突然化作一片霓红,将乌云狂吹散去。

    霎时,阴云、电光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绿腰咬住下唇,强自镇定,「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她扯断了腰带,扔向玄澈,腰带在半空中变成一条巨蟒,口中吐信地冲到他面前。

    玄澈长袖轻卷,慢声道:「还给你!」

    巨蟒又化作长剑,反戈一击,冲着绿腰飞去。

    她大惊失色,欲伸手去接,长剑又变成腰带,将她从上到下缠裹个结结实实。

    「凤玄澈,你放开我!惹恼了本妖,绝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她拚命挣扎,无奈她挣扎得越厉害就被缠得越紧。

    「这话你已经说过无数遍了。」他好整以暇地抱臂胸前,看着她挣扎,「这不过是给你小小的惩戒。」

    「你要杀我?」绿腰望着他。

    「你怕了?」他反问,以为她必然会露出悔意。

    谁想到她竟然说:「好吧,你要杀我易如反掌,我临死前只求你一件事,求你放过我朋友。」

    玄澈怔住,没想到向来嘴硬的她竟然会反过来求他,而且还是为别人求命。

    「朋友的生死你干么这么在乎?」他有些困惑。妖精之间可以有如此深厚的友谊吗?

    「你无情无义、铁石心肠、冷若冰霜,当然不能体会,我不要和你说,你只要告诉我,你帮不帮?」她急切地问。

    玄澈望着她的眼神变得复杂深邃起来,他没有立刻回答。

    妖精也可以有情,他是听说的,但是一直怀疑,直到听到她的话,他才渐渐有所明白,这世间无论天地、无论花草、无论飞禽走兽,都是有情的。

    相比之下,手足兄弟为了一个虚幻的王位而明争暗斗,不顾二十年的手足之情而彼此伤害,这是最最可笑又让人寒心的大笑话了。

    「天若有情天亦老。」他幽幽一叹,左手劈落。

    缠在绿腰身上的腰带,顿时颓然散开。

    「你走吧,我不杀你。」他又一次放过了她。

    绿腰愣了愣,「那灵山泉水呢?」

    他勃然怒道:「那是仙家圣水,岂是你们妖精可以随便得到的?别妄想了,快走!晚一步我未必肯让你活着离开。」

    她脸色微变,看着他震动的表情,原本愤怒的心忽然像被什么遮住,有了几分疑惑不解。

    凤玄澈虽然疾言厉色,但已没有了杀气。他说这些话似乎只是为了吓她,而不是真的要杀她。

    她本想反驳说:为何那只黑猫就可以喝到仙家圣水?

    但是看着他冰冷的眼睛,她却说不出来。

    既然打不过、抢不到,只好暂时放了。

    绿腰抽身飞起,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玄澈低垂着头站在原地,的确没有继续追杀她的意思。

    但是,为什么她看到他孤独地站在那里时,会觉得心里很难受?

    刚才因为剑气而碎裂的黄色花瓣就落在他的脚下,淡青色的长袍迎风轻摆,他修长的身材不知为何看上去竟有些单薄。

    他的外表很强大,看上去深不见底,但是他的心……却让她觉得触手可及。

    凤玄澈,她对他越来越有兴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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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不过凤玄澈不丢人,你无须沮丧。」香姊淡淡地安慰她。

    「但是如果我不快点拿到灵山泉水,就无法去救妩媚了。」绿腰满心都是朋友的安危。

    香姊沉吟了片刻,说:「人各有命,她入了狱未必是坏事,你救她出来未必就是好事。」

    绿腰叹道:「香姊,我不会打禅机,麻烦你能说得清楚明白一点好吗?」

    她微微一笑,「说白了,就是你不用着急,她不会有事。」

    「真的吗?」绿腰皱皱眉,摇了摇头,「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哪有住在牢里会比在外面自由好过的?」

    她盘腿坐在供桌前,看着香姊虚幻的影子。

    「凤玄澈的事情我只知道一点点,但你和我姥姥似乎都知道得更多。他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地方与众不同,让你们把他说得那么厉害?」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远在……一千年前。」香姊淡淡地叙述,「那时候我刚刚开始修炼,就目睹了天地间最壮烈的一场大战。」

    「那和凤玄澈有什么关系?一千年前?他今年才二十多岁啊。」

    香姊笑了笑,「你应该听说过九灵吧。」

    「是啊,他是妖界之主。」

    「但是一千年前的九灵,并没有现在这么大的权势和威力,那时候妖界还不是他的天下,他之所以能成为妖王是因为上一位妖王与天神大战,惨败而亡,九灵才趁势夺取了妖界。」

    绿腰困惑地听着,还是听不出来这些事情和玄澈有什么关系。

    「凤玄澈的前生,与一千年前的大战关系密切。」香姊的话终于让她的心有所悟,「当年佛祖曾说,一千年后的凤国会有一称劫,而能破此浩劫的人,大概只有凤玄澈。」

    绿腰的脑袋瓜中立刻闪过玄澈那略带几分孤傲的清雅俊容。真的吗?那个男人真的拥有如此攸关浩劫的重要地位?他眼中偶尔一闪而过的忧伤是为什么?难道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

    没由来的,原本堆积在心头对玄澈的厌恶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如雾一般的难言情绪。是同情,还是感佩?仿佛是,又仿佛都不是。

    香姊默然看了她许久,忽然说:「绿腰,离那个男人远点。」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她笑笑。

    「不是因为这个。」香姊欲言又止,「你与他……也许会有很深的恩怨纠葛,我怕你卷进这称劫里。」

    「你不是说人各有命吗?若是老天真要让我卷进去,我也躲不开啊。」

    绿腰并未完全将香姊的话记在心里,她的心简单透明,装不下那么多复杂痛苦的事情。

    她冲着香姊做了个鬼脸,「就好像你在等的那段缘分,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才能等到,只因为你认定了这是你的命,所以你就苦苦地等着。有时候,我真是佩服你的耐性,若是换作我,早就溜出去玩了。」

    「天命难违。」香姊说。

    绿腰灿然一笑,「那我们就不违了,能活得一日是一日。我活了三百年,和人比也是老人家了,知足咯!」

    香姊忍不住又笑出来,「小妖精,我倒是更羡慕你的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逍遥自在。」

    「逍遥自在的日子不知道还能过多久哦。」她又愁眉苦脸起来。「姥姥昨天已经给我下了最后的口谕,叫我必须做一件不负蛇妖家族声誉的事情,否则就要将我扫地出门。」

    「那我是不是应该说,自求多福吧。」淡淡笑声缭绕着。

    绿腰大声叹息,「唉,你还说我无忧无虑,我其实是多苦多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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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没救出妩媚,就被姥姥重罚,说她不思上进,只知道贪玩,限她三日内必须做出一件不负蛇妖家族声誉的事,才准她回家。

    所谓「不负蛇妖家族声誉的事」,就是要她做一件蛇精个个会做的本事——勾引年轻男子,吸取对方的元气。

    她对此事一直兴趣缺缺,但是既然姥姥最近逼得紧,她也只好答应。

    三百岁的年纪在蛇妖中绝不算大的,和人类的十七、八岁差不多,但是十七、八岁也是成年立业的时候,没道理再在同类的庇护下混日子了。

    她今天出门时,她选了古书上记载最爱发生这种事情的老地方——城郊的破庙。

    站在破庙上面死守了一天,只有零星几个种田的老农在破庙里乘凉,或者送水送饭的农妇偶尔路过,就是不见那种唯唯诺诺、可以任她摆布的清俊书生的目标物。

    实在是等得有些不耐烦,眼看天已渐渐黑了,绿腰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此时仿佛出现天助,远远地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年纪不过弱冠,身上背了个书箱,步伐走得缓慢而沉重,像是赶了很远的路。

    她眼睛一亮,朝着天空吐了口绿烟,立刻云遮昊日、满天阴云,大雨瞬间倾盆而下。

    那书生没想到会在刹那间下雨,慌得乱了手脚,急急忙忙向这边跑来。

    绿腰笑咪咪地回到寺庙荒废的大殿中,守株待兔。

    「老天爷,真是无妄之灾,这一箱的书都要沤烂了。」那书生叨念着走进来,一下子撞见在殿中烤火的绿腰,愣了愣,急忙低头,「小姐,小生冒犯,因为外面下雨,所以鲁莽闯入,不知道是小姐在内,小生这就离开。」

    「公子,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你的书不要了吗?」绿腰笑道:「我也不是什么小姐,只是个偶尔路过的小丫头,和你一样为了躲避风雨才进来的,公子不用介意。」

    书生连着说了好几遍「冒犯了」才磨蹭进来,在距离她最远的墙角坐下。

    她又嫣然一笑,「公子,您的书有没有淋坏?我这里有火,可以帮您烤干。」

    书生迟疑半晌,才低着头挪到距离她较近一点的地方,但还是不敢抬头看她。

    绿腰悄悄打量。这个书生倒是唇红齿白,颇有些「姿色」。

    她又靠近了对方几分,去拉他肩上的书箱带,「这么沉的箱子,公子怎么还背着?」

    书生被她的手碰到,吓得急忙闪躲开来,箱子也从肩头滑落。

    她娇笑道:「公子胆子真小,是不是荒郊野岭的,怕我是坏人害你?」

    书生这才悄悄抬头,壮起胆子看了她一眼,又急忙低下头,「姑娘怎么会是坏人,别说笑了。」

    「哦?你又怎知道我一定不是坏人呢?」绿腰坏心地逗弄他,身子软软地靠了过来,明眸闪烁。

    那个书生的脸不知道是因为羞涩,还是因为距离火焰太近,立刻红了一片。

    绿腰心中得意。第一次出手眼看就要得逞,回去看谁敢再小看她!

    她一只手搭在书生的肩头,那书生浑身轻颤,这次却没有避开。

    火光之下她明艳的笑容令人炫目,而她的另一只手却早已背在身后,亮出五指纤纤,只等那书生一抬头,露出咽喉部位她就要下手了。

    几行雨丝自门外飘入,清凉的风吹得绿腰打了个寒颤。

    无形的压迫力自四面八方向她层层压来,她几乎不能喘气,连身子都不能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门口走近的那个人面沉如冰,势如山岳。

    凤玄澈?!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对她早已留意,所以一路追踪到此,就是为了等着看她做坏事再将她捉拿吗?

    她怔怔地看着他扬起手,青袍袖如无底深渊,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吸来,她连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就被吸了进去。

    玄澈一收袖口,转身要走。

    身后那个刚才还羞怯柔弱的书生忽然说话,「师弟,见了面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吗?」

    他收住步子,却没有回头,「师兄有什么训示?」

    「我可不敢对你有什么训示。」那书生自火堆旁站起,笑容冷冷,哪里还有半点刚才的怯弱。「这小妖本来是我的囊中物,你半途杀出来,说都不说一声就抢了去,是不是太无礼了?」

    「这青蛇与我屡有过节,我早就要抓她,此次多谢师兄帮忙,得罪之处请师兄原谅,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蜷缩在他袖中的绿腰听到这一切几乎傻了眼。怎么?那个书生竟然是凤玄澈的师兄?刚才他装出那个样子是为了吸引她上当,好方便捕杀?

    听到玄澈疾步前行地离开寺庙,犹气他刚才说的那一番话,她大声说:「凤玄澈,你要杀我不用亲自动手,把我让给你师兄一样是死。」

    他的声音自外面沉沉飘来,「他杀妖如杀蝼蚁,落在他手上,你会被打得魂飞魄散,死无葬身之地。」

    「落在你手上我就能活了吗?」绿腰虽然嘴硬,但是暗地里吐了吐舌头。好险啊!

    「起码不会让你死得很难看。」玄澈走得很快,今天似乎不愿意和她闲聊。

    绿腰沉默一会儿,还是忍耐不住,「喂,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一个不会让你再害人的地方。」

    她的心顿时上下打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要杀她还是不杀?

    用力地在他的袖子里蹬了蹬腿,她发现根本没有可以逃出去的机会。凤玄澈这一招「袖里乾坤」是道家捉妖最厉害的一招!一旦被擒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所以所有的妖精最怕的,就是佛道两家那长长肥肥的大袖子。

    没想到她到头来,还是栽到他的袖子里。

    绿腰不甘心地狠踹了一脚,叮当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她的脚边。怎么?凤玄澈的袖子里还藏了别的东西?

    她摸索地找到了那件东西。似乎是个瓶子?

    将那东西抓起来,她又摸了一遍。没错,是瓶子,但这里面装的是什么?灵丹妙药,还是其他的妖精?

    她打开瓶盖一闻。嗯……清香扑鼻,如沁心脾。她晃了晃瓶子。是水的声音……莫非这就是她踏破铁鞋无觅处,最终得来全不费功夫的灵山泉水?!

    她侧耳倾听,凤玄澈好像从郊外回到了城内,已经可以听到他府内的人在向他请安。

    「王爷,您去哪里了?陛下派人传话,说要召见您,请您无论何时回来都立刻入宫一趟。」

    「嗯,知道了。」玄澈应了声,撇下众人进了忘斋。

    「这里是你的好去处。」

    他忽然对绿腰说话。

    绿腰只觉得天旋地转,被他从袖子里扔出,重重地摔在地上。不,不对,不是地上!她睁开眼才发现,凤玄澈站在对面,看上去比她高大了许多,再看看自己的身边,竟然都是水墨画成的山石。

    该死,他居然把她封进画里!

    玄澈随手写了一道符,贴在画上。

    「老老实实在画里待着,不要再要什么心眼。我师兄既然来了皇城,肯定要杀一批妖精,今日他虽然没有得手,但是难保他不会再对你起杀心,你要是乱跑,我未必还能救得了你。」

    「原来四皇子把我放进这幅画里是为了救我,而非杀我?我可真感动啊!」她假惺惺地抹了抹眼睛。

    「你知道厉害就好。我要进宫面圣,很快回来,要是回来被我发现你有不轨行为,可别怪我不客气!」

    他走了!

    绿腰诡谲地一笑,右手从身后露出,手中攥着一个玉瓶。这是她刚才在被扔出来时,死死抓住才得以保住的。

    趁着凤玄澈还没有发现玉瓶丢了,她必须立刻给妩媚送去,只是画上贴了这道符,她连跳出去都不可能,怎么去见妩媚?

    正在她急得团团转的时候,窗外刮起一阵狂风,也许是玄澈贴符的时候过于匆忙而黏得不牢,那道符竟被风吹落了。

    绿腰大喜过望,一下子从画里飞出,落到地上。要不是怕凤玄澈还定得不远能够听到,她真想大笑三声。

    事不宜迟,必须赶快赶到天牢去找妩媚,把玉瓶给她,帮她脱困才对!

    她刚要离开,又停住脚步,回头看了看掉落在地上的那道符纸。到底是老天帮她,让她逃脱,还是凤玄澈故意为之?若他是故意的,又是为什么?

    他抓了她,又放她?

    抓她是为什么?为了保护她不被他师兄杀掉?

    放她是为什么?为了让她去救妩媚?

    凤玄澈会是这么想的吗?他会是这样的人吗?若不是,那他的心机必然是深不见底,深得可怕。

    若是……若是呢?

    活了三百年,自以为看透了人情世故,看懂了人生百态,但此时此刻绿腰才发现,这世上还有她不能理解、想不明白的人和事。

    心似墙壁,被这些困惑织成的青藤密密爬满。她那双原本清澈见底的眸子,也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染了一层轻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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