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起来，要出发了。”</p>
意柔猛地惊醒，身上的狐裘滑落到了地上。</p>
莫云翰穿着一袭水云纹的茶青色圆领长袍，如亭亭的松柏。他现在的样子，更像是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一个冷傲不可逼视的将军。</p>
“今日由一队骑兵护送你们去崧岳镇。”莫云翰说，“走吧——”</p>
他看了看她脸上和脖子上尚未消退的红肿。</p>
“——那盒药膏也拿上吧。”</p>
“将军，我不想种田。”意柔说的是大实话。</p>
“你做什么与我无关。”莫云翰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疏离，“我的队伍，只负责你们的安全。”</p>
说完，他就走出了营帐。</p>
意柔打定主意，不去崧岳镇，就一路跟着他，虽然这个大将军的脾气让人捉摸不透，可她至少知道他心存善念，不会不管她的死活。</p>
为了完成任务，脸皮厚一点怕什么？反正又不是真的。</p>
“方姑娘，你怎么还不去集合啊？队伍马上就出发了。”小洛进了营帐，见意柔正在叠被子，吃惊地问。</p>
“我……我不想走。”意柔不好意思地说，“我想跟着莫将军。”</p>
“方姑娘，你可别跟着他。”小洛凑到意柔身边，鬼鬼祟祟地说，“莫将军脾气可大了，谁也伺候不了他，你干嘛给自己添堵啊。”</p>
“我就想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意柔真心实意地说。</p>
其实是为了得到888万元的大奖。</p>
“方姑娘，要是被他救过的女子都像你这样知恩图报，只怕他的后院都赶上皇帝的后宫了。”小洛打趣道。</p>
看到意柔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小洛才意识到自己打了个很不恰当的比喻。</p>
他轻扇了自己一巴掌，讪讪地笑道：“方姑娘，我不是那个意思……”</p>
“小洛，你有吃的吗？”意柔觉得腹中空空，肠胃着了火一样难受。</p>
“你等着。”</p>
过了一会儿，小洛就拿着两块烧饼和一个水袋进来了。他背上还背着一个包裹，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的什么东西。</p>
“方姑娘，我师兄生活简朴，最厌烦军中奢靡浪费，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吃，你就凑合吃两口吧。”小洛说。</p>
“师兄？”意柔不解。</p>
“呵呵，莫将军其实是我的师兄，”小洛说，“不过他在外面要端着架子，不让我叫他师兄的。”</p>
“你们是不是还有一个小师妹？”意柔突然想起，游戏任务里面有一项是“帮助莫将军的小师妹解开心结”，不过她还不认识这个小师妹，更不知道小师妹有什么心结。</p>
“你怎么知道？”小洛惊奇地问。</p>
“我胡乱猜的。”意柔赶紧说。</p>
小洛似乎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他趁着意柔吃烧饼的间隙，动作麻利地把营帐打扫得干干净净。</p>
他话多，意柔就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p>
意柔从他口中得知，莫云翰是个孤儿，五岁那年被他师父沈穆言从难民堆里抱了出来。他已经全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只知道自己叫莫云翰。</p>
后来跟随师父习武，十三岁就上了战场，十年间战功赫赫，成了都庞军队闻之色变的“塞上飞鸿”。</p>
他的脾气怪得很，一年到头看不见一个笑脸，就算到了皇帝跟前，也是这副冷淡的表情。</p>
听了这些话，意柔的心又冷了几分。</p>
连皇上都不能让莫云翰发笑，她如何才能得到莫云翰五个发自内心的笑容？</p>
只怕对牛弹琴弹到牛能听懂都比这个任务容易些吧？</p>
莫云翰处理完军务回到营帐的时候，已经是午时了。</p>
“将军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先喝口热茶？”意柔热情地迎了上来，恭敬地行了个礼。</p>
她笑得甜媚而不做作，两弯新月眉舒展开来，衬得一张小脸楚楚可人。</p>
只是身上的衣服及其怪异——她瘦削的肩膀撑不起宽大的袍子，袖子卷了四五道才勉强露出了手臂，腰带束了整整三圈，越发显得她的腰肢不盈一握。</p>
他觉得这件雪青色的圆领长袍格外眼熟，没过一会儿就想起来，这是出征前宋嬷嬷给做的，他身上穿的是茶青色的，小丫头身上穿的这件是宋嬷嬷给小洛的。</p>
她什么时候同小洛这么熟悉了？</p>
意柔被莫云翰盯得有点发怵。</p>
看到自己没走，他该不会生气吧？生气了也好，那她可以想办法安抚他，也算完成了一个任务。</p>
她胡乱想着，见莫云翰久久不说话，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张口道：“将军要吃饭吗？”</p>
“我马上叫人把你送走。”</p>
“别别别——”意柔急得上前拉住了莫云翰的袖子，“将军，你就让我留下来吧，求你了，你叫我做什么都可以。”</p>
“做什么都可以？”他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她柔弱无骨的细腰上。</p>
意柔张口结舌，她确定自己从这句话中听出了一点暧昧的气息……</p>
她赶紧松开了莫云翰的衣袖，后退了两步。</p>
莫云翰意识到自己想歪了。</p>
他一声不吭地吃完饭，喝了一碗冷茶就离开了营帐，再没有多看她一眼。</p>
这是什么意思？不说送她走了，她可以留下来了吗？</p>
午后的戈壁滩热气蒸人，意柔浑身松乏，歪在榻上就沉沉睡去。</p>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沉沉。她隐约听到营帐外似是有隆隆的马蹄声和士兵的欢呼高喊声，渐行渐近，越来越真切。</p>
她好奇地探出头去，看见一群步兵簇拥着莫云翰，举着手里的兵器，口中高喊着“将军神武”。</p>
一个四十多岁的络腮胡子兴奋地高喊道：“今晚烹羊宰牛，摆庆功宴，明日便班师回朝，给弟兄们请赏！”</p>
意柔走出营帐，避开士兵们奇怪的目光，在靠近河边的一堆篝火旁找到了正在清洗大块羊肉的小洛。</p>
“今日是打了什么胜仗吗？”</p>
“那可不！今日在利州城，莫将军连铠甲都没穿，五十个回合就将都庞的昆邪王斩于马下！”小洛一边用盐巴搓着羊肉一边喋喋不休，“捷报已经发往京师了，皇上听了肯定龙颜大悦！”</p>
“莫将军身上不是还有伤吗？”意柔担忧地说，“不穿铠甲就上了战场？”</p>
“莫将军的寒光甲叫那胡邪王的玄铁弯刀割破了，这才受的伤。”小洛把搓好的羊肉扔进了一个大木盆里，“不过那点伤对于莫将军也不算什么。”</p>
被胡邪王的玄铁弯刀割破了？意柔猛地想起了那个把她掳上马背的都庞将领，他自称“本王”。</p>
莫将军是为了救她才受的伤，可他一句都没有提过。</p>
她的心潭仿佛落入了一片花瓣，荡起了层层的涟漪。</p>
她迫不及待想见到他，再次表达感激之情。</p>
她在营地上找了好几圈，都没有发现莫云翰的身影。</p>
一直找到弦月初上，寒气如霜，还是没见到他。</p>
“快点搬，各位将军都等着开宴呢！”身后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催促声，“哎哎哎——说的就是你！”</p>
意柔的肩头猛地落下了一巴掌，压得她差点摔倒。</p>
“我说怎么长得这么瘦，原来是个女孩子。”意柔一回头，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火头兵正不好意思地朝她咧嘴笑,“姑娘，我还以为你是哪个偷懒的小兵呢，对不住。”</p>
意柔见一排排头上裹着红布的火头兵正搬着一坛坛酒往东面的牙帐里面运，便问道：“大哥，莫将军在那个牙帐里头吗？”</p>
“是啊是啊，犒赏宴马上就开始了。”火头兵激动地说。</p>
“那我也来帮忙吧。”意柔赶紧走到马车前，搬起了一坛沉重的酒就往牙帐里面走。</p>
那坛酒少说有二十斤重，意柔搬得十分吃力。</p>
牙帐里面，莫将军正坐在案桌旁同刚才的那个络腮胡子说话，卸了铠甲的将军武官陆陆续续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定，有些已经对那一坛坛美酒垂涎欲滴了。</p>
意柔把酒放在了指定的位置，苦思冥想着接近莫将军的理由。</p>
这会儿去和他说那些感激的话，似乎不太合适。</p>
莫云翰看到意柔混在一群火头兵里的时候，顿时脸上就阴云密布。</p>
他迅速起身，揪着意柔肥大的袖子把她拉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p>
“你进来做什么？”</p>
“将军，我——我就是想帮帮忙……”</p>
“出去！”他低声命令道，“再不许进来！”</p>
意柔正要低着头灰溜溜地走开，就听见那个络腮胡子笑道：“莫将军，这不是你从胡邪王手里救下的那个小姑娘吗？”</p>
莫将军没有作声，只是看着络腮胡子，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p>
络腮胡子嗓门洪亮，他这一喊，众将军武官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投向了意柔。</p>
意柔被看得心里发毛，莫云翰眼角瞥见了她的忐忑，便不动声色地挪了挪颀长的身子，把她挡在了身后。</p>
“将军，小姑娘看着挺伶俐的，不如叫她给兄弟们斟酒吧。”络腮胡子提议道。</p>
众将一听，都开始跟着起哄。</p>
若是平日里他们如此胡闹，早就被拖出去领军棍了。可今晚是犒赏宴，莫云翰再不近人情，也不想在这样欢快的气氛下破坏大家的兴致。</p>
烤羊肉的香气渐渐在牙帐里蔓延开来，喧哗声也越来越响。</p>
“好吧。”莫云翰最终开口答应了。</p>
他走回主桌坐下，意柔赶紧跟了上去，端起沉重的酒坛子，往那口海碗里倒酒。</p>
“给下面的将军每人倒一碗。”他极不情愿地吩咐道，“倒完就回到我这里，坐下，哪里都不许去。”</p>
他后面的半句话说得很轻，只有意柔能听到。</p>
意柔惴惴不安地走下去，沿着一张张案桌给底下的将军斟酒。她不敢看那些如狼似虎的目光，只是屏着呼吸，一次次端起酒坛子，填满那些海碗。</p>
倒完了底下案桌的十八碗酒，意柔的手臂已经酸麻了。</p>
她按照莫云翰的指示，双膝并拢坐在了他的身边。</p>
右边第一个座位坐的正是络腮胡子。他起身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意柔没听进去几个字，只顾着看莫云翰脸部有些凌厉的线条。</p>
他侧身的时候，更像是精雕细琢的工艺品。</p>
那络腮胡子说完，众将都端起了海碗，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p>
莫云翰也不例外。</p>
“将军——”意柔小声说，“你身上还有伤呢，还是别喝了吧。”</p>
莫云翰皱了皱眉，没有搭理她，而是把海碗放到了案桌上，示意她再倒一碗。</p>
意柔只得乖乖照做。</p>
喝完了第一轮，众将又嚷嚷着要意柔斟酒。</p>
“从现在开始，她只负责给我斟酒。”莫云翰说。</p>
他的语调是一惯的平静，听不出他的情绪。可这句话一出口，众将们都停止了喧哗，悻悻作罢，开始吩咐那些站在旁边的小兵前来斟酒。</p>
右边的第二位将军起身，照例说了一大堆恭维的话，然后众将又是端起酒碗一饮而尽。</p>
意柔算是看明白了，每个将军都要站起来敬酒，一轮轮喝下去，莫云翰就得喝十八碗。</p>
酒虽暖身，可也伤身，尤其不利于伤口的恢复。</p>
意柔可不想莫云翰的身体出现什么差池，要是他英年早逝了，她的任务也就被迫终止了。</p>
“将军，喝酒不利于伤口的恢复，还是别喝了吧。”她再次小声劝道。</p>
“你管那么多干嘛，继续斟酒。”莫云翰眉心微蹙，清冷的目光只凝聚在那海碗上。</p>
“将军——”</p>
“斟酒。”</p>
意柔只得端起酒坛子，斟满了第三碗酒。</p>
第三轮敬酒结束，他的身上就有了丝丝缕缕的酒气。</p>
意柔见他还要喝下第四碗，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直起身子就抓住了他的手腕。</p>
“将军别再喝了！”</p>
莫云翰被意柔这么猝不及防地一挡，一碗酒全都洒在了胸口上。</p>
吵闹声，喧哗声，欢笑声，戛然而止。</p>
牙帐里安静得可怕，仿佛一下子被边关的朔风席卷了一切。</p>
莫云翰脸色铁青，洒在胸口的酒，在茶青色的袍子上一点点晕开。</p>
那浓烈的酒气熏得意柔脑海中一片空白。</p>
她刚刚做的事情，比昨晚给他擦冷汗还要愚蠢。</p>
昨晚的事情只有二人知晓，可她刚才的行为让莫将军当众出了丑。</p>
小洛说莫将军在外人面前一向是端着架子的，她刚才的那一挡，不是把他的架子当众打散，还顺便踩了几脚吗？</p>
在那难堪的片刻沉默里，莫云翰的脸上仿佛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p>
意柔愣了好一会儿，才慌忙伏下身子，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小女子失手，还请将军责罚。”</p>
莫云翰放下了酒碗，脸上的铁青色慢慢退去。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个字不轻不重地落在了意柔的耳朵里。</p>
“滚。”</p>
意柔鼻子发酸，无声地抽泣了一下，提起肥大的袍襟，刚要起身离开，那个络腮胡子就哈哈一笑说：“小姑娘关心将军的身体，也没有恶意，将军何必动怒。”</p>
众将都忙不迭地附和着。</p>
“将军，你受伤未愈，的确不宜再饮酒，不如——”络腮胡子露齿一笑说，“不如剩下的十五碗酒，就让小姑娘代你喝了吧，也算她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了。”</p>
这个络腮胡子是有意戏弄她，还是想找个台阶给她下？</p>
“小女子愿意替将军喝酒。”不等莫云翰同意，意柔就赶忙说。</p>
她喝几碗酒没什么，最多就是醉一晚。可要是莫云翰喝下剩余的十五碗，伤口发了炎，可就麻烦了。</p>
莫云翰迟迟不发话，众将也不敢起哄。</p>
意柔破罐子破摔，端起酒坛子就斟满了一海碗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p>
都说古代的酒度数低——</p>
浓醇的米酒滑过她细软的喉咙，仿佛在她的口腔里点了一把火。</p>
她扔掉酒碗，被呛得滚到案桌底下咳嗽连连。</p>
是谁说古代的酒度数低了？简直就是一派胡言！</p>
她一口气还没喘匀，就听得络腮胡子带着众将一通夸赞。</p>
“小姑娘好酒量啊！”</p>
“小姑娘比男人喝酒还要豪爽！”</p>
“小姑娘方才的举动，真像是个巾帼英雄了！”</p>
“……”</p>
气氛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热烈，众将依旧按照官阶的大小一一站起来敬酒，只是那些清冽的酒水，悉数进了意柔的腹中。</p>
喝到最后，她的喉咙已经被浓烈的酒浸得没有知觉了。</p>
她为了保住后面的任务能顺利完成，都这样拼命了，拿不到888万元，简直是天理不容。</p>
最起码，可以得到莫云翰的一次心疼吧？</p>
可是期待中的“叮叮”声始终没有响起。</p>
犒赏宴结束，众将离场，牙帐渐渐变得冷清了。</p>
意柔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仰面躺在了羊毛毡上。她面色酡红，像是在脸上晕了过多的胭脂。</p>
莫云翰直起身子，把软绵绵的意柔扛在了肩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