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五城兵马司，一款集齐六部工具人的大型皇城补丁系统，铺满了重臣眼线、王族弃卒以及世家女们的垫脚石。</p>
很难说接手兵马司的历代指挥使都是什么成分，但总结下来其实就四个字：</p>
蛊盅监守。</p>
那么，问题来了，明江昀把珩王放进兵马司，究竟是想看到一场精彩绝伦的蛊盅爆破以及卸磨杀驴，还是想见证一次纯血种集结复刻逼宫名场面，最后釜底抽薪、临场反水，给她挫骨扬灰一条龙？</p>
脑海中转瞬掠过有关兵马司的各色情报，明和郁居然一时间摸不透明江昀的意思——</p>
不过，有一点她很确定：明江昀的朝政里不该存在他极具威胁性的政敌。</p>
“不感兴趣，您请另寻高明。”明和郁轻啧一声，毫不犹豫地拒绝。</p>
在事情尚未结束的如今，她不想在找死和找死中间二选一。</p>
明江昀并不意外，“理由？”</p>
明和郁：“臣对盛产反骨的地方水土不服。”</p>
“我也不需要你待得舒服。都是为大熙做事。”明江昀抬眼，平静道，“无论你我之间有多少私怨，总越不过家国百姓的安危。”</p>
说完，他理直气壮伸手让明和郁扶他去桌案旁。撑着政敌‘友情提供’的一条胳膊，明江昀提笔沾着清水，在白纸上写下几个名字。</p>
看到水痕在纸上浮出暗色，明江昀立刻察觉到扶着他的手臂绷紧一瞬。</p>
“明日领了官印就去把这几个人查明白。尽快回话，我们时间不多。”</p>
明江昀面不改色吩咐道，“事先提醒一句，不要为了自己痛快就打草惊蛇——我说的就是你的刑讯手段——我不想在处理外患之前先发作了你。”</p>
他轻掀眼睫，扫过摆放刻意的青瓷笔洗，仿佛对珩王殿下充满打量、思索、警惕的眼神一无所知，转头再次确认，“你还有什么问题？”</p>
突然宿敌合作，明和郁压着事情逐渐脱离掌控的微妙感，直切要点。</p>
“既然是如——此——要紧的事，怎么不找你的人来办？”</p>
你的人做什么去了？</p>
这说的明显就是叶尘音这个前兵马司副指挥使，现大理寺少卿，以及，春秋殿卧底珩王府的情报枢纽。</p>
明江昀看出她的意思，当即故意曲解道，“不必刺探，你是我推到台前的隐棋，事情了结以前，我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p>
那就是没问题？明和郁不信。</p>
她能怎么拿到情报，敌我双方心知肚明，动作大、来势猛，可以吸引目光掩护阴影下的人做事，都不是明江昀放弃叶尘音转而找到她头上的理由。</p>
明和郁猜想，要么是叶尘音出了状况，要么是他得知了什么内情……</p>
登基大典前的几道异样目光，以及这两日她察觉到的异状在脑中转了个圈，她眸底一暗——</p>
“对了，还有一件事。”</p>
忽然，明江昀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她，“闲暇时，记得想想给它取个什么名字。”</p>
“……什么名字？”</p>
明和郁被骤然打断思路，茫然地看到明江昀睫羽一颤，眼角眉梢又满是轻飘飘的柔意。</p>
他说，“给你的侄女或者侄子取个名字。”</p>
明和郁：“……”</p>
刚才不是在说正事吗？怎么突然又绕回来了？</p>
她错过了什么没有听到吗？？？</p>
以及。</p>
“陛下，你春秋殿的人都死光了？”六个人里四个名士大家，轮得到她来取名字？</p>
明和郁正满心割裂的困惑，猝不及防，明江昀抓住她的手按在他软鼓鼓的小腹前。</p>
看着陡然僵住的手指，明江昀身上的紧绷忽然松了下来。</p>
“你是第一个摸到它的人。”</p>
明江昀压着那只指尖永远冰冷的手慢慢覆上去，他腰上无力，就倚在桌边，明和郁不得不倾身跟过去，僵着不动。</p>
……再说一遍，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p>
明江昀轻轻用力，温沉的嗓音压低，终于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势，“你不愿意？”</p>
他垂头，辨不清意味的目光注视着她。</p>
明和郁压着一口气，耐着性子道，“陛下，这于礼不合。皇子名讳当从宗正寺——”</p>
明江昀打断她，“你不愿意？”</p>
“……”</p>
明和郁冷冷道，“是，我不愿。”</p>
可你却不敢随意抽手挣脱。</p>
似有若无的叹了一声，明江昀摇头，“你既不愿，便回答我另一个问题——二者择一，我绝不纠缠。”</p>
在默认般的安静里，明江昀的声音轻而又轻：</p>
“阿郁，期许我登临这至尊之位的人里，也应有一些期望未来的人。”</p>
这些人不是冲着延续元兴男尊，无所谓荣华富贵，也不是被皇太子嫡长贤明的声名地位吸引而来。他们看中的是他有愿望、有能力去改变的那个未来。</p>
可从始至终都坚定不移只选‘明江昀’的人，似乎只有他眼前这个。</p>
“你若不是其中之一，你想要的又是什么？”</p>
在梦境中的渺渺白雾里穿行，如叶尘音那般，每个人都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过去’。</p>
一掠而过的梦中梦像撕开的碎片，只有最让人惊心动魄的画面能够延缓几分消散。</p>
第一片，他是个因谋反被先帝下诏赐死的废太子。</p>
明和郁是被他一手带大的小妹妹，他们曾在清平苑相依为命，他死在牢中，她就自刎于牢外。</p>
第二片，他被先帝下诏赐死前夕，明和郁联合禁军统领游棠鸢率三万禁军逼宫。</p>
先帝被困，当即反手推他出来劝降。</p>
他自刎宫前，明和郁为保全游棠鸢，扶着她的手将自己一剑穿心。</p>
在那一双血红的眼睛缓缓睁开前，明江昀看见了第三片、第四片……</p>
没人知道他这两天总徘徊于现实与梦境间，模糊不清的画面和若隐若现的声音伴随着每一个或短或长的休憩的梦。</p>
——哥哥！</p>
——你是何时变成现在这般视人命为草芥、枉顾王法的模样？</p>
——兄长，你会死的，父皇他想杀你，你相信我，我能救你，我可以做到！</p>
——三殿下，如今这个结局你可满意了？</p>
——明江昀，我不会伤害你。</p>
——的确没有，只是你如今也已成为一个贪心不足、祸乱朝纲的奸佞小人。我怎敢再信你。</p>
——太子殿下，这些人追随你，辅佐你，到了最后还要因你而死。死得不值啊。</p>
——哈…尔等蝇营狗苟之徒，如何知道‘忠贞正直’这四个字怎么下笔？</p>
如此种种，让明江昀习惯性压在心底的东西慢慢膨胀、震动，每一次闭眼，都仿佛有撕心裂肺的哭泣在耳边响起。</p>
他不习惯倾诉，却知道面对眼前这人应该如何解决问题。</p>
这是你教我的。</p>
明江昀握着她的手覆在腹前，被捂暖的热意蔓延到心口，将沉甸甸的逐渐冷却的一切全然安抚回去。</p>
“阿郁。”</p>
他眉目舒展，垂眸时极尽温柔，被注视的明和郁难以如往常一样漠然以待。</p>
这不对。明和郁想。</p>
“我想要的……”</p>
不该是这样。</p>
“或许是……”</p>
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种状况的？</p>
“一个没有梦的夜晚。”</p>
“…………”</p>
像是很敷衍的答案。</p>
但明江昀好像信了。</p>
不，不对，他信不信的，她都敷衍过去了。</p>
目送明江昀的御辇渐渐远去，明和郁站在清平苑门口深深吸气，被攥紧过的手腕拢在袖子里，灼热的温度从指尖开始回落。</p>
拒了送她出宫的步辇，明和郁一步步走进秋日的寒风，直到身体被吹透，一切多余的东西尽数散去。</p>
再抬眼，与宫门前那道不善的目光对视时，阴郁而冰冷的珩王殿下及时入场。</p>
重云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缓步走近的一身不羁白衣的女人。</p>
发现这一贯不把人放眼里的疯子在打量他之后居然露出了欣慰的神情。</p>
“……”</p>
虽然只有一瞬，虽然好像是个错觉，虽然也可能是这疯子玩心起了在耍他——重云邈还是在人走远后迅速检视自己今日的行装。</p>
没有异常。</p>
重云邈莫名松了口气。</p>
没有哪里不对真是太好了。</p>
这两日同僚们的奇怪表现都要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排挤出春秋殿了。</p>
幸好，珩王还是那个喜欢搞人心态的珩王。</p>
出问题的一定不是与她敌对的自己。</p>
果然，他还是那个不会出错的禁军统领，重家惊才风逸的大公子，重、云、邈。</p>
想罢，重云邈召来下属交代了今日巡防宫城的重点，自己则整理衣冠，神情严肃的往宫内走去。</p>
——既然不是他有异常，那么一定是其他人中了敌人的暗算！</p>
他要尽快向陛下禀告才行！</p>
……</p>
…………</p>
又是无月的阴云一夜。</p>
就在想一出是一出的珩王殿下熬着大夜没入黑暗中时，入梦九人组如约而至。</p>
言惊梦数了一圈，若有所思，“昨日和今日筛选入梦者相同。为何第一晚不同？帝后与国师的区别是什么？”</p>
不等他深想，就见对面的大熙新帝揉着眉间轻叹。</p>
“诸位试过将梦中之事告知他人了吗？”明江昀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复杂，“我试出来的结果是不行，对方根本听不见。”</p>
“哦？”崔忱摸了摸今晚带来的纸笔，“写出来的呢？”</p>
明江昀：“也不行，会变成毫不相干的其他文字。”</p>
“那就不必再担忧泄密之事。”崔忱说，“……所以，陛下在忧愁什么？”</p>
他打量明江昀片刻，似笑非笑地环顾一圈，“我猜，虽然无法告知他人梦境内容，但受到梦境影响的我们一定会不可避免改变对某些人的态度……”</p>
“不会是我的好同僚们做了什么，导致陛下被人找上门了吧？”</p>
明江昀：“……”</p>
强颜欢笑.jpg</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