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碰她一根发丝都是亵渎
(素玉番外)
韶华绮丽,花露珠零。
陛下对清远大师,却是一日一日地冷淡下去。
毫无征兆,倏然便冷了。
寝殿轩窗微敞,烛火轻曳,狰狞着投在画屏上,在流动的气息中不安骚动。
陛下静躺于素裘暖榻,光影跌宕地投在她的脸上,她周身皆笼罩在昏黄不明之中。
宫门震天摇颤、响动着,似乎立即便会破裂倒下。
清远大师的凄厉唤声依然不止:“我要见陛下,谁敢拦我?!”
内侍叫道:“陛下旨意,清远不得再入宫门!”
清远大师依然狂躁地大吼:“我要进去!你做了皇帝就忘了我,你忘恩负义!”
陛下的眼皮一跳,却仍一动不动地躺着。
清远大师的叫骂声依然继续:“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如今贵为皇帝,亦想有三宫六院。有了更为俊美的男人,你便想甩了我,我告诉你,这绝不可能!你令我在天下人面前出乖露丑,沦为笑柄!我绝不会善罢甘休!我已经在万象宫里堆满了干柴,今晚你再不见我,我就一把火烧掉它!”
清远大师的骂声渐渐远去,宫人惶恐地侧头望了陛下一眼:“陛下!”
陛下云淡风轻地说道:“随他去吧。他不过只是一个疯子。疯子的话,岂可当真?”
“陛下,陛下,陛下不好了!”有内侍仓皇入内,“清远大师真的将干柴点燃了!万象神宫已陷入火海了!”
陛下缓缓睁眼,眸中遍染世俗的烟尘,她静静地唤道:“素玉。”
我由阴暗之处闪出,纵身一跃,已踏窗而去。
火光四起,绵延天际。
须臾之间,昔日辉煌炫丽的万象神宫已是萎如沧海,猎猎风中,弥漫着火的炙热与血气的腥味。。
“哈、哈哈……”清远大师凌虚而立。,赤足散发,白衣依然胜雪,他猖獗地笑着,那笑声如来阿鼻炼狱般诡异,寒透心脾。
他确是疯子。
一个失掉情感的疯子。
我手中的剑,撒落,拾起,又撒落,又拾起。
剑出如龙吟,白衣染血,美如天人的完美容颜就此被荒凉刺目的火光抹杀。
诡异的仇恨与彻骨的愁憾,这个疯子的情感,我看不懂。
陛下听闻清远大师的死讯,双眸微暗,而后倏地清亮,将隐约倦意都掩作了无形。
清远大师与陛下的过往便如此湮灭于光阴之中,再也无关爱恨。
治国之道,首在用人。
酷吏终结之后,陛下便大开科举。
大周的科考分为常科与制科,陛下亲自前往殿试,及第者即为天子门生。
年方弱冠的张说文笔俊丽,词锋如刀,大胆地直指陛下重用酷吏之弊。陛下丝毫未恼,却深爱其才,钦点对策为天下第一,当即拜为太子校书。
陛下持笔的手沉稳有力,御笔落处,墨迹淋漓,凌厉如惊雷,掌控着无数读书人的命运,也掌控着天下。
张若虚的一首《春江花月夜》孤篇横绝大周,“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晨起新凉,水窗半敞,扇底微风,桃花妖娆,无声喧嚣,万般旖旎。
花影疏斜间,有二人惊艳流连,他们皆温润如玉,翠萍白衫,绰约生碧,潋滟春光映在眉心,白玉似的面庞比春色更为动人,他们便是陛下近来极其宠爱张昌宗与张易之。
这半年来留宿陛下寝宫的男子,几乎夜夜不同,只是他们翌日便被遣出宫去,唯有张氏兄弟,一留便是数日。
张氏兄弟是故宰相张行成的族孙,贵介公子,俊雅温文,风流蕴藉。
陛下开始与他们夜夜笙歌宴饮,觥筹交错嬉闹戏谑,丝竹之乐不绝于耳,醉生梦死。
暗夜无边,压得尘世连影子亦不能见。
尘世的伤害不时伺在暗处,在不经意时,突然跳出来提醒我的天真,并无情地刺痛我。
我依然手按利剑,垂首立于窗前树下,安静得如同夜色。
月华似水,清辉遍地,二张颓然醉倒,陛下白裳披身,宛如天边流云,素颜散发,静静地于幽深的大殿徘徊游离。
她似一缕荒野孤魂,寻不到归途亦无处可去,空荡的寝殿愈发显得旷寂。
我知道,陛下从未真心欢喜过。
太平公主偶有入宫相陪,陛下亦只是轻舒眉头,难得有笑,她将一切皆从容地隐藏在皮相的之后,不再让人透悉分毫。
抑或有一人,是例外。
狄仁杰静坐案前与陛下对弈,一身碧绿青裳一如水色,温润如玉,淡定若水,锋芒似剑。
“当日来俊臣奏你谋反,你为何要认罪?”陛下一手支颐,一手执子。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狄仁杰微微垂首,落子极快,仿佛每一步早已预定,“臣若不认罪,恐怕早已冤死狱中。”
“你有出世之心,敢为天下言。”陛下侧首轻笑。那时狄仁杰被诬下狱,虽是无罪,却仍被贬逐降官——骄傲的帝王从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过失,“怀英,你莫非是哀怨:明主难期空负高才,奸佞当朝报国无门?”
“自然不是。陛下开科举,天下名士英雄皆来,何愁报国无门。”狄仁杰轻轻摇头,叹道,“既有了功名利禄,怕是再不会有人行谋逆之事了吧?”
“世事皆知,向来人生定是乏味的吧?”陛下微微蹙眉,面上却露着笑,“春秋战国,秦王欲霸天下。谋士商鞅三次献策,从帝道、王道一直谈到霸道。行帝王之道,循序渐进;行霸道立竿见影,国富民强。秦王没有耐心,于是推行霸道,秦朝十五年而终,后世皆引以为鉴。”
“陛下初登基,天下未稳,逆境中方更见奇谋妙计,耳听八方,眼观四路,不放过眼前一丝一毫的细节,敌人一有空隙就立刻扑上,扭转局势。如此对手,可怕。”狄仁杰悠悠笑着,手中一子迟迟不罗,“如今,科举推行,天下英雄尽入陛下彀中,您便成了遮掩锋芒的鞘,亦使我再次有了攥紧天下的豪情。”
“世人皆说:‘天下桃李,皆在公门矣’此言果然不虚。”陛下的眼中又添几份暖色,“绝世才华必是多年寒暑磨砺而成,大周需要有志之士,你不必再藏着掖着了。任人以贤,上书推荐吧。”
“生我者,父母也。知我者,陛下也。”狄仁杰沉吟了许久,终轻叹出声。
“朕还真不知,你狄怀英竟也会溜须拍马!”陛下大笑。
“人世是一局棋,早早散去。棋罢指犹凉,万事倏忽过去。”
狄仁杰清浅一笑,眸如子夜,瞬时映亮这混沌尘世。
陛下垂首,两人对视,目光幽静。
那日,狄仁杰留下与陛下一同用膳。
新月如一弯浅淡微刃,在月下对饮抚琴一曲,入夜持剑一舞,闲愁尽消。此刻尽兴,如何顾得了君臣之隔的扫兴。
陛下醉倒于花下:“狄仁杰,你可是真心效忠与朕?”
狄仁杰淡笑不语,陛下等不及他的回答,已安然枕着落花如梦。
狄仁杰端起杯盏,静静饮尽,泼墨般的晶瞳中漾过一阵煦风:“我确是不甘人下,但若只在你一人之下,便是甘之如饴。”
我倏地想起一句古语:一生得一知己足矣。
做朋友或敌人,原都是需要缘分的,懂你的人未必为你所懂,互为知音,世间更是难得。
非刻意为之,皆是偶然,仿若天成,浑然而圆满。
丝竹之音如润湿的雨丝点点滴落,嘀嗒嘀嗒轻敲于窗棂之上。
张昌宗跪坐席上,静静抚琴。
琴音因风摇落,如落花沾衣,芬芳浮散,旖旎绮思。
“你会弹高山流水么?”静卧于榻的陛下忽然问道。
“会。”张昌宗纤长的手指轻抚,淡淡地掐一把流水在手,层层漫上来。
“不,不对,这流水不对。”陛下眼中思绪漂浮,“真正的流水应当能激荡起内心的涟漪。纯净如山泉,如松涛,如烟岚,似莺歌燕舞,听者甚至抬头可见苍鹰矫健身姿划过天际……”
“陛下,您说的那是天籁之音吧?”张昌宗横眸不悦。
“一样的雪白的长衣,素缎外衫,碧绿环佩……”陛下垂首叹息,宛如呓语,“是了,是了,你没他那番光华隐隐……如此风仪,天下间确是只能有一人……朕累了,你退下吧。”
“陛下……”张昌宗启唇。
“朕说了,让你退下!”陛下倏地发怒,张昌宗再不敢多语,立即回身出殿去。
我知道,最近为立储之事,陛下不胜烦扰。
武承嗣与李旦,陛下仍在犹豫。
“素玉,你知道么,真正的高山流水,曾有人为朕奏过。”陛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在那暗夜深处,却有一片沉厚温润的水泽,波光潋滟,能清晰地映出某个人的身影……这才是真正的高山流水……”
我不懂琴音,只知知音原自少、俗调谩纷纭的道理,陛下心中的那方皎洁月华与清透潺泉,早已成为绝唱,恐怕世间再无人知晓那曾与陛下高山流水之人了。
“累了,是真的累了么……”陛下静握于榻,如一只与俗世格格不入的凤鸟,疲乏地俯瞰众生。
这些血泪悲酸世人都不曾见,只记得她明媚灿烂的容颜。
不日,陛下便下诏,召回庐陵王李显,并册立为太子,夺嫡之争便宣告结束。
陛下自嘲道:“从前朕处心积虑地从李唐宗室那里夺取天下,如今朕仍要处心积虑地将天下完璧归还,确是讽刺啊。”
筠声隐隐,意兴萧索,天地皆秋。
狄仁杰病逝洛阳。
陛下亦一日复一日的憔悴下去:“狄公一去,朝堂仿佛都空了。”
陛下终于老去了,唯有记忆中那张安如处子的容颜,永远恍如初见。
夜色幽幽,风过林木,廊外宫灯,渐渐漾成一片昏黄的雾霭,风声愈发急了,簌簌不绝,如有铁骑挟风雷之势疾驰而来,踏破了如水月色。
原本昏沉沉,一动不动躺于榻的陛下倏然睁眼。
我朝向火光的来处,静默而立。
来者是谁,并不难猜。
陛下幽幽说道:“朕正等着,宿命中的最后一次劫难,给予朕致命的一击,他们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李唐还是有人的……”
“儿,儿臣给陛下请安!”殿外传来太子李显抖颤的声音。
陛下嘴角噙了一丝温柔的笑:“终是来了……”
宫变忽发,陛下退位,太子李显即位,江山易主,亦只在弹指间。
皑皑白雪,空茫雪光中,洛阳城异样地沉寂着。
如此大雪确是罕见,满目诗意,野外、四宇、驿外、断桥、寒山,望之令人肝肠寸断。
“好久没看雪了,素玉,背我去看看好么?”陛下似回到多年前的美好韶光,面上带着少有的温柔,自称“我”,再也没有用居高临下的“朕”。
天上地下,孤独得如此彻底。陛下已没有了对手,没有了敌人,没有了朋友。是的,她还有亲人,她的子女,可他们敬她畏她,却不爱她。
如今,她的身后,只余我这一抹荒影。
此时我才发觉,她已经不是那个曾笑傲天下轻贱生死的铁血女皇,只是一个疲惫而厌倦世事的女人。
我用厚厚的雪狐裘裹紧了陛下,轻飘好似浮云,她弱不胜衣身躯伏在我背上,我只觉眸中湿热。
冬风难得清和,是令人几欲落泪的暖,而天地间也就只剩下这温暖了。
“素玉,你知道么,我母亲最爱梅花。幼时我最爱做的事,便是每年开冬等在梅树下,折第一枝盛开的白梅送给母亲。”那曾刻入了无尽悲欢的往事,如今陛下淡淡地述来,“白雪茫茫,却一眼可望尽。而这世上纷扰的物相,岂是凡人一颗单纯的心能看透?”
脚步放轻到忽略自己,地上积着薄雪,留下我浅浅的足印。
“只有真正经历过仇恨的人才会真痛,因为无论何时,总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着你,它一生都掐着你……”陛下犹在说着。
我忽然觉得,陛下过往那些血腥与残酷,如今想来,竟是那般华丽,悲悯如诗,足可使人沉醉。
“素玉,你说,我为什么不惜一切也要登上皇位呢?”陛下似在问我,又似喃喃自语。
我犹豫着说道:“以为您寄爱于百姓,愿意救济苍生……”
“你说的太虚了……我幼年时,曾怨恨世间不公,为何将我生为女子,使我不能展翅远行,而后我知道,世间所有的不公,你先不要想去改造它,只能先适应它,因为你管不了它……”陛下笑道,“只有当你站在了最高处,世间一切的律法规则皆由你掌握,那便再也没有什么会令你觉得不公。因为,你便是律法。”
陛下的声音愈发轻了:“或深宫,或庙堂,或雄浑或清雅,或高歌或低吟,这风云的一生将尽了,如今想起,无论中间多少坎坷无奈,我武曌终无负于这一身傲性……”
我侧头望着陛下,仍是猜不通她所思所想,解不开的谜如雾映在她微绿的黑眸中,那里有旁观者看不透的凄迷。
骄傲的人都孤独 ,高贵的人都寂寞,使我想要握紧那双空了的手。
陛下的声音依旧冬日浮光,温润和缓:“而今我终于知道,幸福来自与所爱之人的凝望……只是百折千伤,蓦然回首,凝望的人却已不在……再不复得路……”
急促的喘息与刺进岁月的疼痛,都在她眸中慢慢浅下去。
眼泪风干华裳褪色,多少往事抱负,多少欢歌悲鸣,皆可付诸一梦,淡然睡去……
一瓣碎雪轻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凉若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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