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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变

    夕阳西下。

    暖暖的斜阳打进窗子,照到她的脸上。

    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窗外的柳叶翻飞,耳边有暑蝉的声音,很吵。

    她昏迷了多久,她并不知道。

    目光从窗口移到了桌案前的人影身上,闭目温和。

    他,竟然还在。

    她起身,瞥他一眼,头还是有些昏沉,她的身体好像越见差了,脸色也不好,脚下虚晃两步,“呯”一声撞上了门,她要去开门。

    “千泠山药居,已经毁了。”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似乎说来说去就这么几句,不会多问你其他,又好似说来说去都是在关心你,“你还可以哪里?”长流站着,离她一丈之远。

    你还可以去哪里——那么好像认真的事不关己的说着:你根本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她从不认为他是个无情之人,而事实上,他不论如何看来都是个温柔的不愿意去伤害任何人的好似多情的人,但是西楼却在这刻心底一寒,像被冰冷的水漫过了全身,这个人习惯用最柔和的声音,最温绵的姿态。

    她靠着门虚弱的回头去看他,好像知道她不愿意他靠近,那么他就不会去靠近,显得那么为别人着想——呵,西楼心里一笑,就是因为这宁淡的性子,这个人就永远不会去强迫别人,永远不会懂得去争取,永远不会懂得去挽留!

    “对,毁了,”西楼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抵是内伤造成,“毓秀山庄的动作到底是快!”鸣轩阁那夜,她并未见到毓秀山庄的人,原来——原来,毓秀山庄趁她不在千泠山,反而攻上她的药居,毁了千泠——若没有眼前这个对千泠了如指掌的人的指导,他们怎可能这么容易上山!所以昨夜夜莺带来了消息,竟让她彻底无法适从的呕了血。

    她看着眼前的人,还是那么温文尔雅,好像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没有做过:“毁了药居也罢,你救我莫不是想逼死我?长流啊长流,你从来不害人,你是圣人,所有的坏事都是别人做了去,你从头至尾,都是那么干干净净!”她说到干干净净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在里面。“你现在留在这里又是什么意思?”她现在一气恼,全身都觉得冷,虽然暑气未消,如今天气也不冷,但是额上还是渗了些许冷汗。“我说过,我就是病死老死在千泠山也不会走的!”她突然跨步到他跟前,“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不悔改的人,不管你留下来多久,我都不可能变成一个你想象当中的好人的,你是圣人,我不是——你以为我可以救赎,我偏不是那样的女子!”她气上心头,眼前的人还是没有任何激荡的神情,甚至连错愕也没有。

    长流退开一步,眼眸划过她倔强的脸蛋:“我知道了,我陪你回千泠。”他说话的时候,人已经闪到了门口,“嘎吱”一声,门开了,他的淡色衣衫消失在门外:“你不愿见我,我走便是。”他似乎很愿遂人愿,每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总有一种很柔的感情,那种宽恕的理解的感觉。

    “不要你好心!”西楼抓起桌上的茶杯,“呯”一声砸在已经关好的门上。陶瓷碎了一地,她胸口一阵刺痛,忍不住的跌坐在椅子上,像个受了欺负的小姑娘一般,竟然有些啜泣——

    她终是觉得无能为力,有些失声,那个人怎么就这样不动声色毫无预警的毁掉了千泠,毁掉了那个她唯一想要去守着的地方,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千泠对她意味着什么。“我……”她声音突然一噎,嗓子里腥甜涌了上来,她心口一跳,忙悟上嘴,“啪嗒”,有一滴血从指尖落下——

    她惊恐的看着那滴血,色泽微暗。

    暑蝉寂寂,夜里也不消停。

    他轻衫轻袖,望月而站。

    夜风撩起了几分衣袖,他不知在想着什么,整个人看起来静如神佛,好像会有些微弱的光,不敢叫人轻扰。

    转而有些微弱的叹息传出,化成深夜里一抹气息。

    一定要害人吗?

    这样的话,他问过两次,那个女子眨着眼,死不悔改。

    他记得在那些药奴一声声的妖女咒骂下,她轻巧的弄瞎了他们的眼睛。

    她总是在笑,总是在说自己是个妖女,她毫不吝啬的承认自己的坏处,她总是这样——不可避免的去承受别人的伤害,然后她再正大光明的去伤害别人——他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这样可控制的死亡,让她很有……安全感?

    长流是不明白的。

    他也从来不问,他不是个喜爱强迫别人的人。

    后来他才想起,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究竟说了什么——

    银针扎进自己的手臂,血滴落在地上,她紫衣罗衫,濯然无比,许是被那一瞬晃了眼睛,蒙了心智,她如明月一般笑着说:痛必先伤己。

    痛苦的话,就要先伤到自己——

    那么,就可以有理由去伤害别人了吗?

    那个女子用不可救药来形容当是最好的——不可救药啊……长流的眼眸动了动,既然明知不可救药,为什么还要留下来——以一个自以为是的,可以救赎的名义——留下来?

    是,关心?

    关心?

    他不明白——他对她和对所有人是一样的——连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性子,世人皆同——他,从来都对身边的人一般的态度——

    那种好,称不上关心。

    只有这点,他是明白的。

    当他再转回屋子去的时候,她已经睡着了,也许是累的,蜷着身体趴在桌子上,就好像一只无害的小猫,眉目微微舒展,昏暗的烛火下苍白反成了一种异样柔和的淡黄,偶有的戾气凌厉似是在离开千泠后,或者说就在这刻消失不见,好像此时,她就只是西楼,不是那个中原武林唾骂的死不悔改的妖女——好像,当真是自己把她逼到了这个地步,逼到了这个什么也不能依靠的地步——他,并不想这样的,不是吗?

    神色有些微漾,拂开她脸上的长发,转而,眉头轻敛,桌上有着几点血迹,是——呕血了?

    他抱起她放到床上,抚过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指尖顿了顿却是伸出去摸了摸她眉间的点纱,原本只是浅眠,她警觉的睁开了眼,映入的不过是那双点尘不惊的眼睛,好似关心,却是比关心更漠然百倍的本性使然——

    “啪”,下意识的她挥开他的手。

    长流愣了一下,退开三分:“你饿了吗?”他说着就想转身,“你若是饿了,我替你去准备东西。”他站得不远,淡淡的看她,不是正邪不两立,不是十年主仆之份,他没有笑,却好像在温柔的看着你,对着你笑,然后问你——你饿了吗?——就好像,不管你对他如何恶劣,如何摒弃,他都从来不将那些东西放在眼里,更不会将那些东西揽到自己身上,所以他绝不会主动来摒弃你一般的——温厚,善良——

    善良?

    西楼差一点就要大笑起来,于是她还真得笑出了声,她一笑,气息就不稳了,她眉眼一挑,那本就是个娇稚的女子,虽然非妖非艳,但故作起姿态来绝不会输人:“长流阿长流,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她不屑那些好,那些没有原因的好。

    长流望着她的眼眸动了动,还未说话,突然抬手一扬,“嗖”一声,不知他手中掷出什么,“呼”的打熄了烛火,一把抓过西楼的手,骨碌一下滚进了床侧。

    他忙捂住她的嘴,轻声道:“有人来了。”

    他说有人来了必定是箜篌居、鸣轩阁之流,他们找不到她倒真是不肯善罢甘休了,只是这个人一向不急不缓从容以待,如今倒是防卫起来了,她只是有些奇怪。

    脚步声急急,屋瓦有些松动,长流搂住西楼发觉她微微有些颤动:“你,不用担心的,我知道你不想看见他们。”

    所以,他打熄了烛火,宁可跟她一起躲起来?

    西楼眉头紧了三分,她并不是担心,她只是身体很冷:“你不回毓秀山庄,就不怕你爹找你?”她压低了声。

    长流顿了顿,缓缓道:“毓秀山庄,我自有交代。”他说话的时候也有些陌然,他没有说我爹,而是说了一声毓秀山庄,分明是生疏生僻,大抵毕竟是十年不见的父子,恐怕谈论不上什么血亲之情,他——只是对所有人都这般,欲远及近的姿态,想触摸却无法抓住。

    哈,西楼心里到底是有了一些快感,他不光是对她如此,还真是对所有人都如此,那么她有什么好不甘的,有什么好怨恨的——她那么想着,心里猛然抑郁下来,仿佛是那些不甘突然由一点化成了一团,压抑得整个胸口都有些无法释怀——

    “呯”,她还来不及整理出自己的头绪,门突然被踢开,她倒抽口气,来人许是发觉这屋子的异常,她早该知道鸣轩阁和箜篌居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妖女,杀箜篌居三位师弟,如今岂是有胆做没胆出来了?”那人也很是谨慎,并不进屋,反在门口叫唤,月光折射出玄色长袍。

    这声音正是鸣轩阁下陷阱抓住她的那人,西楼一动,长流就扣住了她。

    那人怒上心头:“千泠山药居早就被毓秀山庄捣毁,如今你无处可去,还杀人作恶,不知悔改,难不成还想做什么垂死挣扎?”他也毫不留情,反是越骂越觉得畅快,正说得兴起,屋内突然尘扬半起,有剑光凛凛直刺如霜,门口那人猛然惊醒,倒是有些胆色的不退反进,也执剑迎了剑光就上,挥迎交映间,尽是星火点点。

    西楼知道长流武功并非泛泛,毓秀山庄起家百年,并不是浪得虚名的——这个人在十年前本就该名扬天下了,只是如今名副其实而已——助江湖,铲魔教——真是好大一个头衔,毓秀山庄放出风去,还怕他不能功成名就?!

    就是为了这个——功成名就吗?那么,又为什么救她?

    为了那句——我,从来不愿意任何人死?

    她眯眼望去,他依旧手下留情,不伤人半分,可对方并不见得会留情,屋内暗影蒙蒙,只有门口的月光洒进半室,如此缠斗下去只怕不能脱身,长流性子当是极好的却不知为何如今在应对对方时有些犹豫,而对方竟也能与他耗时如此之久,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妙,长流之势显得愈有些激进了,如此下去,她不知道会是谁伤了谁——明月一晃,西楼突然扑入混乱的战局,她知道她要插进去并不是很困难,只要——她不怕受伤。

    果然,两剑交锋处自不可能留下任何空隙的,流光一泄而下,那女子扑得很快,长剑挥落时“呲”一声竟是刺进了她的肩膀,正是那玄衣之人,显然他也并没有预料她会混进战局,更是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他神思一晃的刹那,西楼唇角一笑,笑的干净,甚至带了些狡猾——“呲”这次是他的喉口一凉,银针已经扎进了三穴——

    西楼大退一步跌进身后那人怀里:“快走……”她气虚一喘,扯过长流就破窗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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