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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倩女(1)

    从抚安城行至鸢都,回府之后,正值暮色四合。

    小厮诸青牵了马儿去马厩,又把成箱的物资运去了房里。竺薇也不等人前来侍候,独个儿进了跨院,穿过花厅回主屋。行到回廊的逐星阁处,就见府里的一名小丫头抱了东西匆匆前行。

    竺薇过去扯住她辫子,笑道:“干什么急匆匆的?”

    小丫头吃痛,停了步立时行礼,“七爷回来了。”

    竺薇记得这丫头名唤小双,是小妹竺兰房里的贴身丫鬟。若非必要,竺兰极少派她亲自出府去的。竺薇瞧着她抱的几株绿色植物,奇道:“这又是什么?”

    “回七爷,这是一种叫半夏的药草,正是小姐吩咐去买的。”

    那几株草苗瞧上去十分普通,用油纸裹着,根部还连了泥土,似是刚从地里掘了出来。顶端新发的叶芽幼嫩,倒也青翠可爱。

    竺薇撇嘴笑,“莫非大小姐她转了性,要在自家院里当药农?”

    小双闻言,却似有难言之处,低了头嗫嚅不语。

    竺兰脾气是越发怪了。作为一母双胞的孪生兄妹,竺薇却自认从来不懂这个妹子。出生之时竺兰不过晚她半个时辰,也不知是不是从母胎里就被竺薇吸去了天地精华,这八小姐竺兰自打出生便带了一身的病,这些年竺家不知请了多少大夫,购进了多少的千金药材,八小姐的病就没见过起色,恹恹地拖了十七个年头。

    她久病在卧,脾气怪异,竺薇也懒得去她房里受气,然而心里也不是没有这小妹,“这次去抚安,找了几家书肆买了不少书,都是你主子指名要的。你来给她带回去。”

    小双低头应了,跟到他身后。

    竺薇进了自己的主屋,令诸青把方才提回来的几本书带出来,交由小双打发她去了。自己由诸青侍候着脱了外袍,正打算去沐浴更衣。这时候就听外面小双低声叫起来:“半夏,半夏姑娘!你怎么跑这边来了?”

    前方有道青灰色的影子,听到叫声就停了步,怔怔立定。

    小双跑了过去,笑道:“我是小双,竺兰小姐屋里的小双。半夏姑娘,你又忘啦?”

    她不做声,老实地跟过来。

    “我说半夏姑娘,那些个医书你瞧上两遍便背得熟了,怎么平时连个路都认不清?来咱们竺府也好几次了,到现在还走错地方。”小双随口说笑,亲昵地挽住了她的手。

    触手所及,沁骨似的冷。

    细看这半夏姑娘,似荏弱不谙世事,又似疏冷不可亲近,就好比一株被冷霜打过的花,乍看蔫蔫的,再看又是凛冽的,谜样的味道。

    相偕穿过跨院,走到了游廊处,小双指着那主屋说:“你瞧,这是七爷的院儿。咱们八小姐的厢房,要穿过这条游廊,一直走到后院的西边厢才是。”

    身旁的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垂眼瞧着小双手里的药苗。

    “半夏,这药草叫做半夏。”小双瞅着她直笑。

    小双笑得颇为有意。她却瞧也不瞧,径直盯住那药草,过片刻才道:“这药草是带了毒的,你家小姐屋子里已摆了许多,总归不妥。”

    小双停了步,抿嘴道:“小姐为何托我去买这药草,姑娘心里不知吗?”

    那叫半夏的瞥过来一眼,也不搭腔,不晓得有没有听进去。

    小双盯着她瞧了半晌,神色禁不住有些失望,轻声说:“半夏姑娘,你若是真不知,咱们小姐可算是枉费了心思。”

    “都说了别让她想东想西。”半夏垂下眼。

    “不去想,就没有了吗?”小双见她不以为意,迟疑道:“半夏姑娘也该晓得,小姐要这药草……不过是图了这药草的名字。”

    她神色动了动,定定望住小双手里那抹幼嫩的绿芽。

    “咱们小姐久病缠身,平素里也没什么体己人。自打上个月认识了你,对你自是一见如故。”小双轻轻喟叹,“平日里你都是隔了三天才来府里一次。余下的两天呢,小姐她念着你,便吩咐我去买了这叫半夏的药草摆在屋子里,就好比是你陪着她。见了这药草,也好比见了你。”

    半夏听了,状似无味,只扯了扯嘴角道:“又有什么看头。”

    小双再掩不住面上的失望。对着这么一个人儿,说什么都是无益,她便是仔细听了,也全不见半分动容。这人……好似全无心肝,谁都别指望她能存上心思。

    小双默然许久。

    过半晌,听半夏轻声问:“这书呢?”

    见她望着自己手里的书,小双定定神,回道:“这是七爷从抚安城里带回来的,都是小姐爱看的。”

    半夏拿起了其中一部翻过,神色慢慢凝定,慢慢一撒手,把书丢到了地下。

    小双一愣,“半……半夏姑娘?”

    半夏静了片刻,低低道:“竺兰心思原比常人多,若是看完了这堆书,那就别指望她能清心静气地养病了。”

    一番话听得小双似懂非懂。然而话里的意思也不是不能体味——这半夏,她并不是全不把竺兰当回事儿。

    小双捡起地上的书,拂拂灰尘慢慢收起,抬头便是一笑,“半夏姑娘,主子吩咐的,我们只能去做,这书是不能丢了的。只不过,听了你这话,我这做下人的觉得十分放心。”

    半夏抬起眼。

    “小姐久病缠身,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竺薇少爷,又有谁想着她念着她,给她买书送东西?除了半夏姑娘,又有谁会对她的一举一行存上心思?”

    小双说得十分动情,半夏听得一呆,半天才开了口:“我是大夫。”

    小双摇头笑,“就是不想承认吗?半夏,你是真正关心八小姐。”

    半夏听了,也不欲分辩,余光忽见侧旁有淡绯色的影子一闪而过。紧接着头皮微痛,一把长发已被人扯进了手里。

    小双一惊,迎上了一张神采流溢的面容。浅绯色的衫子半解半系,衬得步态越发风流。不笑时眼光流转,笑起来便添了七分浪荡。但因年纪尚轻的缘故,那浪荡里又带了三分朗朗天真,越发把人瞧呆了去。

    可不正是竺家七爷,竺薇公子。

    小双定定神,不由得跺脚,“七爷,七爷,你这揪女孩家辫子的习性也该改一改了!”

    竺薇不理她,撒了手,笑盈盈瞧向身侧的人,“你是谁?”

    小双抢着答道:“她是巫马先生的女弟子,来给小姐送药呢。”

    “要你多嘴。”竺薇瞧也不瞧小双,笑吟吟兀自望着眼前人,“你那师傅巫马先生呢,他怎么不自己来?”

    “师傅近日受了风寒,留在铺子里养息。”头皮被扯得发痛,半夏也不愿抬头看他。

    竺薇哦了一声,“这做大夫的,自己也会生病吗?”

    话说得随意,那几分孩子气却是掩不住的。

    半夏扯了扯嘴角。

    竺薇余光瞟过,刚巧瞥到那一笑,不由得一怔——倒没见过女孩家有这等神态的,这皮笑肉不笑的,又算作什么意思?

    竺薇仔细端详她样貌——那脸庞被暮色映得几近惨白,一双眼瞳则浓若染墨,极黑极重,似是瞧得久了,会把人给融了进去。

    这样黑白分明的一张面容,竟全然不见烟火之气,倒有股莫名的……森森鬼气。

    竺薇心里打了个突,问声也沉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她心不在焉,低声作答。

    竺薇听了禁不住翘起嘴角,“你自己也晓得那药草是带了毒的,怎么偏生叫这名字?”

    “名字师傅取的。”

    “七爷,”小双忍不住出言提醒,“七爷且别忙着打听了,小姐服药最讲究时辰的。要不然这药汤一凉,药性可就失了。”

    竺薇望一眼半夏手里的提盒,盒里放的正是早已煎好的汤药,“快送过去吧。”

    因前些时日去抚安城待了一个多月,府里的总管便赶来禀明了近来府里的大小事宜。

    至于那半夏的来头,竺薇又特意吩咐诸青去把竺兰房里管事的嬷嬷过来,问询了一番,其答复与那半夏小双所说的并无二致。

    竺薇放下了心。至翌日,城里几个好友得了消息,知晓他已回了鸢都,便打发了下人送来请柬,邀他去城南的酒楼里喝酒听曲,权当是给他接风洗尘。

    竺薇平素交友无数,俱都是鸢都城里顶懂得吃喝玩乐的膏梁纨绔。都晓得竺家七爷最嗜酒,一早在城里最好的驻云酒楼订了厢房。

    竺薇也不怕赶不上场子,一路行程放得极慢。行过一条热闹长街,街两旁有客栈有酒楼,也有些书肆茶舍,卖古玩字画的店铺。长街熙熙攘攘,竺薇赏着阔别两个月的鸢都景象,骑了马招摇过市。

    拐过雁子巷口,听到牵马的诸青“咦”了一声道:“那不正是巫马先生吗?”

    竺薇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巷口人影匆匆奔过,是一个发须灰白的老头子。

    他怀里抱了一只药箱,一直走到巷子外才停了步。

    巷外角落里趴着一团黑影,瞧清楚了,却是一个浑身污烂的乞丐。巫马先生俯了身,低头对那乞丐不知在说些什么。

    “巫马先生前些时日受了风寒,这会子敢情是裁了?”竺薇扯了马缰,远远停住观望。那乞丐浑身脏污,远远就能闻到周身恶臭,原来是在他右肩颈处生了一个杯口大小的恶疖,患处已是化了脓,大有腐坏的可能。

    巫马先生聚精会神诊了半晌,打开了手里的医箱,取出一柄薄薄的银制小刀。随后细细刮去了那疖上腐肉,又拿出了几样瓷器,兑好了药膏敷到伤处,细细地为那乞丐包扎起来。

    那乞丐伏到了地上,不住地朝他磕头。巫马先生低声交代了几句,收拾了药箱走出巷子。

    “这老头心地倒好。”竺薇啧了一声,“看他来去如风的,倒也不像是受了风寒。我且去会他一会。”

    “小的这就去喊。”

    “不必。”竺薇拦住了诸青,翻身下马,“你且守着马儿,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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