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你可知道帝台之棋的来由?”
她摇了摇头,见他眼中流露失意,下意识地攥了攥手上的《山海经》,她垂下眼眸,张口道:“上古的神话传说中有‘女娲造人,伏羲做棋’。大概便是伏羲这个人造的吧。”
“帝台之棋,五色而文状鹑卵。最早的棋子只是如雨花石一般的石子罢了,古人娱乐,用石子互掷,击中为赢,便由此诞生了原始的棋。而随着原始棋的向前发展,由每方一颗棋变成三颗四颗棋,也是很自然的了。棋多了,神石手偶一石击中两棋,并经过长时间用心预测,不懈努力,一石中两棋、三棋的频率增多,一生二,二生三的数便形成了。这无疑是《易》的卦数的基础。所谓的伏羲做棋、尧造围棋都只不过是传说罢了。”他解释道,“棋生《易》,而后又由《易》促进了棋的发展……当是相辅相成。”
棋中奥妙颇多,可那个人总是兴致缺缺,陪着他下棋的时候,一双灿眸不瞧棋盘,反而一个劲地盯着他的脸……他脸皮薄,总是被她瞧得不自在,只好速战速决,手起棋落,在小小方盘内毫不留情地将她杀得片甲不留。那个人一天之内可以输掉几十盘,却总是乐此不疲、兴致勃勃地来“挑战”他……
殿……殿下他这是在跟她讲学吗?她记起来了,生前这人也是很喜欢拎着她到书房去,教她写字读书,看到她满满一张白纸上龙飞凤舞写的都是他的名儿,想发怒又着实恼怒不起来,只能红着脸摇摇头,无奈极了。
那时候,她不爱习字却被迫习字,现在才来告诉她女子是不应该有学问的?她果然生不逢时,还要饮恨黄泉。
她哀怨地抿抿嘴,“殿下,你说的我听不懂。”
她是小宫女,没知识、没文化,所以不懂就是不懂,真好。
祜泽讷讷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会想跟她说起这些东西呢?
可能是这小宫女念出“休舆之山有石焉,名曰帝台之棋”的时候,让他莫名地有一种怀念的感觉……
突然,就有一些话想要倾吐。
“殿下,韩大人求见。”尚隽打断他的沉思。
柔眸微凉,淡淡地垂下眼,“他又来做什么?”
“老奴听说韩大人到处收集君大人家渎职受贿的罪证,接连几日在朝上表奏,可是殿下都不予理会,老奴想他必是来讨个说法。”
“他也来找我讨说法?”祜泽轻笑,“我欠君家一个说法三年了,还没说清楚,现在又欠他一个说法了?”
他这个皇帝啊……
“那老奴去遣退韩大人?”
他叹了一口气,“回了一次、两次,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什么时候能耳根清净呢?我去见便是。”
步履轻移出宫,只留下……
喂,先让人家起来好不好?夏芒柔荑一伸,转身想要唤住那人,谁料还没出声,却因跪得太久,两脚发麻,才转身便向前跌倒,朝地面扑去了。
虽然她是不会痛的,但是当着众宫女面前跌跤,她也会觉得很丢脸啊。
流血事小,面子是大。
“没事吧?”尚隽退了回来,一把扶起她。
她小脸红通通的,连声道谢谢。还是尚隽大人对她好啊,不像那人,当她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宫女的时候,他根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哪里还会像以前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好想好想扑到尚隽大人的怀里哭诉,呜呜呜。她这几年过得好苦啊。
“赏你些糕点,你先在这里吃着,等一会殿下回来,不晓得是否还要问你话。”
他将果盘递到她面前,上面有杏花味、凤梨味、桂花味,琳琅满目,精致喜人,都是殿下爱吃的口味,可是为什么就是没有桃花口味?她皱了皱眉头,哈着脸望向尚隽大人,“有没有桃花味的,我想吃桃花味的。”
尚隽怪异地瞅了她一眼。
“小丫头,有打赏给你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不吃就算了,他将果盘往桌子上一撂,三年多没吃的御膳糕点就此离她远去……
臭尚隽,臭尚隽!她在心里哇哇大叫,扑腾打滚。
人小被人欺。
那天从昌德殿里出来,回宋姐姐那里聆听训话的时候,就见几位内人姐姐吵翻了天,差点把亭子的顶都给掀了。
仔细一听,嘿,还跟她有关。
于是她就蹲在地上,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戏。
“你们都知道,做宫女想要离开王宫,除非年老体衰,疾病缠身,再不就是服侍的主子病逝,守丧三年后方可归家,归家后也还是不能婚嫁。我们宫女,是不可能像寻常百姓般,为人贤妻良母、伺候公婆,是注定要孤老一辈子的。想哪,我五岁入宫,十二岁参加内人试,到现在都十八岁了,还是个内人。都说内人都是王上的女人,可是我连王上一面都没有见过。”
原来内人是王上的女人。桃花眼用力地眯了眯。
这么说来……那人的女人……她掰着十根手指,再用上十根脚趾来回数几遍都数不完……
“所以这差事应该给我。”
“怎么能给你?”另一个姐姐有意见,哀兵政策对她才不管用哩,“你五岁入宫,但我们当中谁不是小小年纪就被家里送进宫里呢?你是内人,我们也是内人,这辈子的指望就是通过尚宫考试。但即使是真的当上了尚宫,又有几个能跟王上说上一句话呢?”
“今天这荣恩叫夏芒那贱丫头给沾光了去,再等到谁又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喂喂,她有意见哦。她正举手要发言,一个姐姐的大嗓门又把她到嘴边的话给吓吞回肚子里去了。
“夏芒就是有些小心思,宋碧你叫那丫头给骗了去。你想啊,书房原来可是你管辖的,这恩宠也该你得的,你却好心照顾她,粗活累活替她做,现在好了,人家爬到你头上去了。”
她哪有爬到宋姐姐的头上去,她不是还乖乖地蹲在地上朝上如此纯真地瞅着她们吗?
宋碧面露犹疑,“其实这藏书房也就尚隽大人偶尔来拿书,什么时候见王上来过?”
就是,她也不想看见那人的啊。
那人笑眸如春泓,看久了是会把人看出四肢发软,头昏脑涨,一日不见精神萎靡等等不良症状。所以,她跟这些姐姐们也算有缘,出声提点一下,免得她们以后一脚踩进万丈深渊,深陷在那人的温柔之中而不能自拔啊,“其实王上他不是……”
“傻宋碧,你怎么还在替她说话呢?”
“宋碧姐姐就是太心软。”
“就是啊,等那死丫头回来,你一定要好好收拾她才行!”
小小的声音又被一阵抗议浪潮给淹没,里面的姐姐们正如火如荼地商议着大事,譬如该如何捉弄排挤那个叫夏芒的小宫女。
这九重宫殿里积累了几千年的深宫幽怨形成一团巨大的黑雾,慢慢地朝屋子凝聚,这些宫女的脸上溢满了嫉妒猜忌的恶气,指手划脚间都是恶毒的心机和手段。即便脸上挂着笑容,也是虚伪至极,两面三刀。
于是,去藏书房的活儿自然被几位姐姐给无条件地盘剥走了,宋姐姐给了她一把扫帚,把她打发去园里扫落叶。
她感激地看了宋姐姐一眼,比起那几位姐姐浑然想置她于死地,让她去扫落叶实在是从轻发落了。
她背过身去,双手搁在身后,悠闲地行至园内。
她们的嫉妒是为了那高坐在九重宫殿之上的皇帝,那穿着龙袍,前胸后背都绣着五爪金龙的男人,那可以只手喝令天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男人,一个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却要为之付出一生青春的男人,她们的嫉妒实在太寂寞了。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她缓缓清吟,夏芒小宫女那张朴素的脸上隐隐有几分超凡脱俗之色。
见一株小桃木枯萎地倒在路边,恐怕是昌德殿大肆屠木时,不意间掉落在地的。她目光微沉,带着痛惜将它轻轻抱起,搂在怀里。
这九重宫殿里,连一株无辜的桃木都容不下吗?
柔荑拂过桃木,那桃木的萎靡之色顿无,新枝绿叶如藤蔓般长了出来,树根微微一颤,便一头往地上扎了去。
清风徐来,桃枝上开出几朵娇嫩的桃花,迎着风喜洋洋地摆动着。
“这桃花总是不败也不好。”身后有人叹息。
她没有回头,只是笑了笑,道:“是花总会落化作春泥,怎么可能不败。”柔顺的眉目间流露怜惜,素手采撷一朵桃花,捧在手心,轻轻一吹,散落了无数的花瓣,悄然埋进这荒芜的野地里,生根发芽,长叶开花,“可是看它们开得这么美,又忍不住舍不得。我是执迷不悟吗?朱伊蓉。”
漫天的桃花舞姿翻飞,妖风乱作,而她眯着凤眸轻轻问,似有喑哑锦瑟低鸣,凄冷独奏,看呆了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