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已去
他将宫中的一盏灯点起,橘黄色的灯光照着他的容颜,一半明一半暗。他拿了宿年的课业,竟然叫她背《出师表》。
宿年略有不悦,将头埋到被子里,不想看见他。又被姜王从被子里拽了出来,硬是背了几句《出师表》,从“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背到了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中“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然后是《醉翁亭记》,不知道跳跃式地背了多少名篇,终于回到了《出师表》的“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长舒一口气,终于背出了。
宿年记得,小时候若是背书有一处疙瘩,姜王就会叫宿年重背,可今天却没有。姜王洋洋道:“背差了点,明天去抄五十遍。”
殊不知,明天就算抄五百遍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太傅对宿年说过,人死之前倘若神智清楚,但是行为也会有所反常。比如那天,姜王竟然说奏章还没有批阅完,非要看了才安心。这也许是,姜王身为姜国国君的使命,纵使死也不能辜负了一个诸侯国国君的风度。
宿年被拉去长乐宫给他研磨,也许他早已预料到大限之日已到,总是与宿年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年年,我这辈子也知足了,年少时意气风发,遇到了你娘的温文尔雅。而立之年,励精图治,政治上一帆风顺。不惑之年有了你,让我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人到了大限之日,生前那些挂在嘴上,此生此世倘若不报那就死不瞑目的所谓深仇大恨,却只字不提?
姜王越说越乱,越说越没章法:“年年,当年你娘怀你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是个男孩就让他叫年,年岁的年。如果是个女孩,也让她叫年,年岁的年。我未曾因为你是一个女儿身,担负不起国家重任而遗憾。”
他叫宿年给他泡茶,是君山银针,这是母亲生前最擅长的。
姜王喝了一口,竟说好喝。
其实,宿年泡的茶不及上母亲的万分之一。
太傅曾经对宿年说过:“但凡是用心的东西,都是无法复制的,因为所有人的心都有所不同。”
姜王喝的不是茶,而是触不到的老去的回忆,最后的绝望。
终于,姜王说累了,叫宿年挑去琉璃灯的灯芯。
没等灯灭,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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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乐宫整理姜王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章尚未公布的赐婚诏书。
宿年翻开的时候,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上面一行苍劲有力的行楷:文公三十二年,止殇平乱有功,奉命于危难之间,护宿年姜国国土,孤尤为感激。止殇年少而才思超然,有治国之才,且与钩弋年龄相当,特赐婚于卿,待孤百年之后辅佐钩弋,钦此。
这章诏书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拟好,可是姜王却迟迟不肯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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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王逝世后,宿年没有给他写祭文,她的确不擅长写这种东西。但是,她抄了五百遍《出师表》,抄得她的手都开始抽筋,一连几天连筷子都拿不动。她想,她的意思,姜王会懂的。
幸好有止殇在,他全然安排好了一切,否则这场国丧她连怎么办都不知道。
诸侯国派来吊唁的使者从宿年眼前一个一个划过,直到有突兀的声音响起:“姜王崩殂,姜国无子嗣,谁主姜国,岂是此女?”
众人噤声,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宿年脸色惨白,咬着牙不在外人面前哭。
“世袭姜国王位,理当为钩弋公主,”止殇的声音不是很响,连日的操劳让他的声音有几分沙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好听,字字铿锵有力,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六合之内,诸侯国公主,无一能与之争锋。”
说罢,单膝跪下,执起宿年的手,朝着宿年淡淡一笑。他的声音轻得似乎只有宿年才能听得见,第一次听到他称呼宿年为年年,竟然是在这种诚,“年年,你要对得起你曾经受过的苦难。让过去的过去,让过来的过来。”
宿年当时也惊呆了,他向宿年施行的是姜国的君臣之礼,他是第一个承认宿年是姜国的王的人。
刹那间,姜国的元老大臣都纷纷单膝跪下。
这一刻,宿年眼前一片雾气蒸腾。
在宿年最危难的时刻,总是他第一个为她解围,不迟不早,不急不慢,不卑不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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