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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刘公公,烦您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要禀明国主。”

    韩醉年在宫门外已等候一个多时辰了,眼见着日落西山,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事关重大,谁担待得起?

    刘公公满脸堆笑倒是和气得很,“韩大人啊,国主和小周后正在听小长老颂扬佛法,国主说了礼佛之事贵在虔诚,您这时候进去不合适啊!再说,有小长老在那儿,您即便进去了,说话怕也不方便吧!”

    又是那个小长老在兴风作浪,这好好的南唐就坏在这等秃瓢的手上了。韩醉年一把推开刘公公径自朝宫殿内大步而去,边走边喊:“臣韩醉年有要事启奏国主!臣韩醉年有要事启奏……”

    大概这就叫冤家路窄,韩醉年迎头就看见正为国主、小周后宣扬佛法的那位小长老正望着他来的方向呢!

    幔纱飘逸,他侧过头冲他笑着,犹如观音便平静祥和。

    那一瞬间,韩醉年几乎要忘了对他的敌意和怀疑。

    然,国事第一、天下为重,满怀抱负的韩醉年终究未忘了他的“本”。大步上前,他向国主和小周后行了大礼。

    “韩醉年打扰国主和周后领悟佛法罪该万死,然确有要事需上报。”

    国主还罢了,先把个小周后引得笑开来,“这说的是什么话?令尊大人三朝元老,也算是高官厚禄吧!国主想见他一面都难,你倒是好,有事没事就来上奏,一个秘书郎竟比个相爷还忙些。难不成我南唐的官场就余你一人了?”

    韩醉年也不答腔,任小周后拿他打趣。即使只是在通往秘书郎的仕途上,他也走得异常艰辛。但他不知疲倦,努力向前,为了自己,为了韩姓家族,也为了这个风雨飘摇中的国家。

    “臣确有事要奏,今日得到秘报,叛臣樊若水曾出现在江边。臣恐樊若水正在调查我国的河流地形,为宋军的进攻做最后的准备。”

    听了此话,国主面色凝重,转而冷笑起来,“仅仅只是有人在江边见到樊若水,爱卿就凭空起了诸多猜测。我南唐有长江天险以助之,任他宋军如天兵天将,又能奈我何?难不成他还能飞渡长江不成?”

    国主最听不得的就是战事,偏生韩醉年每每进宫说的都跟战事有关,叫国主怎能不厌烦?刘公公慌忙上前开导韩醉年:“我说韩大人啊,小长老正说着佛理呢!要不您也坐下来听听,定定心,养养性?”

    国主正有这个意思,叫那成天把战事挂在嘴边的韩醉年也学学佛理,变得沉静稳重些,“给韩爱卿设座。”

    韩醉年哪里清楚国主的心思,只想着要国主警惕身边威胁到社稷存亡的危机,“说起小长老,臣倒想起来了,今日在江边臣与家丁追捕樊若水的时候,碰巧小长老也在哪里,来得好巧啊!”

    小长老转动着腕间的佛珠,连声念着阿弥陀佛,“贫僧江边参禅,莫不是韩大人连贫僧也怀疑了去吧!”

    韩醉年木讷地回说:“醉年并不敢有这个意思。”

    小长老忽然急了,步步紧逼直逼向韩醉年近前,“在江边贫僧已向韩大人再三解释,今日君前,韩大人又提这话,分明是对贫僧心存怀疑。贫僧身为出家人,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无所牵挂,韩大人尽可以摘去贫僧这身臭皮囊,以证天地之心、日月之明。”

    他这话一说,头一个饶不了韩醉年的就是国主。

    向来敦厚的国主拍案而起指着韩醉年的鼻子斥道:“荒唐!你跟你老子一样荒唐!你老子是成天埋首酒色,不知今朝是何夕,你倒好,看着明白,实则比你老子还糊涂。只是一个叛臣露了一下脸而已,你竟连小长老都怀疑上了,啊?

    “你知道本主的小师父是什么人吗?那是历经一千六百八十万年的劫难才出的一尊佛,他是一佛出世的高僧,岂容你等俗人陋心妄加猜测?你怎不怀疑本主有卖国之心,投降之嫌?”

    说到后来国主竟气得面红耳赤,着了刘公公撵人,“把这个糊涂虫给我推出去,本主不想见到他。”

    小周后站在一旁为国主顺气,还不忘给刘公公使眼色,一旁的刘公公哪敢耽搁,携了韩醉年就往出宫的方向拖,“韩大人,您还不快走,走吧!”

    韩醉年深知再待下去也无用,深深地看了小长老一眼,他漠然地向宫外走去。守着他出来的刘公公一路上唠叨个没完,“我说韩大人啊,你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小长老那是什么人?年纪轻轻就成了国主佛法上的师父,这满朝的官员哪一个对他不是称赞有加,哪一个敢说他一句不是的?你倒好,跑到国主跟前怀疑起小长老来?你这不是自找麻烦嘛!”

    “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型尚,先是做了古刹的住持,后又进宫颂扬佛法,现在又成了国主的师父,满朝文武对他全是恭敬有加,难道你们就没有人怀疑过他吗?他凭什么忽然之间就能在我南唐呼风唤雨?难道就没有人感到奇怪吗?”韩醉年憋不住心头火,直对刘公公说了自己的疑心。

    刘公公那是伺候过两朝国主的人,历经世事,对很多事都看透,也都看开了。

    “韩大人,你以为这世上就您一个明白人,其他人都糊涂着呢?依老奴看,不然。咱们不管这位小长老是真的一佛出世,还是空端着钵盂。老奴只知道,自打昭惠皇后薨后,国主一直过得郁郁寡欢,是小长老的佛理让国主豁然开朗,让国主重见天日。国主器重他,他就是咱们南唐一顶一的人物。”刘公公反剪着双手走在前头,忽而叹起气来,“都说令尊糊涂,老奴冷眼瞧着,令尊可比你韩大人清醒多了。令尊啊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这位小爷是揣着糊涂装明白啊!”

    又一个人说父亲活得明白,之前那位号称一佛出世的小长老也夸赞父亲才是这世间真正的智者。韩醉年不信,他心心念念为社稷百姓、天下苍生,倒头来还不如那个醉生梦死的父亲吗?

    他猛然回头望向身后的宫殿,大殿之上一身白衣的小长老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韩醉年读懂了他嘴边残留的深意——佛在向世人宣战。

    “去查小长老,去查和他有关的一切。他的出身,他何时进了清凉寺,何时拜法眼住持为师,何时外出游历,去过什么地方,接触过什么人……尽一切力量帮我查清有关他的一切!”

    韩醉年调动护院、家丁,所有他能调动的一切力量去查小长老。

    他不信他会败给一个和尚,他不信!

    揪起书案上他莫名其妙画下的小长老的丹青,他将它们重重地砸向墙,再看着那几张破纸碎片重新滑落回他的书案。

    盯着那破碎的小长老的脸,他的怒火渐渐燃尽,理智连同智慧重返他的脑中,如果他猜得一切都是对的,如果小长老确实和叛臣樊若水有关,那变身和尚的樊若水最有可能藏哪里呢?

    小长老把持着,国主常去,无人敢打扰的……清凉寺!

    “明了,派人在暗处给我盯紧清凉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速来通报我。”

    “爷,盯着个寺庙做什么?”明了不明白。

    “也许你们会看到樊若水呢!”

    “爷是说樊若水就藏在……那可是国主,众大臣三不五时就去转转的地方啊!”明了不敢往下想,忙遵照爷的指示吩咐下去。

    重新坐回书案前,韩醉年将那些残破的纸片弥合在一处,望着他所画的小长老,他再次想起了从北边回来在江上见到的那个绞发、焚绢的小姐,越看越像,越想越像。他不禁提起笔照着记忆中那位小姐的模样为画中的小长老添上头发、衣裙,再抹去那道贯穿半张脸的疤痕……

    这活脱脱就是一个人嘛!

    可,这怎么可能?一位小姐怎么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寺庙的住持,还当上了国主的佛理导师?

    这又不是他临睡前总爱看上几卷的今古奇谈!

    或许,或许在他更了解他之后,他该再去会会他。

    调查小长老这事进行得异常顺利,明了查了寺庙里的记录,又通过一些秘密途径查了地方上的记录,很快韩醉年认为他有足够的筹码去会一会这位正春风得意的和尚了。

    “你真名叫江正,出生后就被舍进了这座清凉寺。十岁时你四处游历,可你并不是在法眼方丈病重时回来,你早就回来了,法眼方丈病重期间事实上你已掌管这座寺庙,而后你仍然去了几次北方,我可以据此把你定为北边派来的奸细吗?”

    他的开门见山并未吓到小长老,他出现的时候他正在品茶,这一次小长老没有那么好客地给他也倒上一杯,自顾自地品着本是敬奉给宫中的雾里青。

    “看来你的调查还不到位啊!难道你不知道吗?我游历四方,那可是周皇后亲令的。”

    周皇后?韩醉年狐疑道:“现在这位小周后?”他十来岁的时候,小周后怕还在待年吧!

    “我承认的周皇后只有昭惠皇后一人。”

    他捏紧茶盏,神色俱厉,韩醉年留意到他的指关节捏得发白。他忽然记起,每次见到小长老,好像总会提及已故的昭惠皇后,莫不是他与昭惠皇后有什么关联吧?

    这分猜测让韩醉年不再多作停留,如同莫名其妙出现一般,他再度莫名其妙消失,直奔皇宫而去。

    他前脚跨出禅房,后脚一副胖胖的身影便打屏风后面钻了出来。

    “你不怕他查出那些事来?”

    小长老兀自品着手中的雾里青,想来这好东西他并不打算与任何人分享,包括这大胖和尚,“怕?当真查出实情,该怕的人……是他。”

    他以食指、中指点着茶水洒到地上,尘归尘、土归土,万物皆有归宿。

    “快些做好你的水域分布图,我会尽快安排你离开这里。大事将近,只欠东风。”

    有个曾是先皇师傅的父亲,韩醉年比任何人都了解皇宫秘档的规模与保密性,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除非有父亲韩熙载大人的帮助,否则他这辈子也休想进入保存着皇宫秘档的暗壹阁。

    “父亲,我想去皇宫秘档里调阅一些史册,请您批准。”

    常年饮酒让韩熙载的手指抖得厉害,“你还没放弃调查那位小长老?”

    “父亲,我确信这个人接近国主是别有目的。”他拿了杯茶换掉父亲手中的酒,他实在是喝得太多了。这几年他年岁渐大,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再这么瞎折腾下去,可怎么是好啊?

    韩熙载握着茶杯却送不到嘴里,他只是盯着儿子,“即便让你查到了又能怎样?国主不会相信你的话。”

    “我握着证据,由不得国主不信。”韩醉年志存高远,“一旦国主对小长老失望,他就会明白佛救不了江山社稷,在此动荡时节惟有武力才能一保南唐安度万年。”

    韩熙载望着儿子,望着儿子的豪情壮语,望着儿子满腹抱负,依稀瞧见了自己年轻的岁月。

    悠悠长叹,他放下茶盏往后院去,“你根本没弄明白,是国主相信佛能救南唐,于是才有了小长老。”

    “父亲,您说什么呢?国主只是被那个小长老给蒙骗了。”韩醉年坚信一旦赶走了小长老,国主会从佛的世界里顿悟,真正的顿悟。

    韩熙载漠然地摇着头,走在前头,背对着他唉声叹气,“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很清楚,没有了小长老还会有其他的和尚出任国主的精神导师;没有了清凉寺,还会有其他的寺庙容国主暂忘国患。”

    “所以我们就什么也不做,看着国主就这么下去,眼看着我们成为亡国奴?”韩醉年最看不得的就是父亲每日沉溺于醉生梦死,给他起的名字居然也叫“醉年”,“你当真希望我同你一样醉醉年年,直到死吗?”

    他太年轻了,他不懂有时候可以醉醉年年,直到终老,那是人生最大的福气了

    韩熙载乍收住脚步,沉沉叹道:“你真是不听劝啊!”

    “彼此彼此,有其父必有其子。”言下之意,您也从未听过我的劝。

    韩熙载扭头往门外走去,很不符合他文豪形象的开始骂骂咧咧,“查吧查吧,你会查到你想要的一切,然后你会发现,其实那并不是你真正希望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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