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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醒来

    姜三娃觉得好像是做了一场噩梦。虽然意识逐渐清晰,可脑子里仍然不断闪回着一些混乱而模糊的画面。他梦到自己中弹倒地的时候,就骤然感觉胸口憋闷,窒息难当,猛然惊醒,只觉心脏狂跳不已。他睁开眼睛,却看不到一丝光亮,四周一团漆黑。

    姜三娃起初觉得很奇怪,又一想心说现在肯定是夜里。他本不想叫人,却终究忍不住,喊叫岳冬子。连叫数声,却始终没人应声。他觉得很是无助,嗓子都要喊破了,声音震得脑袋嗡嗡直响,可其实比蚊子的哼哼声大不了多少。

    姜三娃想坐起来,两臂稍一用力,就觉得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及后背传来,如同过电,疼的他直咧嘴。费了不少劲,姜三娃总算坐了起来,身上浑没气力。姜三娃手按的地方,似乎只是土地,而不是炕席,这使他很疑惑。当他的眼睛逐渐适应周遭黑暗的时候,他发现这样的黑不是黑夜的黑,黑的没有半点层次感。他双臂向两边一伸,就同时触及到了墙壁,凹凸不平的土墙。这是一间窄室。他猛然想到了一个地方,十有八九自己正是置身此处。

    姜三娃和周双喜带人突围来到白家沟的时候,住进了村东头空置的一户人家。白家沟大部分人家都姓吴。这户人家的户主也姓吴,人称吴七爷,是村里的大户。那个傻姑娘吴秀珍就是他的闺女。日本人打来的时候,吴七爷立马收拾金银细软带着全家老小准备要上四川投亲戚去。可临走时,怎么也找不着珍姑娘,急得团团转没办法,最后一咬牙一跺脚,干脆不找了,就这么撇下珍姑娘走了。这珍姑娘模样长得颇俊俏,身段苗条个也高挑,只是有一样痴痴傻傻不够数,即如今所说智障。当时吴七爷家上下都忙着收拾东西,就没顾上珍姑娘,谁也不知道她跑哪儿去了,结果都走了就剩她一个在村里乱晃。吴七爷家的房子不小,两进前后院,有十几间房,县大队就把这里当成了临时队部兼营房。

    在吴七爷家后院一间房里,佛龛上供着一尊观音菩萨,是尊木雕,莲座底下隐藏着一个地窖。县大队来这儿的第二天就被皮猴儿和岳冬子给发现了。估计是吴七爷藏财宝用的。地窖两米见方,姜三娃和队员们都下去过,不过里头空空如也,没有半点金银财宝。

    姜三娃是个大高个,缓缓站起来,一举胳膊手就碰到了顶,更坚信这里就是吴七爷家的地窖。唯一让他迷惑不解的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会置身在这个地窖之中?

    姜三娃伸着胳膊在上面不断摸索,终于摸到了地窖口,莲座就嵌在上面。他举起双手托着莲座底部,想把那玩意儿挪开,可虚弱的身体一点儿劲都使不上,连推数下,莲座纹丝不动。姜三娃知道这座观音像和莲座加一块顶多就是百十斤重,寻常一个人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搬开。他尽力调匀呼吸,积蓄力量,再次尝试推开莲座,一阵咯吱吱的摩擦声后,一丝光亮终于挤了进来,他下意识的一闭眼。

    姜三娃忽然想起了老羊坡的情景,他曾经中弹倒地。那么,现在身体虚弱无疑就是身负重伤所致。过了一会儿,他慢慢睁开眼,再次奋力推动莲座,这次终于推开了莲座,咕咚咚一阵乱响,莲座连同观音从佛龛里倒了下去,地窖口露了出来。一股焦臭呛鼻的烟味随风忽的灌了进来,直钻鼻孔。姜三娃呛得一阵咳嗽。

    由于有太多的疑惑急于解开,姜三娃迫不及待的从地窖口爬了出来,却一点没有重见光明的喜悦,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惊呆了。他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在屋子里,而是站在一堵断墙边,听不到鸡鸣犬吠,人声笑语,放眼一望,触目所及只有断壁残垣,氤氲的热风中黑烟弥漫,一派残败荒颓之景。姜三娃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死去,当下正置身地狱中。他使劲掐了一下胳膊,一丝疼痛钻心,看来自己没死,可为什么周遭却是这番景象,难道这里不是白家沟而是别的地方?

    姜三娃漫无目的地走着,努力想寻找记忆中熟悉的东西,哪怕是一片瓦,一块砖,循着刺鼻的焦臭,他走到一堵断墙边,朝院子里一看,霎时间犹如五雷轰顶,怔在当地。直到很多年后,姜三娃仍会常常想起当年那一刻的情景,实在是触目惊心,惨不忍睹,且每每都会毛发倒竖,目眦欲裂,激动得难以自已。院子里层层叠叠堆满了焦黑如炭的尸身,其中甚至有被烧死的婴儿,不知有几百具。这无疑就是那股焦臭气味的来源。

    姜三娃扑通跪了下去,两眼圆睁有如铜铃,却没有一点泪。这样的人间惨剧,除了禽兽谁会干得出?姜三娃一声嘶吼:“操你娘的小鬼子!”一拳拳砸向断墙。良久才起身。

    骄阳似火,炙烤大地。

    姜三娃感到唇干舌燥,喉间冒火,于是向不远处一眼井走去,走到近前,才看见井旁横七竖八躺着数具尸体,爬满了苍蝇。井沿上搁着一只木桶,把上的麻绳与辘轳相连,他探头一看,桶里尚有少半桶水,由于实在是渴的厉害,他也顾不得多想,端起桶来就要牛饮。

    突然一只手猛一拍他的肩头,有人在他身后一声断喝:“你不要命了!”

    姜三娃一惊,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老一少爷俩站在他身后,并不认得,遂不解地问:“咋啦?”

    老汉一指井边躺着的尸体说:“你没看见这些人吗?都是叫这井里的水给毒死的。”

    姜三娃心头一震,低头四下环顾那些个尸体,一个个口角鼻孔处尽都有血,立时明白这老汉所言非虚,就问道:“这是咋回事?”

    老汉盯了姜三娃片刻说:“你跟我来。”遂拉着姜三娃,三拐两拐走进一所房中。这房虽也被火烧过,但损毁不甚严重,房门尚在。待那少年也走进来,老汉就把门关上了。

    老汉压低嗓门问姜三娃:“我看你这穿戴像是八路,你叫啥名字?咋啥都不知道?”

    姜三娃看这爷俩衣衫褴褛,乡音浓重,知道必是劫后余生的村民,人家既然好心相救,也不必有所隐瞒,就对老汉说:“我姓姜,是八路军阳水县大队的,可我确实不知发生了什么。”

    老汉长叹一声,沉默片刻,去墙角拿过一个布包,解开里面有不少比核桃大不了多少的青果子,抓几个递到姜三娃眼前说:“你吃了这个吧,能解渴,能充饥。”

    因为实在是焦渴难耐,姜三娃没说二话,接过果子一口就咬下半个,咀嚼之下,虽是又酸又涩,却使焦渴顿消。姜三娃心里满是感激,边吃边冲老汉点头笑笑。那老汉见姜三娃吃下果子,这才又说:“十几天前,鬼子开始进山扫荡,那叫一个惨。方圆百里之内,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啥东西都抢,还往每口井里都投了毒。我们爷俩是西边董家庄的,要不是鬼子扫荡的时候正在山上砍柴,怕是也早就没命了。”

    姜三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躺在地窖的这段时间里,竟会发生如此令人发指的屠杀。这些小鬼子真他娘的禽兽不如。他没再问老汉什么,他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政委老周和冬子他们到底去哪儿了。他一想到那几百具烧焦的尸体,就非常不安,因为他害怕那其中就有他的战友。他从没有这么惶惑与无助过,前途未卜,他倚墙根坐着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思。那爷俩也蹲在墙根吃果子不说话。

    骤然间一阵枪声划破寂静。姜三娃猛然睁开眼睛,两步跨到门口,隔着门板透过两扇门之间的缝隙向外张望。那爷俩也赶忙凑到他边上扒着门缝往外看。隐约还能听到叽里哇啦的怪叫声,姜三娃心中一凛,心说不好,鬼子来了。

    就在离姜三娃他们二十几米远的地方,有一所坍塌的房子,十来个士兵伏在残破的墙后,向远处的鬼子射击。老汉见那伙人也身着灰军装,就说道:“我看那些人像是你们的队伍。”

    姜三娃乍见那些人,心中也是一喜,以为见到了自己的同志,可定睛细看,又摇摇头说:“那不是我们的队伍,那是国民党的兵。”

    老汉颇为诧异,说:“国民党的兵咋和小鬼子干上了?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姜三娃一门心思关心战况,根本没心思给老汉解释,就说:“也不都是,有的也打鬼子。”

    姜三娃久经战阵,虽然不可能数清楚远处的鬼子,但从双方交火的情况来看,他判断鬼子至少有一个小队的兵力,基本压制着那十来个国军士兵。而且,这帮国军士兵一定是被撵到这儿来的,弹药肯定不足,一旦鬼子用小钢炮攻击,并辅以侧翼迂回包抄,这十来个国军士兵就只有战死或投降两条路走了。姜三娃知道鬼子是怎样对待俘虏的,基本都会进行残忍的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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