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开封府,北临黄河,水系纵横,古来便是河运的必经之地。自隋朝通济渠开通后,商贾往来,经济繁荣,古都之风欣欣向荣。
然也因此处地势平缓,境内无山,河流经此时常泛滥,滩区湿地遍布,不利农耕。当朝皇帝有鉴于此,特地将以治水闻名的穆弘儒大人,由山西调至河南担任巡抚,以安民心。
说到这位穆弘儒大人,年纪轻轻便有天才之称,十七岁就高中三甲,当时皇帝欣赏其美名,欲编他入翰林以为将来青云仕途铺路,但他却自愿发配到山西荒凉之地,解决长期以来扰乱民生的河套水患问题。
花了十年,穆弘儒大人成功了,几年的清廉治理也让他声名大噪,山西人人安居乐业、路不拾遗,水患也大大减缓。只是他毕竟才年近而立,故有关他的故事便如神话般在民间流传——有说他妻子过世后,他因恩爱逾恒而坚不续弦;也有说穆大人的儿子如他一般聪慧过人,从小便饱读四书五经……
故事,便是从这穆大人所居住的开封府开始。
开封府的榆林巷口,有家宾客络绎不绝的大酒馆,里头说书人说的,正是穆弘儒大人在山西汾州办案时的铁面无私。
出了酒馆的门往左拐,在还没到甜水巷的地方,有一处小小的包子摊。包子摊的生意稀稀落落,不过若有人细心地天天观察,就会发现这摊来的几乎都是熟客,一买都是一大笼,像是怕买少了就会吃不到似的。
而包子摊的另一个特色,便是站在氤氲蒸气后、漾着甜美笑容招呼客人的清秀少女。
少女有着明亮的圆眼,一笑就会眯成弯月,有些圆的小脸蛋上带着浅浅梨涡,在言谈笑语间若隐若现。如云的秀发绑成双髻,颊边散落的几缕发丝更添俏丽,身上虽只是平凡的粗布衣裙,但干净整齐,给人家教十分良好的印象。
她不算倾国倾城,却自然散发着一种清丽洁净的风姿,脸上那股盈盈笑意,让人总忍不住被她的亲切而吸引,或许也因如此,这名不见经传的包子摊总不至于让她日子过不下去。
她叫忻桐,年方十八,原居山西文水县。父母双亡后,一方面为了双亲临终前的交代,另一方面也为了谋生,她来到开封,靠自己一手做包子的好手艺维生。
这天,是难得的大热天,客人寥寥落落,眼见日头就要偏西了,她索性收拾了没卖完的包子,准备提早打烊。
但空的蒸笼都还没整理好,忻桐双目余光突然瞧到自己的摊车旁,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年约七、八岁的小乞儿,正眼巴巴地瞪着她收起的包子流口水。
她看了好笑,仔细打量了下小乞儿,而后在他面前蹲下。
「小弟弟,你想吃包子吗?」
小乞儿忙不迭的点头,原本有些消沉的双眼中突然迸出光彩。「姊姊,你这么漂亮,应该会赏我一个包子吧?」
忻桐美目在他身上一转,小乞儿还以为她就要大施善心了,想不到她居然指着榆林巷的另一头道:「那间大酒馆,里头掌柜的女儿更是漂亮,你怎么不去找她乞讨?我相信她会很欢迎你的。」
小乞儿闻言脸一垮。「我去过了,才走到后门还没说话,那姊姊便泼了桶水出来,幸好我躲得快,才没淋了一身湿。」
想想那家大酒馆的人一向跋扈,的确可能发生这种事。她觉得有趣,笑容更加甜美,可嘴上对于施舍包子的事并没松口。「我瞧你是个好人家的孩子,只要你别这么奇装异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那酒馆的姊姊应该会给你些食物的。」
小乞儿看了看自己身上补满丁的衣服,上头还沾满了泥沙污渍,有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我哪里像好人家的孩子了?明明就只是个小乞丐!」
忻桐和他大眼瞪小眼许久,突然呵呵笑了起来,抓起他的手,「你这小鬼还想骗我啊,瞧你这双手皮肤滑嫩白皙,哪里像受过苦的?而你身上的乞儿装虽然肮脏惹眼,但脚下的布鞋可是清洗得干干净净,只不过鞋底沾了沙。不是好人家的孩子,不会注意这些的。」
小乞儿忍不住低头瞧了瞧。原来破绽出在这里!他一阵干笑,却仍是苦着脸。
「姊姊,你不知道我有多可怜,在家里都没人管、没东西吃,父亲又不理我,见到我就只会狠狠的教训我……」他拉起裤管,露出膝盖上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口,看起来确实挺吓人的。「所以我才想出来讨东西吃,穿成这样比较有机会嘛……」
瞧着那可怕的伤口十分刺眼,忻桐的笑容稍敛,拿起一块干净的布,沾了些水帮小乞儿擦干净,再简单包扎一下,接着拿一颗包子给他。
「吃吧。吃完就快些回家,天色都快暗了。」
小乞儿一拿到包子,立刻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吃完还意犹未尽的舔着手指,又继续用那小狗似的眼光看着她。
「姊姊……」可怜兮兮的声音从他小嘴儿冒出来,大又圆的双眼亮晶晶,很是灵动,这一切动作都在暗示着一件事。
她怎会不懂?忻桐又拿了一颗包子给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好吧,吃完这颗包子就快回家,你父母会担心的。」
怎料小乞儿眼神一黯,嘴上动作没停过,一边大嚼包子一边含糊不清道:「我母亲早就过世了,我父亲……总是不在家,我想……连我出来了他都不知道吧?幸好有好心的姊姊你给我包子吃,否则我一定会饿死。」他吞下最后一口包子,继续祈求着,「我能和姊姊回家吗?」
「不行!」她一口否决。「你不回去,父亲会担心的。」
「他不会,他根本不知道我离开家了。姊姊,你让我跟你回家吧……」
「不行!」
忻桐硬下心肠不理他,收拾好包子摊上的东西,便推着摊车踏上回家的路。
她背着酒馆的方向出了榆林巷,沿着甜水巷往汴水大街的地方走,约莫半个时辰,她才在一间平房前停了脚。
回头一看,一个小小的身影还鬼鬼祟祟地远远跟着,一见她转身,立刻吓得躲到树干后,那模样看起来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忻桐无奈地放下摊车把手,往回走了几步,一手将那小小的影子揪出来。
「你这小鬼!想来就来吧,但可不能让你白白住我家,明儿个做包子,有得你忙的了。」
忻桐口中的小鬼,名叫穆丞,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缘故,她只好收留他五天。
不管她怎么问,穆丞就是不肯说自己住哪儿,就这么牢牢地紧跟她,每天清晨就兴匆匆的帮她做包子,在发老面时还会用棉被将面团死死地捂着,弄得她哈哈大笑。卖包子时,客人瞧他可爱也会多买几个,意外让热天里难卖的包子这几天居然也卖完了。
这日中午刚过,包子摊的客人少了,忻桐便让穆丞拿了个包子充做中餐。瞧他吃得津津有味,她不禁笑盈盈地问道:「你天天吃我的包子,早也吃、晚也吃,吃不腻吗?」
「吃不腻呀!」他拚命地摇头,还大咬了一口包子以资佐证。「姐姐做的包子皮薄馅香,全开封……不不不,全天下都没有人包子像姐姐做的这么好吃,我真是太崇拜姐姐了。」
「我哪里值得崇拜?」她被他逗得笑开了花,兴许是本来个性就爱笑,那动人的梨涡,让年纪小小的穆丞都看得有些傻了。「我说啊,咱们河南省的巡抚穆大人才真的值得崇拜呢。」
「你崇拜穆大人?」穆丞的表情变得古怪,却又有些难以表明的喜悦。
「当然呀,在这儿,谁不崇拜穆大人?他为官清廉不阿,尽心尽力地为百姓做事,还治水修渠救了黄河沿岸数百万条人命,这样的人不崇拜他,要崇拜谁?」
「姐姐,不如你嫁给穆大人吧?」不知哪来的奇想,穆丞突然眼睛一亮。
「穆大人才看不上我这黄毛丫头呢。」忻桐忍俊不禁的笑了。「不过若是有个机会能服侍大人,也是好的。」
「为什么?」他不明白。那穆大人……横看竖看不就是个男人吗?而且还是个天天板着脸、没啥表情的男人,怎么一说到他,每个百姓就比看到戏班子里最红的伶人还兴奋?
「我一家子的性命,就是穆大人救的。」忻桐忽然端正脸色,对着穆丞认真地说:「我老家在山西文水县,那里三天一小淹、五天一大淹,路上总是泥泞不堪,作物都种不活。但自从穆大人来山西上任之后,修筑了堤道、兴建水利,瘠田成良田,穷苦的百姓终于有了活路,当然把穆大人当成活神仙一样。」
「那姐姐的父母怎么会过世的?」
「早年因为水患,我爹娘早就积忧成疾,幸好穆大人治水,让我爹娘安享了几年晚年,只可惜为时已晚,穆大人调至河南后,不久他们也过世了。」她突然灵机一动,表情有些凄凉地看向穆丞。「所以我小时候家里一贫如洗,吃的都是树根杂草,好不容易水患缓了,能开始过好日子了,父母却又突然过世,房子也被匪人强占了。」
瞧他听得眉头深结,忻桐更夸大了,绘声绘影的叙述。
「我来到开封府的路程,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住的是闹鬼的破庙,每夜就见鬼火飘来飘去。白日赶路磨破了鞋也不敢换,脚上的水泡用针挑了,拿块布缠着继续走。真的饿到不行,就找条河喝水喝个饱,好不容易才苦尽甘来,能在这榆林巷小小一隅弄个摊子赚钱,却老碰到凶神恶煞索钱砸摊……」
穆丞的小脸终于完全垮下来。「姐姐,你好可怜。」
「比你可怜多了吧?在我眼中,你已经够幸福了,该不该回家了呢?」她鼓动着,尽量不露出自己的阴谋。
小小的心灵陷入挣扎,穆丞倏地给了她一个异想天开的答案。「姐姐,不如你和我回家吧?」
忻桐闻言,差点没把蒸笼给翻了,她笑不可抑地道:「怎么可能呢?我一个人在这里过得很好。」
「可是你不是很崇拜穆大人……哎呀,我是说,我想和姐姐在一起啦。」他语焉不详,索性耍赖起来。
「你呀,要再继续赖着我不回家,到时你父母报了官,告我个拐带人口,将我抓起来怎么办?」她没好气地瞪着他。
「不会的。姐姐,其实我……我是……」
「终于找到了!」
就在穆丞为难地想要说些什么时,他身后一道狠厉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让两人一起吓了一大跳。
来者是三名彪形大汉,领头那位满脸虬髯、横眉竖目,颇有三国张飞的气势,后头则是两名官差,表情也十分不善。
忻桐立刻将穆丞抓到背后,用身体护着他,提防地问:「你们想做什么?」
「放开那孩子!」虬髯大汉怒吼一声,一点也不怜香惜玉的一推。
她立刻狼狈倒地,足踝处传来剧痛。
「将她给我抓起来!」
虬髯大汉拎着噤声吓呆的穆丞,吩咐身后两名官差动手,他们立刻将忻桐绑得结结实实,扛起人就要走。
「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掳人,还有王法吗?我的包子摊……」肚子被官差的肩头顶着,忻桐只剩双脚能在空中挥踢挣扎。
「你拐带河南巡抚穆大人之子,意图不轨,证据确凿。我们是奉穆大人之命,前来捉拿。」
「穆……穆大人?」她顿时停止了挣扎,愣愣地望向被大汉拎在手中、一脸心虚的穆丞。「穆大人之子?」
结果,忻桐和穆丞被送回河南巡抚的府邸,而不是衙门公堂。看来穆大人并不是想立刻将她给办了,这令她的心里好受了点。
两人被安排至偏厅等候,门外有官兵看守,那名虬髯大汉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厅内,令忻桐有些坐立不安,连向穆丞问个清楚都不敢,幸好绑着她的绳索是已经解开了。
而穆丞更是低头不语,拧着小手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