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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驻马蝶恋花(2)

    据说习武之人在运功或打斗时,是不能惊扰的,若一不留神惊扰了他们,会走火入魔。他会不会觉得她是他的累赘……呀?没花太多时间去想,她决定聪明地不开口,一双濯亮的黑眸却目不转睛,盯他不移,甚至浮上些许新奇——不是她有恃无恐,只是,在“吾命休矣”的念头消失之后,心情一松,便好奇起来。

    他的头发不若大哥和二哥那般用巾冠束起,而是不受束缚。他脑后的头发颇长,而额边、颊边的头发又碎又短,在风中凌乱飞舞,露出总被垂发掩去的眼角。虽然听说他是武林花蝴蝶,那双眼角也的确如工笔勾描的那般,绘出斜斜上飞之妩媚,但没有妖冶感。

    凝视着这双眼睛,仿佛看见满天飞舞的白色杏花,而如云似霰的杏白瓣雨中又夹着点点猩红、水红的瓣,最后,红白相间的花瓣落入一汪碧泉,令人逐之,望之,叹之,却捉摸不得。

    抱着他的腰,能感到衣下肌肉的纠动。他在山崖凸出的崖石上点了几脚,突然皱起眉头,她想,大概是找不到踏脚的地方。突然,勾起一边唇角,他将空出的左手直往岩壁上插去,无奈落势疾迅,五指在岩石上生生拖出五条细长的凹痕,夹着斑斑血迹……

    好痛……

    若是武林中人,看到五条凹痕一定会惊骇闵友意的功力有多深,年纪轻轻已到如此境地,放眼江湖,几人能敌?但她想不到这些,只感到脸上麻麻的,仿佛他手上的伤从两人贴合的身躯传到她身上。眸子注视他,却发现他的表情没变化,似乎五指插入岩石的不是他,流血的、痛的人也不是他。

    眼前天地骤然旋转,蓝天入眼,她只瞧到他从岩石上抽回带血的五指,向下拍去一掌。耳中传来轰鸣,天地又是一旋,两眼昏花之际,两脚落地。

    她悄悄抬起脚尖,踩了踩……

    软的,不像石头,莫非是他的脚?慌忙低头,却发现两人的腰上还缠着他的腰带。腼腆抬眸,正好对上他松了一口气的眼。

    “呃……”

    她尚未开口,他已体贴地察觉到两人过密的身姿,手腕一震,腰带松开。未受伤的手又一震,腰带如灵蛇盘缠,转眼绕回他的腰间,浅浅的染紫仿若蛇头,乖乖栖落在他身侧,偶尔风动,袅袅掀一掀。

    她原地未动,倒是他退后一大大大大……步。

    眸珠轻垂,粉唇抿起。

    不可否认,这让她受到不太严重但很有分量的小小打击。男女授受不亲,要退也应该是她退……的呀!

    不明白心头为何突然涌现沉闷不快,她无暇细思,眸光流转,环顾四周,才发现落入一处开阔的山谷,远远一道清溪,不知流向何方,在她脚后,有一个巨大的坑洞,颜色深黝的泥土沙石散布在坑边,明显被人新翻出来不久。

    一念闪过脑海,她将坑洞与方才在半空中听到的轰鸣联想起来,又忆起落地之前,尽管天呀地呀都在眼里转,身体却的的确确感觉到拔高了数仗,然后才是落地。

    这坑……

    这坑……

    这个……大坑……

    脑中闪过“莫非是”、“可能是”、“也许是”、“估计是”开头的句子,最后,却是轻轻一喃:“鸢飞戾天,鱼跃潜渊。”

    闵友意坐在石上静静平息用力过猛而略显浊乱的内息,片刻后,杏花眼凝向坑边发呆的女子,“长孙姑娘,明知掌风袭向你,你就不知道躲一躲,避一避?”

    在半空用腰带揽过她时,他瞧得仔细,未见她有惊惶之意,神闲意定,定得让他怀疑自己跳下来救人是不是多此一举。直到抱住她,他才发现她全无内息,呼吸凌乱,如此跌下山崖,必死无疑。

    “啊,我不知道……”

    不……不知道?他抽抽嘴角,肠子开始发绞。

    试问:拳脚相对时,攻击者会提前警告你吗?

    从坑上收回视线,她走到他身边,偷偷瞥窥:一双蝶翅杏花眼,眉色斜飞,垂于额角的散发掩去眉尾,平添一抹无情春色的妩媚,鼻子高高挺挺,唇线拉直,表情似乎在……生气?

    注意到他指上的血迹,她回神低语:“你的伤口要清洗……吧!”

    他看看血迹狼狈的手,不以为意,她却早已提着裙儿跑到溪边,从腰间抽出一块帕子,在溪水里揉揉荡荡,清洗片刻后,就这么湿淋淋地提到他手边。

    不说话,乌溜溜的瞳子瞧瞧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脸,又瞧瞧他的手……

    杏花眼勾向似乎手足无措的女子,终于,将手伸了过去。

    无声一笑,她提起鹅黄裙裾,欢快地坐到他身边的岩石上,捧着他的手开始清理血迹。只是,那过于欢快的表情让人心生疑窦,心神不宁。

    手上的血迹看上去恐怖,但受伤重或不重他自有分寸,手指仅是磨破表皮,既没伤筋也没断骨,随便在溪水里洗洗便可,只是看在她“欢快地”为他清洗伤口的盛情之下,他不忍推辞。

    “谢谢。”她专注地将指尖的血迹拭净。

    闵友意眼神一闪,突问:“长孙姑娘,你说不知道,什么意思?”

    “……”

    “刚才那颗石子,你不是躲得很好吗?”

    “……”

    “长孙姑娘,如果你落崖只是为引诱贝兰孙跳下来,真是抱歉,跳下来的是我。”

    “不……”

    “不什么?”

    溜乌大眼抬起,她小心翼翼瞅他一眼,轻道:“我不会武功,不知道什么掌风。”

    “……”表情一怔,他吞下口水,“不会武功,遇到危险,总会躲吧。”

    “……”

    “你连躲也不会?”他觉得肚里的肠子开始打结。

    “……”

    “没想过躲开?”他的肠子开始悔青。

    “……”

    “……”

    “我……没反应过来……嘛!”

    “……”

    她垂下头,将沾血的丝帕放在脚边,从腰间口袋取出另一条为他包扎。

    闵友意看看天,一时不明白他跳下崖到底为了什么。看不得女儿家受委屈?还是说了轻功胜过贝兰孙就一定胜过他?他素来风流,对这类问题也无心多想,盯着她认真包扎的侧脸,心头一软,笑道:“在下还不知如何称呼长孙姑娘。”

    “淹。”她浅浅一笑,将丝帕在他手指头上系出一个花结。

    霎时,若淬入冰晶般的濯石黑眸倏地一抬,戾芒如天际飞鸿的掠影,一闪而过。他眯起眼,危险十足地轻问:“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淹……”她又抽出一条丝帕,包扎之余,分心答道,“我叫长孙淹……呀!”

    “轻烟的烟?”

    摇头。

    “潋滟的滟?”

    摇头,系花结。

    眸中利芒淡去些许,他再问:“胭脂的胭?”

    摇头。

    “妍丽的妍?”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摇头。

    “嫣然一笑的嫣?”开始磨牙,语有恨意。

    “不是,”她鼓起腮颊,“我叫长孙淹,水奄淹。”

    “……是那个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的淹?”

    终于,左右椅的头有了上下移动的机会。

    他突然沉默起来,眉头深锁,不知想什么。就在她猜测莫不是自己的包扎让他吃痛时,他蓦地大叫:“好名字。淹……淹儿……”

    “……”很普通啊,哪里好?她聪明地选择闭嘴。

    “你怎会惹到贝兰孙?”

    “因为……他要长孙家为他绣红袍嫁衣,我不愿意……嘛,爹拒绝了,他不甘心,整天威胁我爹,如果不为他绣红袍嫁衣,后果自负。我不愿意绣……嘛,正巧二哥要送嫁衣去浣溪山庄,我便央求二哥带我离家避避风头。本想着他瞧我不在,家中无人绣衣,便会自行离去,没想到他一路跟着。二哥和木奴现在一定落在他手里了……吧。”

    “为何不愿?”反正是挣钱。他不明白,轻拢眉头,“你不愿绣,长孙家其他人也可以绣啊?”

    “不愿就是不愿……嘛!”垂眸盯着脚尖,她不愿过多解释。

    闵友意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她的尾音词总是和句子分开,如果不耐心听完,是听不出她这一句话是疑问还是肯定。

    末了,她皱眉思索了一会儿,温温道:“贝兰孙……他很厉害……吗?”

    他两眼一眯,张口结舌。

    该怎么答她?

    告诉她——当今武林,虽有南盟主北盟主,大小帮派无数,俊杰豪侠成群,但最不能惹的却是有着“四方花”之称的四人。武功出神入化,是惹不起这四人的原因之一。其次,这四人背后分别有着各自强大的财力、武力支柱,分居四方,如今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傲视群雄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力,为四人渲染了一层神秘莫测的色彩,被人们津津乐道。加上传说中四人超凡越圣的绝色容姿,有江湖好事者以四人各自特色冠以雅称,并为“四方花”——东庭蔷薇,南堂郁金,北池雪莲,西谷百合。

    因这四人皆为七尺男儿,他们喜不喜欢以花为雅,没人知道,但至少,好事者的脑袋至今还在他们的脖子上……

    他半天不答,她忆起悬崖之上他曾说过的话,歪头不耻下问:“你刚才称他‘北池雪莲’,这是不是他的江湖名号,就像你是‘武林三蝶’一般……呢?”

    这个问题避开……他抬起手,放在眼皮下研究片刻,转而盯她,“淹儿,你到底带了多少条丝帕?”每根手指头裹一张帕子,他的手被她包成了五彩线团。

    “六条。”不用思考用什么语气词时,她的口气出奇的干脆。

    这个话题避开……他观望四下,发觉山谷清幽,若从山顶寻路下来,只怕得花些时辰,想必贝兰孙不会这么快寻来,除非他也学他从崖上跳下来。

    他呢,现在是没心思寻路自己爬上去,在这儿等着,自会有人来寻他。

    “淹儿,若没遇到贝兰孙,你与你二哥要去哪儿?”问清楚,稍后也方便将她送去。

    “七佛伽蓝。”

    漫不经心的表情一变,他不动声色,“去七佛伽蓝何事?”

    “看比赛……呀!”她歪头轻笑,“在浣溪山庄,我听人说七佛伽蓝与七破窟的比赛,似颇有趣味,便让二哥带我去瞧瞧。”

    “瞧完之后呢?”

    “回家……呀!”可怎么上去……呢?她迟疑要不要问。

    他看看天,明白她眼中的困惑,清闲一笑——

    “现在,我们只能等。”

    “等?”

    “等人来救……”他故意停了片刻,才又道:“呀!”

    “……”

    发角一荡,他忽然抄手搂起她的腰,飞身向溪头密林纵去,挑了棵树一跃而上,他冲她一笑,一指点在粉唇上,“乖,别说话。”

    暖似和风的气息拂过耳畔,脸上浮出淡淡荷韵,她聪明地乖乖闭嘴。林子里什么也看不到,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他搂着她跳下树,吁口气,又冲她笑了笑,放开搂在腰间的手。

    步回溪边,寻一块干净的大石,他旁若无人地仰卧其上,杏花眼不忘冲她勾魂一笑。

    等……

    她默默走到石块上,抱膝坐下。溪水涓涓,丁冬如珠般从脚边流过。

    等,等到红霞满天,等到夕阳金光在他周身镀上一层佛乐,他成为霞外的一道婆娑剪影,她手痒了。解开手腕间的纱带,将两只花苞香囊解下来。

    香囊里竟然别有乾坤,他只见她将那叶托取下,从囊袋中抽出一根银白细针,又如法从另一只香囊里取出一团红线。

    指尖轻捻,她两手微舒,穿针引线,一手持针,一手持线,细细的红丝映射出淡淡霞光,仿佛天女遗落人间的纱丝。

    皓颈低垂,她倾头一笑,“可以借你的腰带用用……吧?”

    他点头,没问什么,任一只小手将一截浅紫拉过去,摸了摸,再用指尖捻了捻,展平,开始——绣花?

    初时新奇,他撑起身盯看一阵,片刻后有些无聊,心里开始堆集一些污言秽语——骂的是害他等到现在的那些家伙们。

    看到石边有一截断木,他抽出藏于靴边暗袋里的小匕首,开始削削削、钻钻钻。

    她绣得专心,时间不知不觉随着溪水流走。

    “长孙家的朱衣,只有长孙家的女儿亲手绣制,才价值千金,其他绣娘虽然也能绣,但价格会差一截。”她突然开口,并未抬头,只徐徐侧了侧脸,两抹乌光向他一溜,注意力重回针线之上,也不理他在削什么,似乎说话的对象是手中的那截腰带,“我不愿意绣贝公子的嫁袍,因为我只为活人绣嫁袍,贝公子是为过世的妻子定制嫁袍,所以,我不绣。”

    这是她的坚持。

    他手上动作一滞,转眸凝她,她的心思仍在腰带上,手拈银针,红线蔓蔓,如翩然扑飞的蝴蝶。

    手真巧……眸中映着翻飞的手,散漫的视线逐渐汇聚起来。手巧……心也灵……

    她手中动作突然一停,两手拈平腰带,迎面举起,“好了!”

    他移眸看去,腰带浅紫与白色相错的地方多了一只蝴蝶,红色。适逢她倾首破颜,他一愣,脱口吟道:“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

    “嗯?”

    ——是不是应该建议她绣一柄小扇子,他可是武林花名鼎鼎的“玉扇公子”闵友意哦……

    脑子里短暂性地跳出一些有的没有的思绪,他将刚才削削钻钻的玩意儿递到她手边,“这个粗陋,改日我雕个细致的送你玩。”

    她接过那东西,放在掌心打量:一根长长的细木棒,上下两端分别插着一大一小两颗圆球,上大下小,棒身距离顶端圆球一寸处另插着一长一短两只小木棒,连成直线,与大木棒呈十字形,像伸直手臂的人,小木棒两端则嵌着偏平的小圆盘。将下端小球掬在掌心,因为手臂两端圆盘的平衡,小人儿左摇右晃,就是不倒,的确有趣。

    “这是什么?”

    “摇摆僧。”他迎着满天红霞端详腰带上新绣的蝴蝶,无端心情大好,“不绣就不绣,要坚持。我小时候就很坚持。”回头,迎上她带着那么点怀疑的眼神,他不以意,却洋洋自得道,“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女儿家,五岁以前,吃饭洗澡睡觉,一定缠着我娘,不然就是家中的那些姐姐们,偏偏我爹是严于礼教的那种人,不准我这样,不准我那样,天天让我读三坟五典四书五经,我偏不,天天习武打架,黏着家中的美人姐姐。后来我发现,单单地喜欢美人儿没什么意思,要喜欢那些明明得不到却偏又牵肠挂肚的美人儿,才能成为世人美谈。我爹在生意上有个姓罗的死对头,罗老头有个女儿……淹儿,不怕掉进溪里你就退。”

    她一怔,茫然四顾,才发现自己被他的话吓得退到石头边上了。

    他好笑地盯着她,忆起当年风流,心情竟也不坏——

    当年他十六岁,只想着冤家宜解不宜结,他若娶了那罗家女儿,两家结亲,爹在生意上就少了一份烦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他绞尽脑汁去讨罗姑娘的欢心,路见不平,英雄救美,溪边巧遇,花前月下……终于,水到渠成。罗姑娘知书达理,他两人一个郎情,一个妾意,就此勾搭……不,就此两两倾心。

    美谈,怎么说都是美谈。偏偏他严于礼教的爹不同意,说他不务正业,吃里扒外,自败家业,加上罗老头反对,罗姑娘自幼定亲的夫婿出来掺一脚,一片反对声浪下,他仍然苦苦哀求,坚持非罗姑娘不娶,结果……

    从此,他浪迹江湖。

    从此,他顿悟……

    “后来……呢?”她挪回他身边,一手抱膝,一手玩着摇摆僧,追问他说了一半的故事。她笃定,若娶了罗家姑娘,便不会有今日的玉扇公子。

    “后来……”目映晚霞,他舒眉长笑,“后来我被爹逐出家门,他说,就当没生过我这个儿子。”

    “……”

    “淹儿,你不会武功,对吧?”他转开话题。

    “嗯。”

    “那你有没有想……如果再遇到贝兰孙,或者再从崖上跌下来,你能够自救?”

    “想……呀!”

    “好办!”他一拍双掌,“拜我为师。”

    拜他为师?她困惑地眨眨眼,努力消化他抛出的信息,“我现在练,会不会太……迟?”

    “不迟不迟,”他摇头,“天下武学,说得神秘,瞧得透了,不过气、劲、形、神。现在你练气是迟了点,不过练外招也不错,保证让你美美的。”

    习武,是为强身吧,与美有何关系?她不解。

    “我这儿有专给女儿家练的心法《玉肌素脉》,还有剑招、刀术、棍法、轻功、拳法、掌法,全是我自创的,你想学什么都可以。怎么样,叫声师父听听?”

    听他说完,她的眼睛已经像悬挂在寺庙里的计时盘香,一圈一圈又一圈。

    这……这人与她听说的全然不同。

    摇摆僧在她手中左摇右摆……

    风落苍翠,密密林叶沙沙轻唱。一人突兀地出现在她面前,在脚尖三尺处抱拳行礼:“参见夜多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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