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乌夜点绛唇(1)
“非遥在哪儿?”贝兰孙一如既往,冰颜无笑。
“你自己不会找。”不耐烦的回答,绝对来自闵友意。
贝兰孙手一挥,遥池护卫迅速向两侧移动,形成半圆围住夜多部众。
收回灼烧在绿袍公子身上的不快目光,闵友意眸光微飞,待某庸医“会意地”收回不安分的手后,他冷冷轻哼,嗤道:“玩阵式?贝兰孙,你当老子不会摆阵啊?寂灭,摆个守阵给他瞧瞧。”
“是。”寂灭子抬手,正欲有所动作,身后又响起自家窟主醇彻的嗓音——
“让他们瞧瞧老子鱼丽阵的厉害!”
这话仿佛凌空点穴,定定定,定住寂灭子半抬手的身形。他表情懵懵,其他部众也是表情懵懵……这懵懵表情并非惊惶神色,倒像是睡梦初醒时的恍惚和茫然。
鱼丽阵乃是兵家阵法之一,夜多窟的鱼丽阵莫非另有蹊跷?远观众人猜测之际,林间突然传来飒飒风声,须臾,数百道黑影破林而出,如无羽箭矢,转眼落在坡地上,黑压压一片。众人定眼瞧去,是一群衣衫各异的男子,他们衣式并不统一,衣上也无任何标志或识别花纹。站定后,四名为首模样的年轻男子走出来,冲不远处的闵友意齐齐抱拳——
“夜多窟主,化地窟七百部众,任您调遣。”
“扶游窟六十六部众,任您调遣。”
“须弥窟一百,随时候令。”
“饮光窟,十名。”
好戏,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来了……昙捂唇轻笑,头向右方侧了侧。
立于他身后的无忧子心领神会,破颜轻哂,他前迈一步,缓缓道:“厌世窟……八名,随时听命。”
才八名……有人暗暗比较,却不知厌世窟八名部众皆是医者,而且,个个身怀千金难求的医术。
众窟部众来此,并非观戏,而是助阵,因为七破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比赛我最大。
在某位窟主比赛的当季,他可以动用七破窟遍布全国的财力和物力,调遣七破窟内的任何一个人,甚至包括玄十三。
见他们到来,闵友意并无喜色,瞪着黑压压一片,他低喃:“老子什么时候让化地窟调七百部众来这儿?”摸摸鼻子,丢开这个问题,他转对寂灭子道,“布阵,布阵!”
寂灭子露出奇怪的微笑,求证般问:“窟主,您确定用……鱼丽?”
观者或许不知,而七破窟部众听到“鱼丽”二字,神色皆是一僵。
这一僵的原因,要从“夜多九阵”说起——此九阵由闵友意从古战阵中演化而来,分别是蛇蟠、虎翼、雁行、鱼丽、蚕趺、鹿跃、螭咬、熊坠、煮凤,是专为守护七破窟而训练的阵法。鱼丽阵原本是古代八战阵之一,但“夜多九阵”中的“鱼丽”却与古战阵不同。闵友意先是瞧着“鱼丽”二字顺眼,然后对着一缸鲤鱼发呆四天三夜,借游鱼的摇曳无常推演出这套阵法,又因该阵步法摆摆摇摇,有轻虚艳象,无实体真形,夜多部众皆是男子,练起来不伦不类,如群魔乱舞,他瞧得心烦,当时饮光窟主在场,见这阵法有趣,便讨了去。饮光窟女子较多,姿态窈窕,轻功步法灵巧,训练下来,衣带飘飞,姿容顿绝,当真是“轻虚艳象”。
夜多九阵,夜多部众真正会的只有八阵,因此,听到闵友意下令布鱼丽阵,部众们只能表情懵懵:他们不是女人啊……
闵友意被寂灭子这一句反问定住,想了想,遗憾地叹口气:“蛇蟠吧。”
寂灭子领命,手掌快速比出两个手势,夜多部众立即分散开,与遥池宫护卫兵刃相接。
贝兰孙眯眼瞧了片刻,依旧问了句:“闵友意,贝某的妻子在哪儿?”
“在……”闵友意竟然回他一笑,“在老子床上。”
此话一出,有人惊呼,有人摇头,再看贝兰孙,眼中冰锐更加犀利,他抬手一挥,“如此,贝某今日就不客气了。”
“了”字音落,双方阵式齐动,缠斗起来。立在远处观望,夜多部众的蛇蟠阵并无稀奇处,阵形如蛇,绕绕跑跑,而遥池宫护卫的阵式却如犬牙交错,从东西两方向蛇阵内咬入;两方刀剑交错,拳掌生尘,呼喝遍野,大约一刻工夫,蛇阵被冲散成三截,败相已现,即是——遥池宫护卫将夜多部众包围在三个小圈内,另有一队遥池宫护卫直冲闵友意,擒贼先擒王之意非常明显。
寂灭子举掌展平,做个空劈的姿势,五道黑影倏然跃出,拦在冲来的遥池护宫卫前方,短兵相接,又是一阵刀光剑影。
后方大阵,前方小阵,观望群雄未免波及,皆退隐于林木山石后,突然,两道黑影自阵战中跃起,在空中单打独斗,闵友意与贝兰孙同时望去,各自认出是阿布与火火鲁。他们在空中交错,分开,旋踵错拳,衣衫猎猎,时间一长,阿布略有不敌,脚下不稳,被火火鲁一掌击中,撞向一块凸起的山石。
石块如尖锥,若阿布撞上,肋骨必碎。闪电之间,数名夜多部众回身欲救,然而,一道人影比他们更快。那人影不知从何处出现,遥池宫护卫只见衣衫僻眼,洪炉点雪间已将阿布拉离山石。
那人在半空中将阿布丢向寂灭子,自己却游走于战阵之中,遥池护卫只觉微风轻动,手中刀剑不知何时被卷走,再细看,原是那人脱了衫袍,一件又一件,全被他用来卷了兵器。
绛紫色薄纱罩袍卷走数柄长刀,抛在三丈外的树下,立即,有人飞快扑去,将罩袍收起,再将长刀狠狠踩上一脚。
罩袍之后是一件月白广袖绫袍,襟口袖口袍角各有一圈方形蛇纹,直接盖在了火火鲁脸上,那人随着抛袍的动作送出一掌,将火火鲁震伤吐血,如阿布那般向山石飞撞而去,遥池护卫惊呼之际,另一道身影破林而出,足尖在一名护卫肩头轻轻一点,跃过众人,救下火火鲁。随后,又有人上前夺回月白广袖绫袍,丢出一句“暴殄天物”。
这道身影如灵蛇游走霄雾,飘落无声,墨如旋纹的发是落入众人眼中的第一道风景。
外袍落尽,一身钴蓝长衫勾出俊挺的背影,他轻轻转身,垂发拂唇,一双眼,看尽众生无数。
若说方才衣如“翩翩浮萍”,今时的一眼已是“吐芬扬烈”,此人,当应了一句“何光丽之难形”。
救下火火鲁的是一名身形薄瘦的襦袍老者。
火火鲁拭掉嘴边血迹,谢过老者后,他椅站定,瞪看钴蓝身影,“你……你是……”
敛眼微羞,那人举袖捂嘴,呵呵一笑,清澈的眸子迎上他,低声道:“玄,我是玄……”
“恭迎我尊!”齐喝震雷遍响。
观者被七破窟部众的这声叫唤震得耳麻眼花,心头大骇,齐眼向那人望去:他是……
南北西东,江湖上,与“北池雪莲”贝兰孙齐名者,是——
南堂郁金玄十三!
“……”一手捂住耳朵,一手放在胸口上拍了拍,玄十三垂眼无语。七破窟部众未得他允许,竟也就这么伏首不动,仿佛他们原本就是地上的石雕。直到余音断绝,只有风过沙沙声时,玄十三才慢慢开口,语有嗔责:“你们……我不是早说过吗,这么大声叫我前,先提醒我一下。”
抬头,一双邪眸送向观望的群雄,流光照电之间,勾唇一笑。众人呆呆盯着他的笑,只觉森森冷意拂面而来,明明让人颤怵,却又生生移不开眼睛。
钴蓝大袖轻轻一拂,他又道:“嫣,不吓我,你就不开心,是不是?”
“……”闵友意沉默。叫都叫了,怎么提醒?
“老头,你是谁?”玄十三走向闵友意的同时,不忘回头问一句。
此时,无论阵内阵外之人,都随着玄十三这一问将视线投注在襦袍老者身上。他救人时显露的武功,已召告群雄绝非泛泛之辈,有些年长者回忆江湖上如他这般年纪的成名之辈,暗暗猜测他的身份,却不敢肯定。
襦袍?老者向贝兰孙望去一眼,环顾四周,摇头一叹:“后生可畏,老夫贝锦倩。”
闵友意一听这声音,拍掌低叫:“啊,你是守刀的老头。”
贝锦倩扭头看他,端详片刻,又盯着玄十三打量一阵,突然转身向林间走去。遥池宫护卫让出一道,他穿过后,直接来到饶奋藻所立之处。
四目相对,皆是华发苍苍。
贝锦倩先一步打破沉默:“你我间的恩怨,何苦难为小辈们。我当年误杀你子,欠你一命,今日,你要我断手断足方能解恨,我自断便是。”
饶奋藻瞪着他,眼中是一段难解的怨恨。
“饶兄,”贝锦倩苦笑,“当年误杀,我心生愧疚,封刀退隐。我曾发誓,有生之年绝不出洞,我以为你我无缘再见,没想到还有今日。小辈们戏闹江湖,后生可畏,我多得丑相禅师开导,今日才悟得拿起与放下。”他向贝兰孙投去一瞥,眼中既有慈爱,亦有愧疚,“我儿兰孙,自幼失母……我身为人父,亦对他有愧,我杀你一子,偿你一命,是否能化去你心中怨恨,别再为难我儿?”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一声清亮佛喏,坡林里走出一名型尚,他身后跟着一名脸有疤痕的老和尚。那疤痕触目惊心,令老和尚看上去有些丑怵之态,而型尚眉清目秀,僧袍鼓风,倒颇有些法相庄严的味道,众人听他道:“饶兰若,贝兰若,冤家宜解不宜结,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饶奋藻见了老和尚,表情小小一怔,喃道:“丑相……”
“饶兰若,此时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时?”丑相清声吟语,似佛法扬诵。
年过半百的两人视线再一次交汇,岁月不饶人,彼此眼中已无年轻黑发时的模样,云烟过眼,两人却不约而同回忆起年轻时对酒当歌的豪情。
曾经,他们是朋友……
他痛失一子,他心怀愧疚……
此时不放下心魔,更待何时……
更待何时……
岁月流逝,某些事情像沙石一样沉淀下来,某些事情却如细尘般流入大海,再无痕迹。满头灰白的今日,两人突然大彻大悟,相逢一笑泯恩仇,皆大欢喜——这是结局?
休想!闵友意皱眉。
丑相与两人说话之间,玄十三已走到闵友意立足的坡石边,他摇摇手,退了拾衣的两名部众,表情有些怪异,“他是贝锦倩?嫣,你认识他?”
“……”闵友意瞪他。
“啊,”似想起什么,玄十三正色道,“嫣,我没有躲在树上看戏,真的是刚刚赶到。”
这话言下之意,即是说他没有隐身某处看戏,也没有故意等到危急关头才跳出来救人的恶趣好,那种出场方式或许适合某些江湖英雄,但不适合他。
“老子知道。”尊敬归尊敬,面对男人,闵友意的习惯一向不改。况且,这种事随便提提就好,没必要用这么正经的语气解释吧。
玄十三似是听习惯了,捂嘴轻笑,神态轻松,眸子一转,他忽然向侧方瞥去一眼,笑道:“姑娘看够了吗?”
被……被发现了……蹑手蹑脚的女子颊上飞红,捏捏竹签,怯怯从树后走出来,她身后是一位绿袍公子。
“画画的?”玄十三走向二人。
“在下楼隐,幸见玄尊。”绿袍公子浅笑抱拳。能靠近此处,他也小有惊讶。两方对阵时,长孙淹左瞧一下右瞧一下,他随着她的步子保护,倒也没注意走到什么地方,直到她如猫儿般停在一棵树后,口里念着“形俊形俊”,他才发现他们竟然穿过夜多部众来到闵友意站立的石下,而那群夜多部众眼观鼻、鼻观心,当他们无形一般。
玄十三挑眉,并未介意长孙淹的打量,等她打量够了,他正欲开口,一道人影掠风而来,伴着轻叫:“淹儿?”
“淹……”玄十三抿唇,双眼恍然一炫,“哦,你是嫣的徒弟?”
嫣的徒弟……嫣……是指他吧……长孙淹看看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俊公子,再瞧瞧玄十三,垂下长睫,小声道:“玄……玄公子……”今日一定是她大饱眼福的黄道吉日,不然,一下子跳出这么多形俊之人,瞧得她手痒……
“他唤你淹儿,你唤他什么?”玄十三抚着下巴发问。
啊?她愣怔,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却也顺着他的问题开始思考:她唤过他什么……呢?师父?没有。友意?没有。闵公子?好像也没有。
她唤他……她只想唤他……
一个字绕在舌尖,她竟吐不出来。
玄十三无意为难她,转笑道:“二位来此,也是为看比赛吗?”
他一提比赛,众人绕来的视线又向贝锦倩那方投去,楼太冲心中亦有好奇,他向远处望去,见饶、贝二人仍在低声对谈,却有另一道冰冷视线自对面投来,他寻目望去,是贝兰孙,而他瞪的人是……楼太冲侧头,他身边是闵友意。
闵友意也在瞪人,他瞪的是楼太冲。
他讨厌绿色……不露痕迹地挤开楼太冲,他正要引长孙淹去坡石后的安全处,却听她道:“玄公子,我……我能在你的衣上绣花……吗?”
“淹儿?”闵蝴蝶嘴角抽搐。他是不是瞪错了人,他应该瞪的人是玄十三。
玄十三微显诧色,惊讶一闪而过,他瞥了闵友意一眼,趣笑点头,“好。”
长孙淹欣然一笑,当下解开绕在腕间的香囊,取出针线,那神情竟是此刻便要在他衣上绣花似的……不,根本就是。
瞧她纤指翻飞,彩线绕手,玄十三终于不掩诧异,眸底镀上一层惊趣。待她再度抬眸,已是一手持针,一手拉线,目光在他钴蓝色的长袍上梭巡,眼中再无他人。
闵友意凝着神情专注的女子,眸底是一波荡漾。
“绣在……衣襟第二颗盘扣边,可以……吗?”她已在衣上寻得位置。
低头瞟了瞟盘扣,玄十三两手一摊,颔首,“请。”
这位姑娘的确有趣,莫怪能令他夜多窟主失了常态……任她解开襟上两颗盘扣,玄十三以趣味的眼神止了部众们欲脱口的阻拦。
长孙淹轻抚衣袍,眼中只有衣线,全没想过男女有别。针尖在布料上停了停,轻轻扎进去,慢慢拉出第一针。歪头想了想,她的动作突然快起来,一勾一挑,一拉一紧,寸寸之间,仿若飞花成阵。
南堂郁金……日华浮动郁金袍,尽铺龙脑郁金香……郁金之花她见过数次,那是一种长茎奇花,瓣有鲜红,有丝黄,茎杆碧绿修长,开花之后,绝傲于绿叶之上,美得令人窒息。
上次在七佛伽蓝,她站得远,瞧玄十三不真切,今日近观,只觉得“南堂郁金”四字根本就是为他而生。想在他衣上绣花,是兴致所来,如玄十三这般莫测的江湖人物,此刻不绣,她以后还有机会……吗?正如当日在崖下,她想在他衣带上绣一只蝴蝶……眸光一瞥,她瞧到身边静默之人垂于膝边的一片浅紫。
那只蝴蝶仍在……心头不知为何涌上淡喜,她拈针破颜,指翻线长,如桃花点地。
然而,她欣喜,玄十三含笑,七破窟部众却暗生警觉。
她的针就在我尊的颈脉边。
若要伤人,只需轻轻一刺。
部众们心中一凛。不是他们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江湖凶险,半点也马虎不得。觉此,已有部众微微踏前一步,眼含警惕地瞪着纤纤笋指中的那根针。
玄十三眼眸半敛,下颌微抬,耐心地等着长孙淹在自己衣领上绣花。部众虽警惕高涨,却也不敢打扰,包括闵友意。
闵友意不打扰,只因他双眸中只有神情专注的女子,哪顾其他。况且,玄十三喜怒不定,他既然放任淹儿在衣上绣花,可见心情不坏,若此时打扰……不妥不妥,他曾有一次惹恼了玄十三,被他惩罚打扫各窟茅厕……念念之间,她已收针断线,众目向盘扣边望去,钴蓝底袍上,一朵鲜红的郁金半羞半合,茎杆以碧线绣出,一片狭长的侧叶向左方弯偏,正好与盘扣相接。
伸手抚了抚,玄十三颇为满意,扣上盘扣,突听远方传来响动,他侧目,部众们也将绣花这一小插曲暂时捺下,向贝、饶二人看去。
远远,贝锦倩愿向饶奋藻赔罪,但饶奋藻丧子之痛依然难平,众人听到响动时,贝锦倩正举臂凝气,衣袍鼓起,一声清啸,空中银牙一闪,一柄银白大刀被他吸了过来。
刀长三尺六寸,银白无鞘,寒气逼人——渐、海、鳞、牙!
贝锦倩手腕一翻,那刀竟向自己腿下扫去。
他这是……众人大骇,丑相急急出手相救,饶奋藻抬手阻止,闵友意疾扑贝锦倩,凌空扯下腰带,向刀身卷去……
这一切虽快,却不及那更快的一人。
“渐海鳞牙”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操纵,在贝锦倩手腕翻转之际,牙刀已脱手飞出,惊鸿掠影的一刹,刀握在另一人手中。
冰颜无笑,白袍无尘,北池雪莲贝兰孙。
寒冰般犀利的眸子向饶奋藻瞥去一眼,仿佛看的只是街边的陌生甲。手握龙吞口,将“渐海鳞牙”扛在肩上,他转看贝锦倩,“爹,如果早知道和尚念经能让您早早出洞,孩儿一定会请和尚去遥池宫念经。”
“……”这是孝顺儿子说的话吗?
手在龙吞口上一转,他垂眸,“孩儿自幼失母,爹忍心让孩儿……再失父吗?我不理窟佛比赛,饶家长子当年已经死了,饶奋藻在怨恨爹之前,为何不想想,他自己有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儿子。”说完这话,他不再看僵硬的父亲,转向闵友意,又道——“闵友意,我的妻子在哪儿?”
“在老子床上。”玩世不恭地耸耸肩,蝴蝶本性不合时宜地冒出头。
白衣飘起一角,冰眸浮现杀意,“如此,黄泉路上,你走好。”
言落,杀气如冲栏野马,再不掩饰。手腕转如射弓,银牙竖立,一刀劈去。
刀气仿佛星宿斗牛,自锋尖咆哮而出,闵友意闪身躲避,不忘回头大叫:“快躲!”
轰——碎石飞扬,众人急避,只见两道人影在飞石中闪动,隐约不清,而刀光却如夜空闪电,一招一式,凌厉逼人。待到沙石静下,两人各立一方,四周松木已断残无数。
对视良久,闵友意突道:“老子的刀法不错吧。”
“是不错,”贝兰孙点头,原来,他刚才将闵友意当夜在连云阁所使的刀法如数重演了一遍。如他这般过目不忘的学武之人,当今江湖有,但不多。冰眸慢慢动了动,贝兰孙唇勾半笑,却笑不达眼,“今日,我教你如何使用渐海鳞牙。”
刀身一横,贝兰孙四周空气刹那降下,仿若冰雪凝固。
闵友意撇撇嘴角,眼睛向右方挑了挑,两丈之外,站着那沃丁。
方才,贝兰孙只在招式上将他的刀法重演,记忆之好令他佩服,但,仅是招式,没有配合内息,此刻,犀利寒气破空四射,贝兰孙明显想将渐海鳞牙刀法与内息合二为一。他是肉身凡胎,还没到铜骨铁臂的地步,被刀劈中绝对会流血,如果他再这么赤手空拳,岂不只有逃跑的分……
贝兰孙脚尖一动,闵友意转身向那沃丁扑去。
“借剑用用。”抽出那沃丁腰间的佩剑,不理他的鬼叫,闵友意推出一掌,将他送出刀气范围。转身,剑舞长蛇,迎上电闪雷鸣般的刀锋。
剑锋刀锋交错,四目相对,两人同时忆起在宝马镇内拳掌相对的情景,当时你掌我拳,今日你刀我剑。
弯唇,两人同时勾笑,倒跃分开。
刀是鳞牙,鳞牙是刀。
秋山似剑,剑似秋山。
林间,刀气纵横,剑气磅礴,众人只听得隐隐风吼,震震雷动。刀影错落有致,如烈日下破冰怒绽的莲花,剑影排排推进,仿佛水榭边婉转轻开的玉扇。
刀波长啸九天,光如奔象,剑气邈落云霄,形如游蛇,蓦地,贝兰孙顿下身形,持刀玉立,四周落叶纷纷,寂谧无声,闵友意竖剑于臂,面无表情。
两人无言,众人也不知谁胜谁负,一时间寂静蔓延,悄无人声。
“有点像……”被拉到大石后躲避的长孙淹揉揉眼睛,不怎么确定地咕哝。
她身边,昙也学她一般,小小声问:“什么有点像?”
“剑势……”沉思的女子顺着旁人的提问答道,“有点像他教我的剑法。”真要说从两人的缠斗中看到什么,她只能说看到一团乱七八糟的人影,但闵友意的剑势中,有几个姿势她觉得眼熟,熟到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天天有练过。
“他教你什么剑法?”昙继续小声追问。
“分花拂柳剑……”长孙淹终于侧头,瞧瞧是什么人在与她说话,“……呀!”
“什么——”躲避在四周的数名部众蓦然大叫,“夜多窟主教你分花拂柳剑?”
余音震震,长孙淹不禁掩耳。
鬼叫什么,那剑术很厉害……吗?她看向一直伴在身后的楼太冲,以眼神求证。楼太冲颔首,却因三言两语无法解释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怔想之际,早已响起昙笑呵呵的声音——
“一年前,友意以分花拂柳剑击败‘香山剑’向暇生。”
“向暇生是谁?”
“江湖上风头最盛的剑痴。”昙一句带过,想了想,又补充几句,“向暇生的剑术以灵、幻、快称誉江湖,他没事的时候常常找些剑派剑庄去切磋剑术。这人天姿奇绝,切磋数次就能将对手的剑术学会。这些年来,江湖上大大小小的剑派剑宗已经被他切磋得差不多了。他大概觉得实在没地方切磋,竟然跑到青山帮去,友意当时正与青山帮的……”
昙蓦然停语,双眸微眯,似笑非笑。
——青山帮是长江下游的一个小帮派,背靠青山,前有大江,做些船商渡口生意,在当地也算小有名气;而帮派一但有了名气,加之天时地利,难免会生些恶霸心思,令得过往商船在行经青山河段时都要看看他们的脸色。很不巧,某一天,他们拦下了七破窟的一艘商船,梁子也就这么结下。青山帮帮主有一大一小两名夫人,大夫人持家有道,小夫人国色天香,正对了“玉扇公子”的好色胃口。所以啦,友意一听结了梁子,喜颠颠跑去勾引人家的小夫人,也正好遇上前来切磋的向暇生。
跳过这些琐碎细节,昙也不卖关子,只道:“友意与帮主的小夫人正游江赏景,为讨美人欢心,他以分花拂柳剑制敌,将向暇生的剑挑落江中。向暇生败后,不怒反喜,追着友意要学这套剑法。”
长孙淹非常怀疑地瞥去一眼,“这不是杀野猪的剑法……吗?”
“杀野……猪?”昙转头看她,眼中绝对是揶揄大过惊讶,“他是这么告诉你的?”
重重点头。
这剑术,她很听话地学了一段不短的时间,基本上,那些招式她已经记得很牢了,当听说是杀野猪时,她曾想能不能忘掉……想了想,她禁不住向前又挪了一些——近点近点,这样看得比较清楚。